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兵戈 第三十七回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上)
我倒是要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皇上请坐。”我略略颔首,让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正好对着窗户,窗外的光线照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苍白得眉眼都透出一种淡淡的褐色,嘴唇也苍白得有些病态。这些还不算,他的神情中有种很疲劳很倦怠的神情,看起来让人觉得他精神不太好。
“皇上最近身体可还好?”我闲闲地问到。
对着他,我没有面对别人那样紧张。我隐约觉得他和我之间似乎有某种共同点。
他笑着看着我,道:“公主看惯了九王爷那样生龙活虎的人,自然是会觉得我身体不太好……不过最近还不错,托公主的福,倒还是康健得很。”
“托我的福?”我冷笑道:“皇上是托了自己父亲的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说的太露骨了,他脸上红了红,接着颇有些自怨自艾地笑道:“公主说得不错,我这一辈子,倒真是在托我父亲的福气。”
我冷冷地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的。”他走到窗前,淡淡地说,“佳人美酒,亭台楼榭,哪一个不是用金钱堆出来的,征夫血泪,白骨如山,堆出这般的繁华,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这样?”
他这两句话中似乎包含了极深的含义,我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倒是愣了愣。
“皇上知道这样的道理,”我缓缓说,“那你为何还要修那么辉煌华丽的一座帝宫?”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沉吟半晌,反而说:“公主想听听我们兄弟俩当年的经历么?”
“季书?”
我微微有些吃惊,然后点了点头。
“当年我父亲的身份,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不说也罢。”
他一说起他的父亲,脸上的神色顿时有些落寞,那种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开心的神情。
隔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讲道:“我出生在北朝。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他的儿子。我的养父对我极好极好,他是个戎马生涯的人,却对我这个喜欢诗词歌赋的儿子宠爱有加。你知道那帝宫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么?”
我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夜,我在上书房里,对我父皇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大意就是说,我要建造天底下最宏伟,最精美的宫殿。他微笑着听我讲,第二天就对我说,他会给我一批人,让我亲自督造这座宫殿。而这一切,都才是发生在我十七岁的时候。”
十七岁。
他的养父想必是宠爱他到了极点,这样的宫殿,这样浩大的工程,竟然交给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督造。
“您的养父是怎样去世的?”我轻声问。
“公主想必听到了传言,说是我的亲生父亲将他密谋害死的吧?”他冷笑着说。
我有些哑口无言,讪笑着说:“难道不是?”
他面无表情的说:“我的养父……是被我活活害死的。”
我的脚仿佛被人钉在地上一样,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傍晚的房间中,夕阳的余辉静静地倾泄满整个房间。对着房间外面的景色,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我们只是两个离世独立的人。错乱的身世和遭遇中,竟然有某种相似之处。
房间里有些昏暗,却也没有人进来点灯。
在那样的一片黑暗中,我只听见他在缓缓说:“我二十岁那一年,我的亲生父亲终于决定要告诉我身世。那个时候,我的父皇正好受了伤寒,躺在病床上。我的贴身侍卫说,何阁老想要见我。我以为是朝廷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皇上抱恙在身,他自然是要找太子来商量的。他那个时候已经是当朝重臣,父皇一直嘱咐我要尊敬他,因此他一反常态,要求我去何府见他,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穿着便装带了人赶到阁老府上,被他迎进密室,竟然是对我说那么一番话。猛然听见他说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立时懵了,转身就出了何府,就冲回宫中去。我是被父皇宠爱惯了的,不免有些任性,当场冲进父皇的房间,就对他说,要他将何阁老发配边疆。父皇吃了一惊,便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那么轻描淡写,但是我想象得到当年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画面。
“你将事情都对你父皇讲了?”我忍不住问道。
他停顿了好久,才说:“我自然是不肯说的。可是我父皇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几下就将我的真话都给套了出来。当下,他雷霆大怒。”
“他立刻让人去抓何阁老了?”
我猜道。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你怎么也想象不到,竟然是何阁老带着兵冲进了宫来。”
第三卷 兵戈 第三十八回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中)
“他猜得到你回宫之后说不定就会告诉你父皇,或者被你父皇看穿,所以就带兵进宫了?”我恍然大悟。
他点了点头,低声说:“那个时候,他用剑指着我的父皇,我吓得站不稳,立刻跪下来求他。可是我父皇厉声对我说:你要是向他下跪,我就永远不认你这个儿子。”
“你跪了么?”我低声说。
他嘴唇抖了抖,说:“我跪下,可是又站了起来。就在那个时候,他手里的剑立刻就穿透了我父皇的胸膛。”
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可以想象得到那种血流满地的样子。
他又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母后可能得到了他的消息,也进来了。他提起剑,说我娘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细心教养过我,竟然让我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可以不认——”
“他把你娘也杀了?!”我听到他讲的这样惊心动魄,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慢慢摇了摇头,说:“这个时候,我跪下了。”
夕阳西下,照见他眼睛中有泪光闪烁。
“我看着我父皇躺在血泊之中,再看见我母后苍白的脸色,也没有余暇想到她背叛了我父皇,只是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你那个时候,也只有这样。”我点头说。
他摇了摇头,道:“后来我就后悔了。我母后对他小心奉承,唯恐失宠,我很讨厌看见她那副样子。在别人面前,她是太后,是一宫之主,事实上只有我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憎恶的神色,我吓了一跳,几乎不敢说话了。
“他根本就不信任我,我只是他一个得到大权的棋子,我只是他一个似假而真的儿子。一路看小说网”他低声说,“后来,他将自己的儿子带到了身边,我认识了季书,我的兄弟。”
直到这里,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中露出一点喜悦和温暖的神色。
“季书的性情,倒是有些像我,他也像我一般,不想杀人,不想得到大权,就因为这个,其实那个人……也并不是非常喜欢他。”
这一点我倒是早就想到了。
“他本来对季书倒是有很高期许的,可惜季书根本不领情,甚至愿意肆意放纵,也不肯好好地做他的帮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季书越来越投缘,倒是越来越像是兄弟俩。”
我想起来关于他们二人的传言,不由得哑然失笑。人们之间的流言蜚语是这样的可笑,竟然能够将他们两个人说成是断袖之交。
“何阁老那个时候难道就听任天下的人将你们之间的关系说得不堪入耳么?”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道:“他开始是不同意的,可是后来我们两个人的行为开始变本加厉,一个不理朝政,一个花天酒地,他对我们彻底绝望,索性也就随我们去了。”
“可是季书他只是表面上肆意妄为,”我忍不住替他辩解道。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开始有了对权力的向往。”我没有想到他话锋一转,竟然来了这样一句:“在我父皇去世之后,我曾经无数地在上书房中打开那些驻防图,每展开一寸,仿佛都看见我父亲和他的人马在浴血奋战——”
“你父亲又不是马上征战得的天下。”我冷笑道:“他也是剽窃了别人的江山,将别人的妻子儿女赶出宫廷,这有什么光彩的。”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很平静地说,“我只觉得我父亲是个连年征战的将军,我这样将他们用血汗换来的江山拱手送人,实在是大大的不孝。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每一夜都对着那些驻防图和天下户籍的卷轴一遍一遍地发誓,我说我一定要将属于自己的江山都拿回来。”
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我也是在那样的时候对自己发誓说我一定要获得兵马,获得安全。
这样的经历,我感同身受。“你……难道……”我心中顿时闪现过无数个念头。全都是他对他生父的背叛或者是暗地里的阴谋。
没想到他摇了摇头,说:“我只不过是个玩玩花草,打扫打扫庭院的庸人罢了,哪里有他那样的本事,怎么可能让我轻易得逞。”
我刚想表示惋惜,没想他又说:“可是这个时候,我竟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第三卷 兵戈 第三十九回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下)
“什么秘密?”
窗外的风声轻轻地呜咽,夜色渐渐地覆盖整个天地。房中渐渐地寒冷起来,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峻,却是欲言又止。
“皇上,”门外忽然有个太监低声说:“这个……孔将军坚持要见见公主。”
见我?
他笑道:“公主当真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了?”
我一心还想着他没有说完的话,漫不经心地想了想,便摇了摇头,道:“没有,从不认识什么孔将军。”
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对门外的那个太监说道:“很好,告诉孔将军,公主不愿意见陌生人。”
这句话当时听在我耳朵里,并没有引起怎样的思虑,更不知道就这一句话,在日后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对着夕阳暗淡的余光,我也没有体会出对面那个年轻皇上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
“皇上请继续讲下去,你发现了什么秘密?”我急切地说。
他慢吞吞地笑着说:“公主想听?”
我点了点头。
他冷笑道:“公主可是一点都不后悔?”
他的笑容中,竟然有种恶毒的味道,让我不由得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了点头。
他掉转头去,笑道:“很好,既然公主想听,就请听我一一道来。”
我心情没有由来地紧张,只听见他说:“原先我只是以为,我的母后与朝廷重臣私通,算是将我父皇的江山出卖给了旁人,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何阁老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他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南朝的皇上。我于是对当年南朝和北朝之间的旧事逐一调查,竟然发现不少诡秘的事情。”
“比如呢?”我屏气凝神地问。
他笑了笑,拖长了声音说:“公主当真不后悔?”
我点了点头。
点了头之后,复又有些后悔,可是我还是没有出言阻止他。
他靠近我,一双眼睛看着我,讲道:“有一天中午,我思来想去,异常烦闷,便信步走到了母亲的宫殿那边。那个时候宫中已经四处都是何阁老的爪牙,我不想理会他们,便刻意避开他们。好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对我有些放松警惕,因此我一个人沿着小道一直走到了我母后的宫中,也没有人来盘问我。我本来是想静悄悄地进去,没想到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房间中说:我们这个儿子,哼,真是没有出息透了。我听见这人的声音似乎就是何阁老的声音,顿时意识到这是他和母后正在谈论我,于是就俯在窗边仔细听着。只听见我母亲低声说:他又怎么了?紧接着何阁老又说:他不理朝政,将整个朝廷弄得乌烟瘴气。”
说到这里,他的胸膛不由得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很是气愤:“我每次想到这里,总会听见我母亲那种生怕触怒他的语调。我母亲原本是个很骄横的人,可是在他面前,竟然如同一个卑下胆怯的人一般,连话都说得小心翼翼。每当我想到这里,就很是……”
他咬了咬牙,没有再说下去。
我点了点头,道:“然后呢?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笑了笑,道:“他数落我和季书的不是,我母亲在旁边唯唯诺诺,我站在外面听得肺都要气炸了,却总是没有挪开脚步。就在我终于决定要走开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他说:那个南齐后宫里逐出的那个李妃的儿子,我让你一定要将他找到,你到底有没有派人出去寻找?他这么一说,我母亲立刻在旁边答应道:已经找寻到了。那孩子连带他的养娘,都已经被我接到了一个宅院里好好养着。他听了,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口气,道:很好,你总算是办对了一件事情。”
何阁老口气中的那种冷淡和颐指气使,即使是由他转述出来,也让人有些诧异,我简直不明白他所说的自己那个有些傲慢的母后是怎样爱上这个男人,怎样背着自己的丈夫将这个人的儿子扶上皇位。“这个人,就是齐清海么?”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道:“紧接着,他又说:这么多子女中,看来只有我这个儿子最有出息了。”
话音刚落,我便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他是何阁老的儿子?!”
第三卷 兵戈 第四十回 心无象(上)
皇上摇了摇头,冷笑道:“是他的舅父为了保全他的性命,特地求何……求那个人,将他收为义子。”
“义子?!”
窗外有个人冷笑道:“那个老家伙将我收为义子,纯粹就是想要拉拢我舅父。”
房间中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很是吓人,猛地听见这么一句话,我们二人不由得吓了一跳,同时回过头去,只见齐清海本人冷笑着站在我们面前。
他的背影映照在身后的黑暗中,清风吹拂,吹得他的衣角慢慢飘荡,他身后影影绰绰地跟了十个人左右,旁边一个人手中提着一盏灯,光芒暗淡,照的他的脸孔阴晴不定。
“公主到了?”他冷笑着问我。
我点了点头,也同样冷笑着说:“二哥好。”
静夜中,我们两个人的声音都充满了虚伪。
“好久不见,皇上瘦了一些,近来可还好么?”他转头去继续问皇上。
“有劳将军了,朕最近很好。”
当着齐清海,他说话的时候口气中忽然多了许多的锋芒,也有力得多。
齐清海高高在上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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