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情形王导虽未亲见,但从他们派到京师的人传回来的,一日坏似一日的消息里,他又怎会想象不出京中的惨状。只是这话让他如何作答,若是回答知晓,那么接下来温峤定然会劝他请琅琊王发兵北伐;若是回答不知,岂不是在告诉温峤他根本不关心皇帝死活,也不在意京中百姓的死活……这么想着,未免要多费一番思量。
“下官来建康之前曾去过京师,”温峤道,他抛出前面的问题,根本不是要让王导回答,只是为了自己能讲出接下来这番话,“京中饥荒严重,死者已近大半,城内也已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饶是入了冬,仍掩不住漫天尸臭,那味道只要闻过一次,这辈子也别想忘掉。下官也曾多次上阵杀敌,尸横遍野的场景也见过许多次,但京中……”说到这里他闭上双目,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啊!”
听到这儿,王初猛地打了个寒噤。熏炉里的炭火大概放得太多了,她觉得喉咙分外干燥,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
温峤语气一直很平淡,似乎只是纯粹地在复述自己见到的场景。但即使这样的平淡仍能令闻者不寒而栗,更加说明他所见的场景是何等凄惨。
王导面上亦现出悲悯的神色,司马绍面无表情地望着熏炉上升腾的烟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京师内的米价,相较于太平年间,已经涨了整整五十多倍,白米现今已卖到二两黄金一斗,便是这样的天价,怕是这过些时日也难已买到米了。就连圣上,眼下都无甚可吃的。翻遍京师储谷的大仓,只找出数十个酒麯饼,为防止饥饿难耐地厨工偷食,圣上的每一餐饭都是麹太尉亲自下厨。将酒麯饼碎成屑,熬成粥后再奉给圣上。如不是亲眼见到,下官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哪里能称得上粥啊,只比一碗清水稍好些罢了。”
“可是后来,圣上连那一眼便能望见碗底的稀粥都吃不上了。下官临来时,圣上拉着下官的手,流着泪对下官说——”大概想到了司马邺当时的模样,温峤眼中含泪,哽咽道:“圣上说原本他这个做皇帝的应当与社稷共存亡,同贼寇战斗到底。可眼下处境如此窘迫困厄,内无粮草,外无救援,再战斗下去只会令更多的将士们不幸遇难,亦会使大批黎民百姓无辜枉死。所以若是再等不到援兵,即使愧对祖宗,他也会在城破之前向刘曜投降。”
说完这些话,温峤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一把抹掉面上的泪水,激愤道:“王公,洛阳早已陷落,再失去了长安,咱们大晋就要完了!”
第一百零四章 北伐之前
近日京中传来的消息,真正称得上是每况愈下,司马邺有意出降刘曜之事王导亦是知晓的。他虽不曾亲临京师,但他的情绪却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这种种坏消息的影响,这正是他近日总觉心浮气躁的原因,甚至他每一夜都会梦到那生灵涂炭,满城横尸地惨状。温峤的描述使他仿佛回到梦中,又一次清晰地看见那一幅幅令人揪心的景象。
可现今江东局势尚未完全平稳,根本无暇北顾。况且单单从政治的角度来说,司马邺早一日出降,那么琅琊王便能早一日登上大位。
若是拒不北伐,琅琊王无法向天下苍生交代;可倘若同意北伐,那在现今这种藩镇大将们都不出兵援助的情况下,是断然不可能胜利的,而且会师北上之日,恐怕便是那一直虎视在侧的石勒领兵攻占江东之时。
半晌没有听到王导的回答,司马绍将一直盯着熏炉的双眸转到他面上,声音暗哑地问道:“王公如何看?”
“世子莫急,”王导此时已经将思路整理清晰,他先是劝了司马绍一声,然后依旧面带悲悯的对温峤道:“太真,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王公!”温峤的眼泪猛然止住,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导,似乎是绝对未曾预料到,在听了自己这个亲眼见过长安那仿佛是人间地狱般可怕景象的人如实描述出那里的惨状后,王导竟还如此的冷静,甚至可以说他的冷静叫人心寒。
从听到王导说出‘世子莫急’这几个字时,王初便明白他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赞同北伐之事了,她看着司马绍暗暗的叹息一声。看来他还是太过年轻气盛啊。明知司马邺投降后司马睿便能登上帝位;明知这种情况对他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明知建康的兵力根本不足以与刘曜相抗衡,他却仍然主张北伐。司马绍难道不知,他付出再多的努力都无法促成此事,还有可能会因为违逆,从而使司马睿愈加厌弃于他?
司马绍大概是早就被温峤给说动了,所以听了王导的话他依然坚持道:“王公与父王的顾虑我都知晓。可——”
“世子再容我几日。此事还需待我与琅琊王商议之后才能答复。”王导突然打断了司马绍的话,这种无礼的行为还是头一次出现在王导身上。
“王公还要等甚么!”想必这几日温峤听够了这类推托之言,他激动地满面通红,高声道:“若是再等几日。只怕也不用发兵了!”
“太真!”司马绍责怪地说道:“莫要乱语。”
王导神色发沉,却没有直接反驳温峤的话,只是语气已冷地不能再冷了。他道:“既然太真不信我,那么我也无甚可说的了。”说完他转身面对墙壁,猛地一甩袖。将双手负在身后,看他的样子,竟是在下逐客令了。
“温右司马,”王初见温峤言语尖锐,担心他惹恼了王导,便忙向他说道:“如今天下动乱,生灵涂炭。贼寇兵临京都,国家危在旦夕。我家阿叔焦急担忧的心情与温右司马是一样的。只是建康兵力有限,阿叔亦是有心无力,便是要发兵北上,也需得费些时日来整理兵器,筹集粮草,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成行的,你说是不是?”
温峤面上早已流露出懊恼之色,他原本是想着这次定要说服王导,哪知看见他不顾社稷百姓之安危,仍是一味推脱,自己便忍不住出言相讥。其实话一说完他便后悔了,毕竟他来王府的目的不是与王导置气,而是希望能借他的力量劝司马睿发兵。
“女郎所言甚是,”见王初主动出言缓和气氛,温峤很是感激。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王导的行了一礼,肃声道:“是峤鲁莽了,还请王公原谅。”
“阿叔息怒,温右司马也是太过忧心国家社稷与天下百姓才会如此激动的。”王初又走到王导身边劝道。原本她是想着自己绝不掺和此事,却在听了温峤的话后不自觉改变了主意。她心想便是不能促成此事,也不该只是袖手旁观。
“王公请息怒,太真确实失言了,但这完全出于他对于家国的诚挚之情,王公原谅他这一回罢。”司马绍也替温峤劝道。
王导这才转过身,他长叹道:“两位,长安失陷亦非我所愿意看到的局面啊。只是正如阿初所言,发兵之事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促成的。”
为了打消王导的顾虑,司马绍看向沉默的温峤,问道:“若是建康发兵,并州刘司空那里可会发兵相援?”
“下官离开并州时,拓拔部箕澹、卫雄等已率三万余众归附司空,司空对下官说,建康一旦挥师北上,并州立时发兵相援。”温峤斩钉截铁地答道。
说完这话,温峤满怀期待地望着王导。
“王公可愿为了天下百姓劝一劝父王?”司马绍沉声道,他的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仿佛除非王导同意,否则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弃为此事进行努力的。
王导没有立刻回答,这下连王初也紧张起来了,难道他连试一试都不同意吗?还是原本做出这拒不发兵之决定的人不仅是司马睿,还有他王导?
王导的目光在室内环视了一周,不知在想些甚么。半晌,他叹了口气,表情慎重地说道:“我只能对两位说,我将全力促成此事。”
听见这话,王初才算松了口气,看来她这位阿叔也不是那种心肠冷硬之人啊。
虽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但这已经是到建康半月以来听过的最好的回答了,况且这话还是出自江东管仲王导之口,他既然应允了会为这件事尽力,那么成功的可能性便有七八成了。
然而还没有等到建康发兵,就在温峤与司马绍拜访王府的两日后,便从京师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出降了。
长安城,陷落了!
虽然王初早已知晓会是这个结果,但当她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还是止不住的黯然——这一日还是到了!
建兴四年,正是年仅十六岁的司马邺继承帝位的第四个年头,毫无疑问,这也将是他在位的最后一个年头了。
在刘曜大军的围攻之下,在内无粮草,外无救援的困境之下,司马邺终于出城投降了。西晋,也随着他的投降而永远地落下了帷幕。
建康城的权贵们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王初觉得自己都不用费心去想象,这不正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结果吗?这一日的到来,于他们而言,代表着更多的机会,更大的权势与官位。特别是司马睿,司马邺的出降,不正是标示着挡他登基之路的最后一块绊脚石也不存在了吗?
然而令王初没有想到的是,在司马邺出降的消息传入建康后,一直躲着不见温峤的司马睿却向天下发出檄文,声称他将立即北伐,救回圣上。
在发出檄文的当天琅琊王司马睿便身穿盔甲,带领着士兵驻扎到了郊外,他宣称只等粮草一到,大军即刻便可出发。
这一次司马睿的反应竟如此之迅速,王初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然后在建康城的老百姓翘首期待着琅琊王挥师北上的同时,王家却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丞相司直刘隗弹劾王初的伯父,南中郎将王含任人唯私,贪赃枉法,暴戾恣睢,无恶不作。北伐的军队还未出发,这边刘隗却一副决心要向王家宣战的模样,一时间官场为之哗然。
说起来刘隗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为人耿直,不畏权势,又对司马睿忠心不贰,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极善于揣摩司马睿的心意,常常不用司马睿开口他便已经先一步达成了司马睿的意愿,故而司马睿才会将他视为心腹肱骨。
王初原以为这件事的发生会导致王敦与司马睿之间发生正面冲突,却没想到此事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还没等王家做出反应,司马睿便已经将此事压下了。
在洛阳时,司马睿与王导便相约要共同成就一番大事。刚至建康的那几年,朝中诸事不论大小他皆会与王导相商。但随着权势名望与日俱增,他越来越不甘心目前这种格局,所以便一心想要摆脱王家的制肘。渐渐地,他开始在尽可能不真正激怒王家的前提下做些有损王家利益的事情,比如这次刘隗弹劾王含之事。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大家都明白,此事若是没有琅琊王的纵容与默许,又怎么可能会闹得人尽皆知呢。
所以琅琊王氏家族,特别是身为王含之弟的王敦,他原本就对琅琊王不甚满意,此事的发生更是他对琅琊王与刘隗生出极大的不满来。但这次他只是不满,却没有做出任何针对司马睿和刘隗,以发泄自己不满的事情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王敦好脾气,也不是他实力不够才需要如此忍耐。自去年王敦升了大将军之后,已经是开府仪同三司,可自行安置刺史之下的官吏,这时候他已成了真真正正地割据一方的军阀了,对于司马睿,他根本没有甚么好忌惮的。
王含这件事之所以这么快便不了了之,是因为有一件更大的事情吸引了王敦的视线,这件事同时也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
第一百零五章 踏雪同行
昨夜建康城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一觉醒来,那雪仍扯絮似的漫天飘飞。
因为今日将要发生的这件大事,城中百姓几乎空巷而出,连王初与司马绍也相约要一同前去。
倘若一直飘着雪,这件大事却会变得有些不合时宜,谁知到了清早,大雪竟停住了。
新来的侍女杜若为王初系好裘衣,又轻手轻脚地替她推开房门,跟在王初身后缓步行到院中。
对面房屋的背脊上覆盖着莹白的积雪,而院中的树木上与花草间也满是积雪,放眼望去,偌大的院落中白茫茫一片,连一只鸟雀也没有看到,大概是因为今日太过寒冷了。
王初深吸了一口凌冽而清新的空气,向大门走去。她刚走出大门,正好看见司马绍披着黑色的大氅,领着两名侍卫向王府走来。
乌衣巷里的积雪已经能没到人的脚踝了,看见司马绍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而来,他白皙的面上被寒风吹的有点发红,王初忽而恶作剧地大笑道:“世子怎得步行前来了?”
“还不是这巷子里积雪未清的缘故,若是坐在马车上,只怕半日都行不进来,倒还不如我走得快些。”司马绍朗声应道,他与侍卫踩着地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快步走到王府门前,他们身后余下三四串深陷进雪里的脚印。
看见司马绍仿佛没有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王初拢了拢裘衣,但笑不语。
司马绍一个箭步踏上台阶,转身站到王初身边,笑吟吟地望着她道:“方才我坐在车上远远望见巷外停了好几辆马车。不用说我也知晓,定是你又不准下人清扫积雪了。”
正是知道王初这个习性,所以昨日天空刚一落雪,向来有先见之明的王导便命人将第二日要用的车驾都停在了乌衣巷外候着,否则今日要出门便会很麻烦。
“这不是正好给你提个醒吗?倘若到了巷口才发现这里积雪未清,还得再让马车调头。多费事儿。”王初笑道。她将拢在裘衣下的手抽出来轻轻捂着两颊,待觉得暖和一点了,便又将手藏到裘衣里去。门口的风要大一些,裹着厚厚的裘衣还是觉得寒气逼人。
看见王初的动作。司马绍责怪道:“建康城还能找不出个赏雪的去处么?何必这么麻烦,定要留着这里的雪。待会你步行出去,难免又要受一番风寒。”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怪起我来了。”王初道,听了司马绍的话,王初想起来他大可以派侍卫来告诉自己他到了。委实没必要迎着寒风走这么一趟。
听见王初的话,司马绍一惊,忙侧身看向王初,见她面上没有不悦之色,才稍稍安心了一些。他实在是害怕再与王初闹翻,他无法忍受与王初生分的痛苦,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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