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们押下去——同摄政王一起关在长明宫中。还有……传我将令,所有兵士驻扎城内,不得妄动。各处兵士看管好城门和皇宫,等待吾皇谕旨。”
我呆了呆,立即大喜。听起来他不但赦了全城的人,也不想杀我和徐彦了。想到这里,不免感到一阵轻松,喜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徐彦,只见他眼中也有喜色,不过却混合着一些歉疚,不敢看我。
城楼上立刻就有兵士下去传令。风中只听见号令声越传越远,城中的哭叫声也渐渐止住了。远远的,忽然听见有人在厉风中高声唱:“城池破,诛手足,万里无人烟;弃儿于道旁,父母泪双行……”
歌声凄厉,阵阵地飘上城楼上来,众人听着,心里都有些凄凉,又有些尴尬。这首歌谣,明明就是讽刺九王爷的。忽然,调门一转,那人又接着唱道:“朝野乱,暗斗谋,百官不敢言。我朝举狼烟,西国有良援……”
十六王爷听到这几句,脸上忽然变色,朝着城楼下喊道:“钱先生,是你么?上来吧。不用再唱了。”
那唱歌的人在城楼下高声说:“好!”
说罢,只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瘦削的老者冲上城楼来,身后跟着个又矮又胖,四十岁左右年纪,穿管家服色的人。两人上城楼来,赶忙对三位王爷行礼。那位管家是先见了九王爷、十七王爷,最后才问候自己的主人;那老者却不然了,只恭恭敬敬地对十六王爷和十七王爷行了礼,便肃然站在一旁,毫不理睬九王爷。
“霍管家?”十六王爷见了他们,微微有些诧异,便问那中年人道:“我不是让你留在王府中了么?”
那管家看起来不苟言笑,一直对那又高又瘦的老者怒目而视,听见王爷的这句话,便躬身回道:“王爷,钱万贯不听我的指挥,一定要来这里找您。说什么朝中即将有事……您的处境大大不妙,我怕他给您添麻烦,就追了出来。没想到一错眼,还是给他走散了,听见他唱歌,方才赶了过来。王爷,这老小子今早上尽力灌了许多黄汤,早就不大明白了,他说什么做什么,王爷就当他是在放屁。”
他这话虽然听起来是平平常常地在回答十六王爷的问话,可是句句都在责备那个老者,实质上却是替他开脱。那老者方才唱了些讽刺九王爷的话,这管家却说他是在喝多了酒放屁,明明是堵九王爷的话,不让他来责备这老者了。
十六王爷微微一笑,一语点破说:“你放心,九哥不会怪罪他的。”
九王爷背着身子,置若罔闻,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话都没说。
十七王爷自从被九王爷挫败之后,一直气呼呼地站在旁边,后来听见九王爷下令停止屠城,气愤稍平,这会儿便对那又高又瘦的老者说:“钱万贯,你来得正好,益州城中杀戮了这些时候,定然有许多伤者,你同我到城中去巡查一番。你懂医术,待会儿本王就要倚重你了。”
钱万贯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说:“十七王爷慈悲,遏制魔道,善莫大焉。”
他这句魔道,自然就是指九王爷了。我不由得朝着那人的背影看了一眼,心想这老者这样当面斥责,难道还会有命活着下城楼么。十七王爷也是一副戒备的表情。只有十六王爷,仿佛并不忧心自己的属下,反而轻轻地拍了拍九王爷的肩膀,低声说:“九哥,莫要伤心了。”
九王爷冷冷地回转身,看了他一眼,厉声说:“本王屠戮的人不下十万,既然敢作,就敢当。他要说什么,我向来由他去说。有什么伤心的?”
十六王爷只是笑了笑,也不与他争辩,挥了挥手,对十七王爷和钱万贯说:“十七弟,百姓若是要逃,就任由他们逃走好了——这是九哥的意思。此外,小心保护城内有名望的人家,行事要恭谨有礼。”
十七王爷和钱万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下城楼而去。十六王爷又向我行了个礼,说:“小王护送公主移驾长明宫去。摄政王也在那边,想必他还不知道公主擅自回城的事,小王先派人去告知一声。”
这十六王爷彬彬有礼,我倒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何况心情杂乱,一边记挂着徐彦,一边记挂着叔父,听他这么说,就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让人松了徐彦的绑缚,徐彦便站过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我身上,低声说:“青枝,我方才不能不那么做,你别怪我。我心中……”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我脸上微笑,心中却不免惆怅地想,我自然不能怪你,可是,只怕我以后也不能将你时时刻刻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
十六王爷派人找来两乘软轿,便命他手下的兵士护送我和徐彦去长明宫。我下城楼前,转头去看了看九王爷,他依然站在那城楼上,从侧面看起来,他心中定是心情起伏,颇不宁静。不知我方才的那句话,让他想到了什么。我心中不免有些庆幸,心想幸好说了那句话,要不然此时此刻,虽然也许不至于真的被杀头,不过处境就很危险了。
想毕,我转过头去,打算上轿,忽然眼睛的余光看见十六王爷在手心中写了四个字,悄悄地翻掌示以众亲兵看。我心中一动,立刻假装脚软没有力气,朝他身边栽倒过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扶我,却又马上将掌心捏紧。但是在那极短的一瞬,我已经看到了他掌心的四个字:“半夜放人。”
第十四回 眉高眼下,始知心力难胜天然
软轿快要到达长明宫的时候,我听见十六王爷吩咐手下将徐彦送到宫殿值戍侍卫的房中休息,然后轿子继续前行,一直到达正殿前。
这长明宫,原是南齐的开国皇帝在位一十五年之后出家之所。他驾崩之后,这宫殿就成为皇族避暑的行宫。
说来好笑,我此生从未尝到过远离后归家的心情。离开西赵时候年纪太小,对那里也没有什么眷念之情,反而只有恐惧。然而今日,一看见长明宫,我竟然仿佛是看见了自己就别的家园一般,眼泪簌簌落下。那种忽然感到的温暖和安全,难道就是眷念家园的温情吗。
十六王爷扶我下轿,我蓦地想起一事,便含笑道:“王爷,青枝有一事想询。”
他点了点头,让左右退开,这才笑着说:“公主请讲。小王但有所知,决不隐瞒。”
我心中冷冷一笑,心想我若是现在叫你把掌心中的字给我看,你也愿意么?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直截了当地问道:“王爷,请问你们是如何知道青枝和徐将军之间有儿女私情的?”
他愣了愣,茫然说:“这个么,是徐将军被俘之后坚决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和官职,一味求死,十七弟审问了另外一个侍卫,那人或许是为了表功,便指证他是当朝未来的驸马。”
我心里未必就相信这个答案,只是看他神情镇定,不像是在撒谎。再说以我现在的身份,他撒谎我又能如何。当下便笑着谢过了他。
十六王爷听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正色对我说:“公主,小王今日见公主在城楼上为了益州百姓甘愿牺牲的决心,实在足以感天动地。不过这徐将军么,公主若要嫁他,最好多方探查一番。”
我心中一凛,凝神听他下面要说什么。
他抬手从腰间取出一个环形的玉饰,仿佛是女子所佩之物,微笑着说:“这是从徐将军身上搜出来的。他贴身带着,恐怕不是普通的情谊。这玉质不佳,匠工也不精细,我看必定不是公主之物。而且我听说徐将军出身富家,他的母亲和姐妹也不会佩戴这种东西。”
我心中冰冷得如同浸入一盆雪水中一般,兀自不敢相信,喃喃地说:“你是说,他已经娶亲,或是另有意中人?”
“那倒未必。”十六王爷摇了摇头,说:“我看他对公主的心意,倒也是出于至诚。只是这位徐将军身上言行举止古怪的地方可不是一点半点哪……公主与他既然两情相悦,未始不是一件美事,不过还是不要宣扬出去,以免坏了公主的名誉。公主日后对他多加观察,小心谨慎,也就是了。”
他这后面两句,似乎是看我心痛如绞,难以忍受才说的安慰之言,我却不能忘记他方才说的话。有些话,说过了,就如同是一把刀梗在你心头,怎样也去不掉。我抬起头,执拗地望着他,低声问道:“你刚才说他……说他言行举止中,古怪的地方甚多?”
十六王爷点了点头,说道:“这事说来确实蹊跷——”
刚刚说了这几个字,长明宫中忽然奔出十几个太监,扑通一声全都跪在我面前,口里大声说:“恭迎公主!”
为首的一个老太监站起来,眼泪婆娑地拉着我,满脸喜悦地说:“公主,你怎么回来了!没人难为你罢?”
我看了看十六王爷,他微笑着示意让我进去,我心中大为着急,但也只好被那些太监们簇拥着走了进去。他们看十六王爷服色华贵,便对他颇为忌惮,可是虽然不敢骂他,但是眼神之间自然对敌将怒目而视。
我心中惴惴不安,心想不知十六王爷到底在徐彦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妥呢?
这一天从早到晚,经历的事情竟然恍若一世,如同流云一般,让人似乎不记得,又似乎总是横亘在心头,与往日隔着千里万里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情复杂,被那群太监簇拥着,一直走到内殿门口,只见一个身影在孤灯中茕茕孑立,依稀就是皇叔。他年轻是原本是个将领,英武无比,如今虽然年老,也常常练习武艺,依然健朗。可是今日他弯腰倚在门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老人一样,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挺不直腰了。
我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登时把什么十六王爷、徐彦都抛到了脑后,奔过去扑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从小到大,我在西赵皇宫中长大,尝遍了世态炎凉、倾轧欺侮。母亲和善儿都不得宠,我更是个忝居末席的皇女,连封号也没有。从小养成了一副坚强镇定的性格,我很少哭泣。真的,细细算起来,来南齐之后,我真的是哭得越来越多了。
皇叔搂着我,不住地念叨我的名字,也是泪如雨下,哭了好半天,他才让我扶他进屋坐下,苦笑道:“傻孩子,我让你走了,你又何必回来呢。”
“皇叔,”我抹了抹眼泪,忽然想起一事,笑道:“那个九王爷应允了我,他不屠城了。”
“好孩子,是你去说服他的么?不愧是我们南齐的子孙。”皇叔微笑着说。
从我进门以来,第一次看见皇叔精神焕发,仿佛又是当年那个战功赫赫的东阳王齐海平。见他这样,我比什么都欢喜,真的。
原来在我的心里,已经将他们看得跟母亲和善儿一般重,一般的牵肠挂肚,难以分离。如果皇兄也在这里,无论让我做什么也是愿意的。
一下子想起皇兄,不免更加悔恨,又伏在皇叔膝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皇叔只当我是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还拍着我的背,安慰道:“青枝,别怕,明儿我便令人去王府,将你婶婶和你的堂弟堂妹们接来与你作伴。咱们既然不死,就忍辱偷生,由他们将我们押到北朝去。日后相机行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齐家子孙不死,永远记得自己是南齐的皇族。”
我没将他这席话听进去,只是哀哀地哭着。烛火摇曳,将我们叔侄二人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白墙上。窗外夕阳西下,已经是傍晚了。
良久,一个太监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启奏王爷和公主,该用晚膳了。”
这个“晚”字,忽然让我想起来十六王爷掌心的那四个字,立刻对皇叔说:“皇叔,青枝忘了,刚才——”
第十五回 诡魅往事,犹自心寒
夕阳斜斜地照进屋子,将长明宫宫墙的影子投射在雕花地砖上。我坐在皇叔身边,将今日城楼上发生的事情细细地讲给他听,只有徐彦的事隐去不提。
讲到一半,皇叔自然而然地将一杯茶递到我手里,仿佛是怕我渴了。那一瞬,我平生第一次渴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佛。不为来生,不为前世,就只为我今生在南齐犯下的所有错事的悔罪——这两天中,我心里的愧疚和悔恨越来越强烈,有时候半夜猛醒,恨不得立时自尽,若不是放不下母亲和善儿,我说不定早已忍受不了这样无时或已的心痛。毕竟,那个至亲至爱的兄长被我亲手杀死,永远也回不来了。在我内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一生再也不去伤害南齐的人,从今往后,只有对谢丞相阳奉阴违,同时设法将母亲和善儿从云南接出来,如果无法成功,那么我陪他们死就是。南齐的皇叔和兄长,在我心中,实在已经同他们一样重要了。
皇叔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讲,没有说话,一直听到十六王爷手心上写的那几个字,他才问道:“这个蜀王身旁可是跟了一个侏儒么?”
“没有哇。”我一怔,问道:“这侏儒很厉害么?”
皇叔冷笑着点了点头,说:“北朝的第一谋士,就是这位蜀王手下的一个侏儒,名字叫做崔定国。他本名叫崔二,成名之后,才改名叫做‘定国’,嘿嘿,定国定国,这人志气不小啊。你刚才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个姓钱瘦高个儿老人和霍管家也不是普通人物。听说他们原本是表兄弟,原本是称霸一方的绿林好汉,不知怎么的归顺了这位蜀王。”
我点了点头,又说:“既然十六王爷身边有这种人,那么我们就更得小心防范了,今天晚上,不知会出什么事情。难道他想放我们走么?”
皇叔摇了摇头,说:“他们想做什么,咱们暂时也猜不出来。只有随机应变,别无他法。”
我心想,那不是任人宰割嘛。
皇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夕阳如血,在这幽暗冷清的长明宫里,显得凄凉而落寞。皇叔忽然说:“青枝,想听皇叔讲讲以前的事情么?”
“好。”我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大难当前,皇叔要讲往事,还不如想想今夜如何应对变故呢。
可是皇叔脸色肃然,一字一句地说:“青枝,你跪下发誓,今天我对你讲的事,你一定要记下,并且日后守口如瓶,决不吐露半个字。日后南齐复国,才可以对新一任国君讲起。”
我心里一震,知道他要讲的事情非同小可,只得跪下发誓。
皇叔叹了口气,扶我起来,然后说:“这些事情,原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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