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略晓文墨、喜敛钱财。李巨川深知这一点,当时劝他迎奉天子于华州时就说:“天子居华,四方贡奉皆到此”,立刻打动了他。李晔清楚韩建的为人,对其没有好感;也明白请驾幸华的企图,所以并不想去华州。但韩建为达目的,接二连三地遣使奉表,言辞切切,软磨硬泡之下,李晔心底里对李克用多少还是有些疙瘩,终于应允了韩建所请。于是,李晔一行来到华州。
天子在手,韩建便向地方诸道发布文告,令各地将贡赋运往华州。李克用得到消息,叹息道:“圣人昔听臣言,何至于此!韩建匹夫,今替贼从事,不是被茂贞擒获,就是被朱温俘虏!”
刚刚被李曜兜头一棒打得抱头鼠窜的朱温,在回到汴州老巢舔舐伤口的同时,无时无刻地关注着关中的动向。某日,宰相崔胤因韩建之故被驱逐出朝。崔胤不愿外放,遂求助于朱温;朱温上表,韩建惧怕朱温,于是复又上书奏请重新启用崔胤为相。于是,崔胤再度为相,一来一往之间,崔胤是感恩戴德;朱温则在朝中得到一个代理人。自此,两人是一拍即合、深相交结,互为表里、各取所需。
李巨川长叹一声,拱手道:“世言明公算无遗策,某本将信将疑,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明公烛照千里,身在蒲州,目在宫阙,此中之事,莫不如明公所言。如此说来,官家这几年威望丧尽,宗室被戮,再无可用之人;贤相遭贬,更添难言之痛。官家心中抑郁,唯有发泄于周遭,于是又更添宦官怨怒,长此以往,必有不忍言之变。”
李曜也微微一叹:“皇室衰微,朝廷窘迫,我辈国之藩篱,才不得不起兵维持正道……”面子工作做好,李曜略微一顿,又道:“此番官家乘舆播越,不得已而幸华州,具体情况某知之不详,下己公身在同华,可否详呈其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巨川早料到李曜必然问起此中详细,当下将其间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当日李晔流亡华州,亲王典兵,禁军随行。韩建担心对己不利,便胁迫住在行宫中的李晔,将宗室睦王、济王、韶王、通王、彭王、韩王、仪王、陈王等八人囚禁;他们所统领的禁军解散,两万余人遣归乡里。其后经李巨川劝说,为了缓和与李晔的关系,在兜头一棒后又给了根胡箩卜——奏请策立李晔长子德王为皇太子。因此过不得多久,李晔便下诏立德王为皇太子。
据李巨川所言,韩建对宗室诸王是深恶痛绝的,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只是由于惧怕李克用和近在咫尺的李曜,摸不清这父子二人的态度,才未敢立刻动手。而后韩建得知李克用幽州战败,不能发兵,而李曜接到李晔密令,也毫无反应的确切消息,才决定立刻对诸王下手。
当日韩建与枢密使刘季述矫诏,凌晨发兵,围住诸王的住所。宗室诸王尚未起床,闻讯后个个惊惧万分,人人披发逃命,有的登屋上树,有的沿垣狂奔,众皆大呼:“官家救儿命。”以图侥幸。'无风注:此处的“儿”即“我”,本书开头曾有解释。'
未己,韩建将覃王、沂王、延王、丹王、睦王、济王、韶王、通王、彭王、韩王、仪王等十一王赶至华州城西的石堤谷,冠以谋逆的罪名,统统杀死。龙子凤孙、血肉一片,景况惨痛、使人叹息。
李晔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变成韩建的掌中之物。事后,李晔还得封韩建为太傅、中书令、兴德尹,加颍川郡王,赐铁券,并赏赐自己御笔书写的“忠贞”二字,真是天大的讽刺!
李曜听完,忽然问道:“杀八王,可是先生之谋?”
李巨川苦笑道:“某本劝韩公软禁八王即可,然韩公不听,认为八王既然今日胆敢意图行刺于他,来日就敢重募大军,与之鏖战,尤其此事乃是官家的主意,韩公虽日渐跋扈,终不敢将官家如何,因而只能绝其后路,将八王赶尽杀绝,使官家身边再无可信之臣,再无可用之人。明公,某虽愚鲁,也知八王乃是皇室宗亲,高祖太宗苗裔,以臣凌杀,后患无穷,岂能献此谬策?实不相瞒,当日某劝韩公,内禁诸王,外彰和睦,因为如此一来,无论太原、汴州,便无口实出兵干预。”他摇摇头,脸色有些落寞:“正是因为韩公不听,方有今日蒲帅兵临城下之局,蒲帅以为某所言如何?”
李曜闻言,哈哈一笑,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如此说来,韩建是自招灭亡,却怪不得下己公这出谋划策之人了。”
李巨川忽然面色一正,拱手拜道:“说到灭亡,明公,巨川有一事,请明公三思。”
“何事?”李曜心中隐隐猜到他会问什么,但却故作不知,肃然问道。
李巨川道:“韩建虽有大过,然则治理同华经年,民心安定,民力渐富,此人若所用适宜,仍有可取之处。如今大唐,譬如久病之人,全身上下,溃伤无算,而明公若可赦韩建一死,允他戴罪立功,牧守一方,却能治一地疮痍……请明公三思。”
李曜沉默片刻,问道:“若某欲治者,乃是这全身溃伤,而非一城一地之疮痍,则留不留韩建,又有多大关系?”
李巨川仍然坚持,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地不治,何以治九州?天下之患,上在鸾台,下在藩岳,纵然将来明公登……得掌大权,莫非调和九鼎,便足使国朝遂安?恕某直言,恐怕仍要尽诛不臣,削藩定难,才得安宁罢?因此……”
李曜打断道:“你的意思,某已明了。不杀韩建,未必不可,但某却要问你,若不杀韩建,反而用之,则你以为如何用之,才是办法?”
李巨川道:“如何用之,自然策出明公之怀,若明公果欲下问,则巨川以为,河中节度副使,正得其所。”
李曜哈哈一笑,手指李巨川:“你为救这旧主一命,也算费尽心思了。”
李巨川大吃一惊,忙道:“某……”
李曜摆手制止,沉吟片刻,却道:“韩建,可以赦免,但并不适合为河中副帅。”
李巨川心中稍安,又不禁有些疑惑:“却不知为何?”
李曜道:“韩建此番所为,倒行逆施,某之出兵,也是为此,若然战胜之后非但不予以惩戒,反委以河中副使之重任,岂非太过儿戏?不过你提到副使,某却以为,可以用韩建为鄜坊副使。”
“鄜坊?”李巨川眼前一亮:“明公高见!不过既然欲用韩建为鄜坊副使,则鄜坊节帅,明公必用李嗣昭或李嗣源二者之一了?”
李曜哈哈一笑,指着李巨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巨川也。”
第211章 掌控四镇(三)
李曜与李巨川又商议韩建请和事宜,原本李曜以为韩建既然派李巨川来此,必然是不敢与河中交战,愿意请降。谁料李巨川摇头道:“韩建虽惧,但若以方才某与节帅之商议这般,让他放弃同华,转为鄜坊副使,某料其必不答应。”
李曜蹙眉道:“必不答应?”
李巨川点头,沉沉地道:“某来此之前,韩建只欲与河中讲和,至多是今后仰河东鼻息,而远凤翔。然则若要他放弃同华,仅为一镇副使,则其必然心中难决。”
李曜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问:“你既然方才与某谈及韩建去留,想来对此以有成算,那便说来听听。”
李巨川拱手道:“明公明鉴。方才某提及神策,也正是为此。如今华州城中,华州战兵约莫四万余,然神策随驾而来者,亦有两万之众,余者仍在关中各县。这两万神策军,乃是宦官掌握,并不与韩建同心。枢密使、神策左军中尉刘季述久困华州,早已不悦,此番明公引兵迎奉天子回銮,其实正中刘季述下怀。只消明公遣使随某进城,由某为之遮掩,使其面见刘季述,述说个中情形,刘季述一则为免明日蒲军攻城伤及自身,二则希望早日回京,必然愿意与明公合作。神策有兵两万,一旦在城中为乱,韩建内外不能兼顾,失城必速,届时明公便可领兵入城,奉天子回銮长安,功盖当世。”
李曜心道:“坚固的堡垒总是在内部被攻破,古人……哦,后人诚不欺我。”当下露出笑容:“下己有心了,此计甚妙,便是这般为之。”他说完便将诸将唤入帐中,将方才之事简单地说与众人知晓,然后问:“谁愿为使,入华州主持此事?”
李袭吉、郭崇韬和冯道同时站了出来,同时请命,李曜笑着摆手,制止他们相争,道:“李支使为军中转运使,不可轻动,可道日前才从幽州赶回,也自劳顿,你们就不必与安时相争了。安时,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郭崇韬大喜,拱手领命。
李曜叮嘱道:“刘季述多次亲见河东军威,对某此来,必然心中忐忑,你去见他,虽不至失了礼数,却也不必太过客气,只消告诉他,若不照此办理,一俟某攻破华州,必将奏请官家收回神策军权,由某来荐人掌兵……这其中的分量,料来他是清楚的。”
郭崇韬重重点头,道:“今上即位之后,宦官势弱,如今除了神策,可谓一无所有,节帅此言,正中彼辈要害,不怕他不从我。”
于是李曜遂命郭崇韬随李巨川入华州,二人拜别之后,便自去了。
李曜吩咐众将各自安排夜巡,然后早些休息,明日务必一举拿下华州。诸将临走前,他又将李袭吉和史建瑭留下,问了一下军中医官的情况。此番出征时,河中医学院刚刚开始授课,因此随军医官几乎都是太原王氏的人,所谓王氏的人,其实倒也并非都是姓王,大部分是王家各处医馆中临时请来的,这件事有王笉支持,加上王抟的两个儿子在李曜河中麾下,因此做得很是顺利。
李袭吉与史建瑭均说医官制度初次施行,军中将士还是略有些不适应,这主要是医官的地位被李曜一下子抬得太高所致。至于医官的安全问题倒是不必担心,近四万战兵,两万辅兵,共计约六万大军,随军医官也不过五六十人,分为十二个军帐,全部安置在节帅牙帐附近,由憨娃儿所领的近卫军负责安全,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李曜放下心来,这才将刚才与李巨川之间的谈话详细告知,问他二人意见。
史建瑭先开口,道:“据军械监情报显示,李茂贞之兵力,当在十五万之上,二十万之下,除开各处防卫,其所能调动与我河中为战之军,至多七八万。若是我军久攻华州不克,这七八万兵又全军杀来华州相救韩建,则于我军威胁甚是不小。然则观今日情形,华州说不定明日便可拿下,如此纵然李茂贞得知我军出兵消息之后便立刻领军前来,也赶不上我们拿下华州之快了。我河中拿下华州,便可以华州为据点,与李茂贞一战。当日节帅领数百飞腾军,便在神木大败党项,如今若能在华州打上一仗,必能将李茂贞主力摧毁或是重伤,届时,节帅所想便可全然实现。李茂贞大军既败,鄜坊、邠宁他占据未久,当可传檄而定。”
李袭吉道:“史都虞候此言虽有道理,却是按最佳情况而论,某以为不妥。常言道,未料胜,先料败,我河东曾与韩建交手,知其实力如何,此番又或可有神策为内应,拿下华州当不为难。然则李茂贞凤翔军实力如何,我等终究不能随意定论,况且李茂贞倘若不来华州,却以长安为据点,则我等又将如何应对?”
史建瑭微微皱眉,思索道:“李茂贞若据长安而拒天子回銮,恐为天下巨贼,某意……他未必敢。”
李袭吉摇头道:“当年隋代北周,仍都长安。隋灭陈,统一天下。隋末杨玄感起兵,问计于李密,李密以炀帝远在辽东,主张长驱入蓟,扼其咽喉,或者直取长安,他说‘关中四塞,天府之国。虽有卫文升,不足为意。个帅众鼓行而西,经城勿攻,直取长安,收其豪杰,抚其士民,据险而守之。天子虽还,失其根本,可徐图也。’然杨玄感未从,最后兵败被杀。后来李密、翟让在中原起兵,却迟迟未打开局面。李密部下柴孝和建议说‘秦地山川之固,秦汉所凭以成王业者也。今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明公自简精锐西袭长安。既克京邑,业固兵强,然后东向以平河、洛,传檄而天下定矣。方今隋失其鹿,豪杰竞逐,不早为之,必有先我者,悔无及矣!’可此时的李密却因顾虑重重而未行此策。果然,太宗文皇帝也建议高祖说‘关中豪杰并起,未知所附,公若鼓行而西,抚而有之,如探囊中之物耳。’于是高祖从其计,西行入关,建立大唐,平定关陇,剪除东方群雄,统一天下,定都长安,方有国朝三百年江山。如今天子势孤,然长安仍在,各方豪雄虽强,一日不得长安,一日难言霸业!今天子乘舆播越,驾幸华州,李茂贞既深知我军之强,未必肯与我军野战,那么据长安死守,又如何不可能?待得长安巩固,以此为依托,再攻同华,其策莫非不可行耶?”
李曜听了李袭吉这番话,心中暗暗点头:“关中之重要毫无疑问,而关中之中心,则为长安,更何况长安为大唐三百年帝都,不说其城防本就冠绝天下,就说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也绝非其余各处可比,李茂贞如果觉得可以据长安而抗衡于我,那他还真不一定会出来打。”
作为后来人,李曜知道关中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其实这个地位首先缘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形势。中国地势西高东低,自西向东分为三个阶梯。关中位于中国地势的第二级阶梯,背靠第一级阶梯的高原山地,下临第三级阶梯的平原地带。关中南有秦岭横亘,四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崤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古代,有用“百二秦关”来形容关中险要的说法,这意思并非是秦地只有百二十里,这句话是说,以百万之众攻关中,二万人足以拒之。想想看,以两万之师挡百万之众,所恃者无非在其地形地势之险。关中对中原,在地势上呈高屋建瓴之势,四面有山河为之险阻,几处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关以守之,从而形成能进能退、可攻可守的态势。
要说面积的话,关中腹地为渭河、泾河、洛河及其支流形成的冲积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周人首营关中,对于八百里秦川开发较早。关中地属古雍州。雍州地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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