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这上不得台面的下做手段弄来些上等品相的鸽子,这占便宜没够的主儿倒也算得上是神通广大,转手就能把那些个上等品相的鸽子卖给了出得起价钱的大户人家。哪怕是那些个翅膀叫皮胶刷过的鸽子,那也能留在鸽楼里当了种鸽。只等着一对儿鸽子蛋到手,自然也能拿出去换回来真金白银。
日久天长之下,这类占便宜没够的主儿倒也能凭着这些不义之财在四九城里置办下来一份产业,手底下也能不拘好赖养活几个挡横的帮闲。搁在四九城里伺候鸽子的玩家嘴里,这号人物也就被叫成了专收天落鸽子的主儿,正经发的就是不义之财!
而在这其中,城东豆面胡同的怒爷,倒也着实算得上是状元般的人物。
人都说相由心生,这位怒爷生得就是一副横财就手的粗横模样,头顶上也是牛山濯濯,太阳一照锃明瓦亮,夜半顶着漫天星斗去个茅房,那都犯不上点灯熬油的照亮。
可偏生就长了一张梨园行里旦角儿都羡慕的锥子脸,一对柳叶细眉毛微微斜挑、一双桃花水眼睛丹凤呈祥,悬胆鼻、樱桃口,腮边梨涡一浅一深,一颦一笑自然带着千种韵味、万般风情!
搁着早二十年算计,这位怒爷刚起家的时候倒也算得上颇为艰难。起早贪黑、倒灶翻墙的窥伺人家养着的好鸽子,有多少得手发财的时候,也就能有多少失风挨揍的机会,当真是血汗里挣来的一份家当,性命中拼出的半壁江山!
也还得说怒爷懂盘算、擅经营,旁的收天落鸽子的主儿发了横财,左不过就是置行头、添外宅,酒色里头厮混经年、烟榻上边楞充半仙,瞅着日进斗金、手面豪阔,到末了依旧两手空空、家无余财。
可怒爷收天落鸽子的那十年之内却是省吃俭用,牙缝里挤、骨头里轧的存钱盘下了几处当街的铺面放租。就这么利滚利、钱生钱,又有十年光景下来,怒爷愣是悄没声地在四九城里有了几十家铺面房租,一个月下来光靠着收租钱就能过得悠哉悠哉、神仙般快活无忧!
都说是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怒爷打从发财之后,四九城中修桥补路、赈济鳏寡孤独的事儿,倒也着实做了不少,半真不假也在四九城中混了个郭善人的名头。可怒爷倒也还真没忘了本行根底,哪怕是腰子里揣了再多的金银,只要一见着人家家里头养活着的鸽子,那是怎么着也得想出些花样来弄到自己手中。
当年穷困潦倒之时,怒爷凭着那倒灶翻墙的手艺尚且能发财,更何况有钱了之后,谋算旁人的鸽子,更是手到擒来。久而久之,怒爷心里头差不离都快要坐下病来——这四九城里,倒是还有哪家的鸽子是自己要绞尽脑汁才能弄来的?!
眼瞅着怒爷成天价闷闷不乐的模样,怒爷打从早年间就养在身边的几个偷鸽子的帮闲自然是上赶着凑趣,扎堆儿拢在怒爷身边七嘴八舌支招想辙,可能说出来有鸽子的地界,怒爷只一听便是连连摇头,压根也都提不起精神。
正自无精打采之间,怒爷宅子里的门房却是站在客厅门口,半进不出地隔着门槛朝怒爷叫道:“怒爷,外边有客访!”
耷拉着眼皮子,怒爷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把拜帖拿过来呗?这还得我请您不是?”
依旧是一副尴尬的模样,怒爷宅子里的门房吞吞吐吐地说道:“怒爷,那位客人的拜帖他就压根不是拜帖!他就是给了我这么个玩意?”
抬眼朝着那门房捏在手里的玩意扫了一眼,郭怒顿时从椅子靠背上支起了腰身:“鸽子翎?!这他妈是上门来访我还是他妈来臊我呢?!就这你也给我拿进来?你大早上的就吃拧了不是?”
拨浪鼓般地摇着头,怒爷宅子里的门房急声说道:“起初我也当那人就是个失心疯的主儿,也朝门外哄来着!可后来他说说是要给您送个能玩的,非得让我进来跟您通禀一声,我这才老爷您要觉着这人行市不对,我这就出去哄他走?”
挑着一双丹凤眼,怒爷那两道修长的柳叶眉跳动连连之下,却是微微摇了摇头:“你去把那人叫进来我瞅瞅!我倒要看看,这四九城里倒是谁这么缺心眼,给人添堵都能找上门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分寸拿捏
手里捏着俩文盘了小十年的核桃,身边还戳着几个当年收天落鸽子打天下时候就领在身边的长随,靠身边的八仙桌暗格里头还搁着一把早两年买来防身的勃朗宁小手枪,怒爷一双丹凤眼在客厅里扫视一遍场面架势,心里头又多添了几分底气!
搁在早年间收天落鸽子的年月,四九城里场面上耍横混闹的人物早见过了无数,小攮子顶心口、火药枪戳脑门的路数也经历过几回,早把怒爷半口丹田气、七分怂人胆练得炉火纯青。虽说如今早已经收山荣养、吃了正行钱粮,可真要是有啥混不吝的场面,怒爷自问也还能拿得起、放得下,手掌反复间谈笑定乾坤。
眼瞅着穿着个破烂棉袍、扣着顶半旧棉帽的相有豹与领着同样打扮的九猴儿走进了客厅中,怒爷倒也没着急开口,却是挑着丹凤眼朝身边长随使了个眼色,手里捏弄着的两颗核桃也慢悠悠地转动起来。
跟在怒爷身边二十年,那几个长随早已经把怒爷的脾味心性懂了个通透。只一瞧见怒爷使那眼色,一个生得比怒爷身板都要宽了三成的长随顿时拿出了当年的混混做派,吊着嗓门朝相有豹吆喝道:“嘿让你进来了么?讨吃要饭都不知道个规矩不是?麻溜儿门口蹲着去,等爷啥时候叫你了,你再给爷唱一段儿莲花落!要能唱好了,爷兴许抬手赏你几个,要是唱不好。哪儿来的滚哪儿去,还真别脏了爷的地面儿!”
耳听着同伴开口挑事儿。其他几个站在怒爷身边的长随也全都瞪圆了眼睛、憋足了架势,就等着相有豹和九猴儿一开口,那也就能借着这话赶话的机会盘道问底,捎带手的还能给人个下马威!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才一听见那长随夹枪带棒挑事儿的话头,相有豹立马伸手拽住了九猴儿的胳膊,扭头便走到了客厅外的门廊下边,真就像是俩叫花子似的席地坐了下来。有模有样地把手伸进了棉袍里挠起了痒痒!
估摸着是搁在四九城里厮混了二十年,各路场面也都经多见惯,却是头回撞见相有豹这做派的人物,肚子里憋了一筐盘道问底、挤兑人话头的长随顿时觉着像是用尽全力的一拳砸在了棉花堆儿里头,一点响动都听不见且先不论,却好悬都没闪了自己胳膊?
彼此间对望一眼,几个长随中嘴头子最利索的顿时挑着嗓门嚷嚷起来:“嗬奔这儿来耍混不吝不是?可着四九城里扫听扫听。这地界是你能耍单儿充楞的地方么?麻溜儿的,趁着爷今儿心里痛快,有话赶紧撂!”
坐在客厅门槛旁,相有豹扭头瞅了瞅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怒爷,再瞧瞧那几个端足了架势的跟班儿,这才晃悠着脑袋叫道:“都说四九城里收天落鸽子的人物中。怒爷算是出挑拔份儿头一号。可今儿一见这还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得嘞,怒爷您如今身骄肉贵、体面排场,当年那份收天落鸽子的手艺,现如今只怕也是拿捏不下了。我这儿不耽误怒爷您悠游荣养,这就告辞了您呐!”
眼瞅着相有豹拖泥带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领着九猴儿朝自己胡乱作了个揖便要转头朝着门外走去,怒爷打从鼻孔了轻轻哼道:“这位爷们。欲擒故纵连带着激将法,搁怒爷我这儿不好使!有啥话,痛快撂,要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了!怒爷这宅子虽说不是皇宫大内、管家衙门,那可也不是哪家的碎催都能进来胡吣的地界!”
利落地转过了身子,相有豹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大大咧咧地朝着怒爷拱手笑道:“怒爷,您这话可就真说窄了!就眼面前您能瞅见的,我和我这小兄弟一身行头裹一块儿,都换不来您手里一个核桃的价钱。可话还得再说回来,都说是有钱难买心头乐。我这儿多嘴问怒爷一句,您得意的那口儿调调,有多少日子没尽兴了?”
手里头两颗核桃轻轻一碰,怒爷挑着那双丹凤眼看向了相有豹:“小子,你还真别拿这话拘你怒爷!怒爷我得意的那口儿调调可不像是大烟瘾,不抽就得要命!忍三年、憋三年,说不准怒爷从此我还就戒了得意的这口儿调调了,怒爷我他妈急死你!”
干脆利落地一点头,相有豹毫不迟疑地朝着怒爷挑了个大拇哥:“要不人都说怒爷搁在四九城里数算起来,都算是条场面上走着的好汉子呢!得嘞,怒爷您这样的富贵人物能忍了心头好,那我这碎催似的人物更能舍得了到手财!明儿我就一串炮仗把那鸽楼给甭个透天响儿,到时候一拍两散伙,也省得我这碎催眼皮子浅、有好处就能瞧在眼里拔不出来!”
眼瞅着把话撂下的相有豹领着九猴儿扭头朝着门外就走,坐在太师椅上的怒爷张了好几回嘴巴,健壮的身板也是在太师椅上扭来扭去,活脱脱像是叫蝎子蛰了屁股似的坐立不安!
打眼瞧着怒爷那浑身不得劲的模样,站在怒爷身边的长随倒是弯腰在怒爷耳边低声说道:“怒爷,您就这么让这小子走了?”
很有些幽怨地飞了身边那长随一眼,怒爷捏弄着小细嗓、扭扭捏捏地低声叫道:“那还能怎么着呀?怒爷我在四九城里场面上走动这么多年,我总不能总不能叫个碎催给拿捏住了不是?那可也忒丢人了你说这小子话里头说的那鸽楼,倒是真能有那么邪行?都能叫我瞧得上眼的去玩一回?”
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那长随很有些拿捏不准地应道:“怒爷,这可真说不准!要说四九城里能入了您法眼的鸽楼、鸽子,差不离我们几个心里头都能有个谱儿!可话还得说回来,人都说乱拳打死老师傅,说不好这碎催小子还真知道些个我们都漏眼了的犄角旮旯?”
“四九城里边,还真能有这样的地界?”
“怒爷,这还真不把稳!您这也知道,我们哥儿几个也是多少年没在场面上厮混着了,平日里替您出去扫听些能玩的地界,那还得请托着旁人帮忙。真要是有个漏眼的地方,那也说不准”
“那你还跟我这儿戳着逗咳嗽?还不麻溜儿的把那碎催给我叫回来?”
“怒爷,您真要把那碎催小子给叫回来?那您可就真能让那碎催小子给拿捏住了?”
“就一碎催也能拿捏了怒爷我?左不过就是先听听那碎催到底能说点儿啥你他妈还戳这儿干嘛?麻溜儿去啊!怒爷我这都小两年没寻着能玩的了,我容易么我”
脚底下都快跑出来一溜烟,跟在怒爷身边的那长随差不离都追出了大门口一里地,这才瞧见正拢着双手在街边上慢悠悠遛达的相有豹与九猴儿。
都是打从四九城里下三滥行当中厮混出来的人物,再又经过了小十年光景场面做派上打熬,怒爷身边这长随自然明白求人该是个什么模样。
紧跑几步越过了慢悠悠遛达着的相有豹与九猴儿,怒爷身边那长随当街就是一个大揖作了下去,着实把四九城里场面上拿礼拘人的法门用了个十成十!
慌不迭地拽着九猴儿一闪身,相有豹勉强算是受了那长随半礼,自己也是抬着胳膊回了一揖,却只是看着那长随含笑不语。
脸上笑得蜜里调油般的模样,怒爷身边那长随倒也算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赔着笑脸朝相有豹又是一拱手:“这位爷,方才搁怒爷宅子里多有言语得罪,您大人大量,可千万别朝着心里去!都说上门是客,您方才搁在怒爷宅子里一没落座、二没奉茶,这都是我们这帮子帮闲狗眼看人低!方才怒爷已然是训斥过我们几个没眼力见的,还发话要请您回去奉茶请教,让我们几个帮闲当面给您赔不是呢!”
眼中掠过一丝笑意,相有豹倒也不拿乔装佯,坦坦荡荡再回了一礼:“这位二爷,您这可就折煞了我了!既然是怒爷招我回去问话,我这就随您走一趟就是,可是真当不起您这份儿大礼!”
一见相有豹也懂就坡下驴、船过舵过的场面规矩,那长随顿时松了口气,侧过了身子便朝着相有豹一伸手:“这位爷,您先请!我这儿礼数不周,仓促间动问一句——您是四九城中哪行的老师?”
顺着那长随的手势,相有豹与九猴儿回头朝着怒爷的宅子缓步走去,口中却是滴水不漏地答应道:“当不得您称呼老师二字,不过是四九城里伺候人的学徒!”
“这位爷说笑了!可要说四九城里随王伴驾(指伺候旁人的恭维话语)的行当里,也不知这位爷您是走勤行(饮食业)、水行(澡堂、剃头)、挑行(生意铺面中的打杂)、灯行(大烟馆中的打手、帮闲)?”
“随王伴驾不敢当,我伺候着的倒还不全是四九城里场面上走着的诸位爷们,一多半都还是伺候着那些位爷们手里头的玩意。真要是当真细论,我跟怒爷都能算得上是办个同行?”
“您恕我眼皮子浅、见识窄,我这儿怎么越听越糊涂这位爷,您赏一字号、名头,也让我这当帮闲、吃蹭饭的碎催开开眼?”
“珠市口儿大街上新开的堂口,火正门的招牌,您横是知道?”
“那您是”
“劳您动问,在下火正门中不肖学徒,相有豹!”
第一百八十八章 贼性难改
“夜鸽子?!相爷,虽说四九城里论起调教各路玩意,火正门的金字招牌从来都是出挑拔份儿,当真就是这行当里说一不二的主儿,可您这话也太不能叫人当真了!就四九城里这些个伺候鸽子的玩家扯闲篇儿解闷的时候,哪怕是敢把牛吹出来个大天儿的主儿,也都只说当年袁大总统奉了慈禧太后老佛爷的懿旨在天津卫小站练兵,手底下有一位调教战鸽的军伍人物伺候出过一羽夜鸽子,从此这北直隶都没人再有那份能耐!”
斜挑着一双丹凤眼,立楞着两条柳叶眉,怒爷那张锥子脸上全是不服不信的神色、嘴里也是把相有豹的话驳了个底儿掉,可一只肥实的巴掌倒是好悬把那对儿文盘了小十年的核桃给捏成了碎块儿!
喝着香气扑鼻的龙井芽盖碗茶,相有豹却是十分笃定地朝着怒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