这一天寿筵后苏台迦岚在上马车前和昭彤影说了几句话,然后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神采,那是名为兴奋、期待以及恶作剧等待结果的混合,多看两眼后迦岚一阵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暗道朝廷中有哪一个倒霉鬼要陷入这位殿上书记的全套了?
对上自家正亲王疑问警戒的目光,昭彤影微笑道:“臣发现一件有趣的事,等臣将其中因果弄明白了再向殿下禀告。”
虽然不满意这种答复,但在苏台迦岚和昭彤影这两人相处的历史上,迦岚从来强求这个属下的解释,她一直相信昭彤影的所作所为不会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而她的隐瞒必有它隐瞒的道理。不仅对昭彤影,苏台迦岚的人生始终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准则。
昭彤影带着寻到宝的热诚登上马车在半夜里兴致勃勃往官署书库而去的时候,水影一如既往陪伴着晋王回到朱雀巷,一如既往怀着极大耐心含笑解答晋王各种各样的问题。直到将晋王送回他的寝殿,而她踏入东面属于司殿的院落在梳妆台前坐下为止,才卸下维持了一天的清淡笑容,恢复到只有日照才会看到,独处时的水影。
王府司殿按照礼制有十多个侍奉的人,其中有资格贴身伺候的一等宫女宫侍也有3个名额,而司殿身边又总是下位女官最希望呆的地方。然而,从后宫到晋王府,能够再随便什么时候踏入这位司殿寝殿的只有日照一个,这个奇怪的爱好让周边的人作出无数猜测。而当事的两个人皆三缄其口。
伺候她梳洗完毕,放下半边床帏,日照垂手站到她身后一步的位置,静静等待下一个命令。女子在做她的晚间阅读,忽然道:“日照,你是哪一年进宫的?”
“苏台历两百零八年。”
“就是你八岁的时候?”
“是——”
“今天在和亲王府也有人在打听一个和你同年进宫的孩子。”
“真好啊——”
“是啊,真好。”目光从文字间移开,轻轻叹了口气:“能有家人时刻惦念着,真好!”
日照知道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都不是一个适合消磨时间的话题。
“不好奇么?”
他笑了笑:“好奇。”
“是和亲王从苏郡带回来的一个青年女子。”
“南江州那个建立了大功的六位司制?”
“了不起啊,日照,越来越能干了呢。”
青年羞涩的笑了,满足于痴恋之人的赞赏,过了一会双眉微皱:“那位大人是找自家的兄妹么?”
“日照为何有怀疑困惑之色?”
“日照记得苏台礼法上若是五服之内有官奴,纵一位不得立系。”
“他们说是为家里的一个老仆找她十八年前卖掉的儿子。”目光微微一转:“日照的本名是什么?”
“春绯——”青年的目光忽然迷离起来:“奴婢出生在二月里,村头桃花正开,所以叫春绯,绯红的飞。”
“日照,给我说说你家里的事,你的兄弟姊妹。”
“日照排行第二,上头有年长七岁的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你是……我记得你是苏郡北江州人,怎么进宫的?天灾还是人祸?”
青年微微摇了下头,用了一点时间稳定情绪,才缓缓道:“我家里的确是穷。不过,家姐聪明过人,从小读私塾比哪个都学得快,先生说家姐日后必成大器。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不知道修了几代才有姐姐这样能干的人。那一年收成不是很好,家父又生了场大病,凑不出姐姐读书的钱,而第二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府考。恰好,恰好那个时候宫里有人来采买宫侍……”青年说到这里深深低下头,忽然又扬起补充道:“本来母亲是要卖最小的弟弟的,可宫里出的钱高,家里又实在穷,姐姐考试要花钱,日后郡考还要路费……”
她伸出手轻轻的在青年的肩上拍了一下,又抬高,抚过他的脸颊。
“女官有没有姊妹兄弟?”
“有——”
日照先惊讶于自己的放肆,又惊讶于这个放肆得到了回应,而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能得到的回应近乎宠爱。
“我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应该是妹妹。在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家母还怀着一个,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十七年深宫,更不知道故乡可还有记得我的人么。”
“主子是了不起的人,终有一日能与家人团聚。”
“日照也想自己的家人么?”
“前两年主子给过我一笔钱,我……我拿去请人到家里看看。一家人全都搬走了,村子里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日照已经死心了。”
“那么,我……我也并不想家,没有别人希望的那么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出生于那个家庭,不,只要晚那么一点点时间,让我做那个妹妹,我也就满意了。从来没有背负过什么,没有被迫离开故乡,没有进宫,更没有在身上留下一辈子都擦不掉的烙印……”
“主子……”
青年低低的声音让晋王府的司殿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滑出理智应该控制的范围,又一次无可奈何的发现这个青年能让自己脆弱下来,引导出藏在最深处的东西。她的渴望,梦想,以及——畏惧。
“对了,今天提起要找那个男孩的官员名叫春音……我想,真正想要找那个男孩的是她的母亲,私下里打听一下。不过,等前任南江州司制把那个男孩的本名告诉我后,也就不需要费力了。”
“是叫——春音么?”
“嗯——”司殿女官的目光充满了探究意味,对于那一瞬间青年流露出的惊讶神情,和对那个名字没有必要的重复。
青年缩了一下,随即笑道:“有一个字和我的本名重。春音,春天的音讯,这位大人难道也生在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么?”说到后一句话声音已经充满了轻快的粒子。
“果然,我还没想到。”她笑了起来,接受这个解释。
和亲王府宴会的第二天,很多人都在资料库里度过了一整天。昭彤影翻遍殿上书记署的档案,埋首于那些零散的西珉过去那几年动荡的情报。而西城家未来的当家静选则拿一头扑进地官署庞大的户籍档案中。
昨日和亲王府后院中,水影郑重地对她说:“令弟说的那个酷似少宰的男子我也见过,在被围困的潮阳城内,我险些死在他手上。
“是的,在脱险后我没有详细说过这件事,这其中有太多我还没有明白的东西。令弟洛西城在潮阳与我风雨同舟,详情他都明白。
“静选,我想请你帮忙一件事。你是地官,地官管辖天下民生,你帮我查查……曾经流放凛霜军前为奴的罪民中有哪些能和这个酷似少宰之人关联,我想,流放的时间应该是在苏台历一百九十年到两百年之间。已经脱籍,大概是在五六年前或者更早一点。
“啊——那个人是罪民,我在他手腕上看到过罪民的烙印,属于凛霜破寒军的印记。他的口音里也有凛霜味道,是……是五城州地方的痕迹。可有些词语又有苏郡北江州口音。在我看来,此人应该是苏郡北江州人,少年时代即流放凛霜五城州,不知道怎么受到的赦免,又不知道是什么人推荐,进了潮阳县为县吏。天官和秋官都在追查潮阳县令被杀之事么?便是那个把持县衙一年多的县吏,名叫逍尹的,就是此人!”
西城静选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名为疑惑的神情,又向洛西城看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表示同样是经历者,他没有判断出前头那段话的本事也没有能支持的依据。
水影微微一笑,用看穿一切的目光快速扫过众人,柔声道:“日照是苏郡北江州人,水影生于五城寒关县。破寒军的烙印和五城口音都是儿童时遗留至今的回忆,又在日照哪里听熟了北江州的一些特殊发音。”
静选笑了起来:“还真是巧。”
“无巧不成书。”
虽然翻阅成堆满是灰尘的户籍是一件苦差事,然而静选本人也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倒不是因为玉台筑偶然间看到的人可能是杀害潮阳县令把持县衙长达一年的通缉犯,而是这样一个人偏偏和涟明苏想象的一如孪生兄弟。另外,她也有那么一点好奇,想要知道少王傅作出的推断有几分正确。
这一查整整三天。
当西城静选最终誊录下一个名字的时候为所有指标的相似而震惊。这个人出生于苏台历一百八十一年,也就是今年四十五岁,与涟明苏同年。祖籍鸣凤,生于苏郡南江州,母亲曾是苏郡郡守,因为牵涉到某次谋反而被杀,株连全家,女子斩首,男儿没籍,发配凛霜军前为奴,三代罪民。最后落籍在凛霜五城州七柳县。发配那年,此人年方十三,名叫逍尹。
这一日傍晚,水影在王府接待了洛西城,来访者将静选几天来的劳动成果一一转告,然后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停住话语。
水影看着他的眼睛,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一起笑起来,她摇了摇头苦笑道:“隐瞒了什么,快说!”
“家姐查到,户籍里这家人有三女二子,三个女儿都被斩首不用说了,那两个儿子,排行老三和老四的,是孪生子。”
“还有一个呢?”
“记载押解途中就死了。有青州韩城县开出的证明。”
“如果我说最好派人到韩城去查查,令姐会不会暴跳?”
洛西城明朗的笑起来:“哦,我看不会。家姐也是个好奇的人。”
“司徒大人知道了么?”
青年用力摇头:“没有,当然没有。我们,我和静选、玉台筑都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司徒大人为好。大人为了国事已经夙夜难寐,我们这些晚辈不想把还没头绪的事情拿去让她老人家烦心。当初静选随口说了句有传说去年进阶考考题泄漏,司徒大人便心烦了许久,前两日还提起呢。”
“西城公子快要到夏官赴任了吧?”
“晚一些也不要紧,玉台筑已经告诉司徒大人他有个县官任上结识的好友要成亲,想去祝贺,而夏官那边同意他晚一个月赴任。”
“他的朋友一定是韩城人。”
“王傅料事如神。”
两人又相对而笑,水影提笔写了一封信摇铃换来一个下位女官让她送到和亲王府春音大人处,那女官刚刚应了一声,日照从忽然上前一步请求让他前去。又自动解释道:“那边有一个和我一起的小兄弟,马上就是他生日了……”说话间眉眼低垂,声音恭顺敬畏。
水影微微一笑道:“这么点事,去吧。到帐房拿点零花钱,别在你那小兄弟面前丢脸。别人还当我水影虐待身边人。”
日照应了一声,先转到帐房拿了点银子,又到街上买了礼物,这才到了和亲王府。先求见当日当值的女官,说明来意。幸好京城贵族家都知道他日照是少王傅的爱宠,那当值女官对他格外客气,说春音大人还没来找到住处,这些天的确住在我们王府。又要命人去请,日照连连摆手说不敢当,我自己过去就行。跟着一个宫侍七转八转走了有一段路,那人一抬手:“就是站在亭子边那个。”
亭边的青年女子眉目如画,美的让人见之忘俗,背手迎风,悠然沉思。
日照慢慢走上前,在距离她三四步的地方立定,几乎是放肆的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仔仔细细,贪婪的看着。
女子发现自己的身形落在另一个人眼眸中时,已经是很长时间之后。她微笑着望向青年:“在下春音,请问这位小哥有什么事?”
“奴婢日照,宫侍日照,为家主给大人送信。”
中篇 第十六章 碧天如水夜云轻 上
日照在和亲王府受到了规格以上的招待,除了春音为了表达对水影相助的感谢坚持要留他用茶点外,这日当值的女官又留他吃了晚饭,目的当然是让他在主子面前说一些话。日照这些年来已经对此类事轻车驾熟,能区分出什么样的礼遇可以安然销售,而什么场合必须断然拒绝。
回到晋王府已经华灯初上,他的主子结束了为晋王设置的授课——年轻的晋王想要象宋王那样成为一名史官,他的司殿欣赏这个决定并努力帮助他实现——已经在自己房中等他。这天她没有看书,而是和另外两个女官喝茶聊天,轻松的笑声一直传到门外。而在她走入之后女官们知情识趣的一一告退,而做主人的没有挽留。
她丢了个询问的目光过来,日照恭恭敬敬道:“小的把信交给春音大人了。他们说找的那个男孩的本名叫绯红……”
那时面对他忽然的提问,那位老妇人看了春音一眼,后者故意将目光移开,温和道:“家母极性不如以往了,容家母回想一下……母亲,好像是叫红什么的,名里有个红字。”
老妇人应了一声,目光死死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喃喃道:“叫绯红,是叫绯红。”
“十八年前入宫的,那时候八岁?”
“好像是——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七岁还是八岁——”
“主子——”他补充道:“那老人家说记不清楚了,是不是等他们写信回去弄明白了再查不迟。”
“举手之劳罢了,多查一次也无所谓。何况——”恶作剧的笑了下:“要去翻查卷宗的人也不是我。”
他跟着笑了,然后看到主子做出让他靠近些的手势。顺从地走过去,距离她半步的地方站稳。只那么一瞬间,半步的距离就被拉近,被人拉着他的衣襟拽到面前。
水影仰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是咬出来的,一字字道:“混帐东西,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花样!”
“主子……”
“说——什么时候学会了欺瞒主子?”
“主子……”他几乎是哀鸣了,又有几分无奈的看着眼前人,目光中的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算了,”手上的力气松开一分,可还是拉着他的衣襟,眼睛也依旧眯着,缓缓道:“我允许你有自己的秘密,不过——你要是背叛我,我会一分一分的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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