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刚走,他居然主动进攻了。
看着很纠结、很呆傻、很不可理喻,其实这是绝对有必要的。他必须时刻保持对南宋的攻击,不然将会失去存在的价值。
金国养他这条狗,他必须得去咬人。可他实在不敢去动岳飞,思前想后,他把目标定在了淮南西路,也就是张俊、刘光世的防区。行动前,他满腹苦涩,他有预感,哪怕他再努力,真的打出战果来,这个所谓的皇位也坐不住了。
金国正在变化中,速度之快,让他猝不及防,很多事他都做错了。前面说过,他本是完颜昌的人,可推他上宝座的是大殿下完颜宗翰。本着有奶就是娘的汉奸原则,他把完颜昌抛到一边,一心效忠完颜宗翰,这在过去的几年里很有实效。
大殿下权倾天下,威震女真、西夏、南宋,没人敢对他说个“不”字。刘走狗觉得与有荣焉,他也可以跟着升级,所以对女真贵族们也不怎么恭敬了。这时,小皇帝完颜亶用相权换军权,连带着把完颜宗翰的居住权都换到了眼皮子底下。
完颜宗翰一下子权势尽失,他没了军队,没了下属,没了地盘,别说罩着从前的走狗们,连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豫发兵只能靠自己,金国人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看他能“咬”出多大的成绩来。刘豫郁闷、彷徨、呆滞……他下令,全军半数以上换装。
都穿成女真人的模样。
对岸的南宋朝野一片惊慌。赵构等人得到的情报是,刘豫第一时间率七十万精兵报仇,其中半数以上是女真骑兵!
这消息把赵构、赵鼎吓呆了。当年,金国灭北宋时也没这么大的场面。赵鼎立即提议行营后撤,回到临安府去。
张俊、刘光世反而没呆。这两人首当其冲,刘豫的主攻方向就是他们。都是老对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刘豫绝不会去襄阳那儿招惹岳飞,更不会去镇江那儿撩拨韩世忠。淮南西路这儿有张大将、刘大将,还用去别处吗?
“金兵”铺天盖地而来,两大将流星赶月般走。他们一边向后撤,一边向赵构要救兵,速度之快,让正处在前线的总指挥张浚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这两人谁也没请示,更没有获得批准,纯粹是临阵私逃。这种卑劣的行径却赢得了一片赞同声。
为什么不逃呢?难道要先请示再汇报,用繁文缛节自缚手脚,被金军追上消灭才算正确吗?那是自毁实力,毫无意义。
这种论调很有市场,深得上层人物的认可。关键时刻,刚过三十岁的皇帝还保留着一份理智,他要张浚立即汇报情况,确定在军事上怎样应对。
张浚不管有多大的毛病,至少有一个好处,此人从来没被谁吓倒过。他一直挺在前线,很快就了解了真相。哪有什么女真骑兵,都是些西贝货!他给赵构回信,要求全军反击,这是全歼伪齐军队的大好时机。赵构同意了,亲笔给他写了一道诏书:
“有不用命者,依军法从事!”
张浚立即派人把诏书样本抄送给刘光世。刘大衙内一下子脸就绿了,皇帝动真格了,小命难保了!他把手下那批神奇的将军召来,说了一句话:
“汝辈且向前,救取吾首级!”
前面提过,刘光世本人是个战场草包,什么仗都能打输,可手下的将军们却勇悍绝伦,某些特殊的人在韩世忠、岳飞面前都敢瞪眼,却偏偏就服这个大衙内。具体怎么回事,以后有具体事件涉及,到时再说。这时,刘光世喊救命,这帮人立即炸开窝了。
行营左护军杀回淮西,和伪齐军硬拼。张俊部比之早一步到位,已经杀得热火朝天了。在他们后面,三衙军统领杨沂中正向战场靠近。
在赵构的必杀令的震慑下,宋军的速度让人瞠目结舌。以刘光世军为例,他们从原驻地庐州,也就是现在的合肥市后撤,接到命令后再往回赶,居然在霍邱附近与伪齐军接战。
那地方在安徽省的西部,论东西水平线的话,比合肥还要再北一点。这足以说明刘光世怕到了什么程度。他的将军们着实很卖力,打赢了,稳住了他的脑袋。可是,在这次战役里,真正的焦点不在这儿,而是合肥更北方的定远县(今安徽定远东南)。
三衙军统领杨沂中奋勇当先,他从长江南岸出发后,一路疾行,抢在刘光世之前,到达庐州的北方,主动迎击伪齐军。
要说一下小杨了。小杨的来头很大,有人说他是北宋名将杨业的玄孙。他的祖父是杨宗闵,父亲是杨震,弟弟是杨居中。
沂中字正甫,出生在代州(今山西忻州市代县),从小勇武绝人,从军后隶属于张俊。赵构组建元帅府时,小杨是最早的班底之一。那时,他整夜持戈侍立于赵构幕外,让少年期的九哥产生了难得的安全感。杨沂中第一次发威时很震撼。那时,盗贼丛生,一个优秀的盗贼,不是看他抢了多少东西,而是占了多少城池和土地。
任城就这样被抢了。元帅府派了很多人去都没办法。某一天,赵构登高望城,心里非常郁闷,这还是赵家的世界吗?却见几名骑兵披甲执锐闯进了任城城门!
赵构亲眼目睹这几名骑士在城内纵横驰骋,力杀数百人。为首那人满身血污,像是受了重伤。赵构急命人召回,却发现那都是所杀盗贼的污血,他本身并没有受伤。赵构惊喜交集,亲自奉酒给他,说:“酌此血汉!”
杨沂中由此知名。沂中生来一脸浓髯,魁梧雄壮,喜欢他的人叫他“十哥”。这个排名是建炎南渡之后将军大排行时搞的,从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一路排,直到最小的杨沂中。
烦他的人嘛,不大雅致,叫他“髯阉”。谁让他是赵构最贴心的人呢,忠心耿耿,无条件服从任何命令,像个太监一样听话,只不过是多了把大胡子罢了。
定远县只爆发了一次小规范的接触战。杨沂中以两千名士兵迅速解决了战斗,他没有停顿,继续主动进击,迎向刘猊率领的伪齐军主力。
两军相遇的地方叫藕塘。
藕塘地处定远县东南方六十余里处。刘猊先到这里,先于杨沂中占据了有利地势。伪齐军依山列阵,近十万人的军团严阵以待,最前排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这是以往宋军临战时的标准战队,这意味着一旦开战,进攻方会面临遮天蔽日一样的箭雨,那绝对是个噩梦。
杨沂中却偏偏往井里跳,刘猊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派出五千名精骑,向伪齐军的主阵正面冲击。当天的箭雨如期而至,却没有办法阻挡宋军骑兵。
伪齐没有宋军的制式武器神臂弓,以及与之相近的各种弓弩。如果有,金军早就剥夺专利,复制粘贴出无数份了,金兀术还用带着满身箭眼在秦岭里满山乱跑吗?这一点优势是汉人所独有的,直到宋朝灭亡,甚至明朝灭亡,异族人都没法染指。
五千名骑兵动摇了刘猊的主阵地。杨沂中适时发起总攻,他亲自率军从伪齐军的侧面冲了进去,自陷于超级大阵之内。这样子很绝望,非常像找死,不过杨沂中给刘猊留了一份惊喜。
三衙军的前军统制在开战前悄悄绕到伪齐军的背后,这时突然发动攻击,在刘猊的背后插了一刀。这就是杨沂中的风格。
这人的每一个举动看起来都非常疯狂,其实在这后面隐藏着千般小心、万般计算,每一步都机械般的精确。
这在以后的岁月里,在一个个关键时刻都会被验证。
伪齐军大阵崩溃了。宋军三路夹击,出其不意。刘猊又不是什么名将,他能做到的就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把自己救了出来。
大部分的军队跟着刘猊逃走了,剩下一万多人被杨沂中生俘了。另外,杨沂中夺船数百艘、车数千辆。同时,顺昌方面的刘麟、光州方向的孔彦舟也一起退兵。
从一定意义上讲,是杨沂中破坏了伪齐的大举进犯。
近卫军露脸,赵构格外高兴。他一边向宰执人员们炫耀——这回你们知道俺识人、得人了吧,一边给杨沂中送去了嘉奖令。
升杨沂中为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兼侍卫马步军司。
这个位置如果再加上殿前都点检的名签,就是当年赵匡胤造反前夕的军阶。小杨非常聪明地拒绝了,理由很伟大。
三衙军力不能归于一人,这是祖宗说了一百五十多年的话,我会牢记一辈子!赵构很感动,小杨真是太好了,可以继续着重培养。
以上这一战,就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中兴十三处战功”中排名第六的藕塘之战。这一战在纯军事意义上乏善可陈,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对手是战斗力普遍低下的伪齐军,里边还包括了很多临时招募的平民百姓,这样的军队,数量再多又能怎样呢?
只此一点,即决定了藕塘之战的含金量。但是,它的政治意义却无比深远,它是一根导火索,上接岳飞第二次北伐被迫撤军。它让转折点变得清晰可见。
回顾一下此战中南宋上层人物的表现。当刘豫的军队换上女真人的衣服走上战场时,赵构、赵鼎都慌了,他们除了后退至临安,下命令逼迫刘光世反击之外,还十万火急地征调岳飞再一次援助淮西。这时,岳飞的眼疾急剧恶化,白天几乎看不见东西,并且他的军队刚刚结束远征,又累又饿,还没恢复过来,但他仍然闻命,旦夕即行。
他赶到淮西时,藕塘之战早就结束了。赵构很尴尬,赵鼎很羞愧,他们知道自己上了刘豫的当。不过,上位者自然有他们的遮羞办法。两人进行了一次公开性的对话。
赵鼎向皇帝陛下贺喜,说:“从这件事能够看出前方诸位大将对朝廷的忠心,每个人都很听话。”
赵构连连点头,道:“是的,刘麟败北,朕不足喜,诸将知道忠于朝廷,才是真正可喜的事啊。”
难堪面前,他们转移目标的功夫炉火纯青。可惜有个人决定狠狠揪住这次失误,大做文章,从而实现帝国实权第一人的愿望。
第十七章 淮西军变
张浚。
右相、前敌总指挥大人早就看赵鼎不顺眼了,别看是赵鼎把他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可两人的工作方式、从政理想的差距太大了,堪称鸿沟。
赵鼎是一个抑外必先安内的人,他时刻紧盯着长江以南这一亩三分地,口头禅是“先发展自身,等国内一切都充裕富足了,兵力也都练好了,再去想外面怎样”。
张浚嗤之以鼻,赵鼎的观念看似妥当,其实不可理喻。请问到达什么程度才算是富裕,北宋仁、神两朝算不算?可那时仍然有无数官员号叫国家太穷,人民太穷,公务员太穷,没法出征。以战养战懂不懂?战争中,我方在消耗,敌方也在消耗,得失之间要两边审视懂不懂?
赵鼎在张浚的眼里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的胆小鬼,一块挡住他理想的绊脚石。比如这次征调岳飞干什么?岳飞一动,襄汉无人,要是那边被突击怎么办?每次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好几次了,总是这么补。女真人再笨,迟早也会抓住机会。
思前想后,张浚提出了两个建议:第一,乘胜进击河南,灭伪齐抓刘豫,复开封旧京;第二,刘光世既骄又懦,不堪大用,请罢职收军。
平心而论,这两条都是当务之急,而且都有必成的把握,张浚说得好。可赵鼎不同意,左相大人另有见解,说刘豫只是案上的一块肥肉,随时都能剁下去。可是,剁碎之后有好处吗?那时会和金国直接冲突。两相比较,还不如留着伪齐作缓冲。
至于刘光世,他的军队多年以来关系盘根错节,几乎是刘氏的私军,突然间罢免收编,小心会出大事,无法善后。
张浚大怒,真是昏聩啊!留着伪齐作缓冲,一看就是建国初期赵普对北汉的政策,那时契丹强盛,南方软弱,宋朝在进攻中要分出步骤。注意,是在进攻中。这时能和那时相比吗?一个照本宣科的胆小腐儒!对刘光世更加不能手软,抛开战争因素,光是因为私军性质就不敢去动他,更是助长了武将的气焰。这是宋朝的第一国策大政,枪杆子一定要掌握在政府手里。
照本宣科、不知所谓的胆小腐儒!
赵鼎彻底没脾气了,只好去显示雅量,他主动去见皇帝,说张浚跟自己像兄弟一样,只是被小人给离间了。
良好的工作氛围取决于良好的个人关系,现在只好两取其一。国家面临的几大重点问题,比如收失地、迎二帝等,都需要军事行动去解决,所以只好“鼎去浚存”。
之后,赵鼎潇洒地走了,给官场留下了一个高品位的印象,非常有利于东山再起。可在他重起之前,国家需要新的宰相,选谁呢?
这要由新首相张浚来定。张浚在官员花名册里找了好久,最终定下了一位,真是让人吃惊啊,居然是——秦桧。
张浚一生最让人称道的不是所谓的军事才能,而是他识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名臣有一大堆,比如赵开、吴玠、吴璘、刘锜、韩世忠、虞允文、王十朋,个个都名震当时、功业彪炳。南宋官方也承认这一点,南宋官场起伏不断,很多次的“起”都是因为他的举荐之功。可是,他却举荐了秦桧……毫不夸张地说,是他开启了两宋之交时最凶险的潘多拉魔盒!
张浚选秦桧的理由是“柔佞易制”。
可能吗?“佞”,这是个贬义词,是说张浚本来就知道秦桧是个坏蛋。这有根据,秦桧上次罢相时表现得很邪恶,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绝非善类。
可“柔”,是说秦桧是个软蛋,好控制吗?这就离谱了,秦桧做御史台长官时反金国,在南宋时主张南北分裂,哪一次都旗帜鲜明地站在风口浪尖上,哪一点“柔”了呢?
没有别的解释,只能归功于秦桧无所不能的骗术,号称识人的张浚也坠其瓮中。
张浚上台,时来运转,整个世界都在配合他。先是来了个开门红,他命令岳飞再一次渡江北伐。这让岳飞痛并快乐着,他的眼病刚刚有所好转,可军粮仍然遥遥无期,在这种情形下远征江北,合适吗?岳飞想了想,好吧,出征。
他带足了十天的军粮。
岳飞第三次北伐,只带了十天的粮草,而目标却是伪齐重镇蔡州(今河南汝南),那里不仅城池高峻,守敌众多,还有老牌游寇、死对头李成坐镇。
李成号称伪齐第一名将,还是很有两下子的。知道岳飞来袭,他非常认真,先来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