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另外一层,毕竟梅州是个小地方,粤东山区的穷山恶水,地下薄薄一层土,挖几锄头泥巴下面就是黄黄白白的石灰石,出产少得可怜,农民比哪儿都苦,这也是为什么粤东闽西多海盗、山贼的原因:活不下去了,只好去偷、抢嘛。文丞相不要琉球白送的武器装备、金银粮饷,又不得行朝支援,独自支撑粤东战局,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前些日子,护着丞相往闽西汀州会晤陈大使,见面才知道她现在的威风,乖乖不得了,三万大军全装备着琉球盔甲、战刀钢矛,三千骑马军,汀州漳州各处城池加固成铁桶一般,又有成百上千的客家、畲人山寨响应,号令达于北自汀州、南达漳州、西抵上杭、东到龙岩、莲城,阵斩唆都之子百家奴,陈大使一战成名,满城尽说“白袍银枪陈淑桢”百姓们建祠焚香。鞑虏、汉奸则为之胆落。
反观文丞相这边,中军亲兵营才用得上琉球盔甲,那还是最初楚大人送的一千套呢,士兵们宝贝得什么似地,旁人摸都不许你摸一下!军饷每月只得两贯钱,照说儿郎们保家卫国,本不该计较钱多钱少。可家里还有父母妻小等着嚼裹呢,两贯钱如何够用?人家陈大使麾下。小兵都是每月一两五钱雪花银子,合六贯钱,当你三个人拿的!
伙食就更别比了,从文丞相本人以下,每日粗茶淡饭,油星星不见一颗,时不时的还得拿野菜、粗粮贴补贴补。才能混个肚儿圆。就这般,已是文丞相、各位将官散尽家财,梅州百姓踊跃捐输的结果了,一般老百姓春荒时节,还吃的草根树皮呢!吃不上荤腥,儿郎们摸爬滚打训练,劲儿都是虚浮的。
再看人家陈大使的兵,每天三顿白米饭。琉球运过来地干鱼、咸鲸肉任凭你甩开腮巴子猛造,这次去碰见一同乡,你吞着口水羡慕吧,人家把碗往你面前一推,说那玩意都吃腻歪了,伙房还吊着块二十斤的。柴烟薰了三个月都走油了还没吃掉,送你拿回去,否则就坏了……肉都吃不完,多得快坏掉,这不是人比人气死人么?
没法和人家陈大使比啊!她坐拥五州之地筹粮筹饷,哪一州都比梅州富、比梅州大,琉球每月又发黄金千两、白银万两过来补充军饷,手面比粤东阔了十倍不止!
文丞相,唉……该怎么说呢,假如咱们也能接受琉球地援助……吴国忠看了看前面打着的官衔牌。“少保”、“信国公”、“右丞相”、“同都督诸路军马”。正中高高挑起一面大旗:“大宋文天祥”文丞相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那“琉球楚风、永不朝宋”八个字传扬天下,文丞相如何能接收他的援助?
丞相车轿中,文天祥浓黑的双眉拧成了一个川字。攻破陈家山寨,邹凤阵上刀劈陈勇,本是一场大大的胜仗,健儿们固然兴高采烈,他却高兴不起来。
一则,点验俘虏、翻检死尸,别人都有了,单单少了个陈懿。陈懿在粤东梅州偱州潮汕一带纵横数十年,传言他有一本《粤东地理图》,地势兵要、山川险阻俱载于其中,有此图,则粤东地形如掌上观文矣!若他将图献与鞑子,必为我心腹大患!
二则,审讯俘虏,陈懿的心腹喽罗毛拴儿交待,张弘范营中铁骑数万,尽是北方平乱回来的精兵强将,铁甲森寒、杀气弥天,叫他好生害怕。文天祥知道前年漠北反了宗王海都、昔里吉、脱脱穆儿,把鞑主忽必烈地皇子都捉了去,因此才抽调伐宋的伯颜丞相和他麾下精兵名将北上平叛,却不想这么快就破了昔里吉,又把兵马南调来对付行朝。漠北蒙古本部兵,都是身经百战之辈,战斗力绝非是新附军和金朝故地的汉军可比,他们来了粤东,则局势危矣!
元江西行省右丞行中书省事塔出屯兵赣南,参知政事行征南元帅府事唆都、水军元帅刘深等梭巡粤南海滨,蒙汉都元帅张弘范以其弟张弘正为先锋官,铁骑过大庾岭,剑指粤东,又发江南水师沿两浙路南下福建,现在,梅州已经被敌人三面包围!
是不是要向闽西陈淑桢靠拢?
托庇于故人之女羽翼下,对于大宋朝的丞相来说,仍然是非常难堪,非常难以决断的事情。身负天下人望,士民目为扶危定难之臣,竟不敢和蒙元作誓死决战,而要靠昔日老友的女儿帮助,这实在是有点……
半年前汀州之会,陈淑桢还是恭恭敬敬的以侄女自居,然而实力上的差距给了他无形中地压力,心底有一个念头怎么也压不住:琉球扶植陈淑桢,她便能割据一方,与蒙元争锋;设若将来真能驱除鞑虏恢复江山,那时候,这锦绣山河该姓赵,还是姓楚?
为着心里头的一点不甘,文天祥拒绝了陈淑桢赠送的武器、军饷,他知道,如果接受,和直接从琉球拿,并没有本质区别。筹粮筹饷的辛苦之余,他也曾苦笑:到底还是陈淑桢放得开,寡妇做官、带兵打仗,什么都不计较了,反而比自己洒脱。大宋忠臣、末世丞相的名声,不仅是吸引豪杰投奔的旗帜,也是一种沉甸甸地负担呐……
可是现在的形势,让文天祥顾不得许多了。难道为自己虚名,要置这数万将士于险地?那真真是禽兽不如了!天下归汉还是大宋中兴以后再说,现在,第一要务就是渡过迫在眉睫的危机!
文天祥下定了决心,回梅州后就向上杭徐徐撤退,上杭地处粤东闽西两部之间,陈淑桢留有三千兵马防守,关键是那地方城池坚固,北有汀州、东有龙岩,陈淑桢可以两路支援,深山老林中又有许多山寨协同防守。
嗯,到上杭,鞑子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突然,前队响起了连珠号炮,文天祥大惊,掀开车帘子跳下来,连声问刘子俊:“怎么回事?杜浒为何放炮?”
正印先锋官招讨副使杜浒已陷入苦战。经过一道峡谷,两旁山地平缓,刚把斥候派出去,敌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突然就从两边山上往下冲,一时间也数不真切,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敌人。
先是呼啦啦一阵箭雨,那轻箭从高出落下,势疾难挡,许多宋兵就在箭雨下滚鞍落马,射中四肢还留着命,射到头面颈项的就当场为国捐躯了。
这是漠北平叛回来的百战精兵,战法也和普通的蒙古军、探马赤军有所不同,傲气十足,摧锋于正锐是他们的一贯做法,箭雨后并不迂回,纷纷抽出斧头、弯刀、狼牙棒等等各色武器,借着山坡冲刺的力道,恶狠狠的撞进宋军阵中!
一名百户官更是嚣张,呜哇怪叫着举起狼牙棒,身前的宋军见他身壮力沉,不敢硬接,缰绳一提、身子一侧想要闪开,哪知那鞑子骑术精绝,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马儿就打横过来,他手上狼牙棒就不偏不倚地落到宋兵头顶,打了个脑浆迸裂,无头地尸身从马背上斜斜栽倒。
那百户官举起狼牙棒,炫耀的呼喝,忽然间眼前银光一闪,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雪亮地枪尖就从他张开的嘴巴刺入,脖子后面穿出,他眼睛鼓起,喉咙里咯咯的响,努力转动脖子想看看是谁给自己致命一击,却被长枪刺穿了颈子,分毫也动不得。
斜刺里杜浒腰上使劲儿,双手一拎,长枪左右摇动着晚上一挑,那百户官笆斗大的人头就从颈子上挑了起来,飞到空中四五丈高,没了六阳魁首的颈子上,血水泉涌。杜浒瞧也不瞧他一眼,夹马只往鞑子多的地方去,手上长枪分心刺、中平枪,来如凤点头,去似龙舒爪,舞动了漫天星辰,挑拨点扎将敌人一个个送去见了阎王。
主将奋不顾身,身后的健儿们也英勇杀敌,呐喊着将敌人一个个打下马,无奈敌人却像杀不完似的,越来越多,借着两边山坡居高临下的射箭、冲刺,更是难以抵挡。本来拉长的行军队形,匆忙结阵两侧就很薄弱,被疯狗似的敌人狼奔豕突,登时就冲透了阵,陷入了分割包围……
“马首经从庾岭关,王师到处悉平夷。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山坡顶上一面“张”字大旗招展,胜利在望之际,张弘范、张弘正两兄弟志得意满的吟诗,诗中意味,俨然是以王师自居了,只不知,身为汉人却替蒙元屠戮同胞,是哪门子的王师呢?
第188章 四面楚歌
祥兴元年冬十月初六,汉奸陈懿以粤东地形图献元朝镇国大将军蒙汉都元帅张弘范,引元兵铁骑日夜兼程从斜谷小道下梅州,在城西十二里处截住了从偱州回来的文天祥。
梅州就是家乡,梅州有父老乡亲!文天祥麾下将士战不旋踵,由江西诏讨使刘子俊、安抚副使邹凤、招讨副使杜浒率领,发起七次决死之冲锋。为了拯救梅州,拯救自己的父母妻儿,战士们杀红了眼,一时间风云变色、山川动容,身经百战的蒙古军主帅张弘范,也不禁对他们的战斗力感到惊讶。
然而,步兵为主的宋军,战斗力无法和三万蒙古铁骑相抗衡,大部分为近年新招、刚刚放下锄头拿起长矛的士兵,战术水平也绝不能和马背上长大的蒙古军相提并论,更何况,张弘范得到汉奸陈懿的帮助,从斜谷小道翻山而来,已提前两个时辰做好了准备,战斗爆发后,通往梅州的大路就被砖木土石塞断。
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宋军前锋的决死冲锋未能突破蒙军防线。梅州家乡,十二里外,站在山坡高处就能看见,却可望而不可及,随着天色渐渐晦暗,山脊上远眺家乡的后军士兵,开始痛哭流涕:城内只留了五千老弱士兵,凭直觉,梅州多半撑不过今晚了,也许明天那里就会变成屠城的血海,现在看到的,也许就是最后一眼了。
终于太阳落下了山,战场上两军脱离了接触。震天的呐喊归于沉寂,晚霞地颜色由金黄而赤红,为远处的梅州城涂上了一抹血色。天空越来越昏暗,人们以肉眼无法再看到梅州的城垣了,但他们仍然痴痴的站在上头,向东面眺望……
“撤,撤到哪儿去?”文天祥坐在中军大帐中喃喃自语。他知道。如今局势,回梅州是绝对没有希望了。张弘范既然到了这里,唆都、李恒、塔出、刘深各路大军还会远吗?如果再不做出决断,这两万士卒便会尽丧于梅州城下!
退,真的能退吗?今天下午将士们奋勇杀敌,表现出的气概越顽强,文天祥就越是痛苦,让健儿们放弃梅州的亲人向后撤退。这样地话,谁忍心说出口?
苦恼的扯着自己地头发,文天祥心都揪紧了。都怪我,怪我希图在元军大集之前一举荡平陈氏山寨,将重兵带出,留老弱守城,若是、若是多留精锐,无论如何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啊!
政治和个人品德上。文天祥是非常优秀的丞相,但军事上他就非常平凡了,进攻积极而战略战术归于平庸,“好战而不知兵”是时人对他比较中肯的评价。
杜浒上前抱拳道:“既然进退不得,便请丞相在此固守,我领兵从小道往上杭一行。请陈淑桢陈大使发兵来援。陈大使兵多将广,有她来援,击败张弘范收复梅州绝对不是问题。”
文天祥细细的打量这位最信任的将领,临安被围,他是跟随自己到伯颜军中谈判的勇士,被扣押后,又是他领人带自己逃出蒙元兵营,一路南下生死与共,早已名为师生,实则兄弟。
“鞑虏既从小路来。各处难道没人防备。容你自在去上杭?不行,若是救兵请不到反而折我一员大将。岂不是自毁长城?”
邹凤和刘子俊一齐站起来,“进兵无望,退兵,人心在梅州,眼前明明是个军心散乱不战自溃的局面。为今之计,只好固守待援,不过,杜将军勇猛善战,当留在此处保护丞相,我们愿领敢死之士冲出重围,向闽西陈大使求援。”
“对,陈大使和丞相情同叔侄,她决不会坐视不管,有她发兵相助,粤东可保万全。”杜浒全装甲胄再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着文天祥,眼神中竟然有了决死之意,“丞相,邹凤将军出身将门,善于排兵布阵,对丞相助力最大;刘子俊将军本是赣南大豪,登高一呼群起响应。只杜某一勇匹夫,无谋之辈,此身死不足惜,破阵而走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吧!”
刘子俊、邹凤还想再争,杜浒已然目眦欲裂,牙关紧咬,决绝之意溢于言表,两人只好长叹着拱拱手:“杜兄高义,我等愧不敢言。”
见文天祥不再阻拦,杜浒朝上拱手道:“恩相固守此处,等小将的好消息。”又朝两位同僚再拜而道:“乞两位护得恩相周全,杜某去去就来!”说罢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领本部亲兵而去。
文天祥强撑着,巍巍颤颤的站起来,两员大将想去扶他,却被他缓慢而坚定的推开了。
山坡,文天祥、邹凤和刘子俊痴痴的望着前方蒙古军营。百十名敢死之士跟着杜浒冲了进去,黑沉沉的军营中立时点起了火把,呐喊、厮杀、梆子、牛角号响成一片,影影绰绰间,似乎有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似乎有人又抢过蒙古兵地战马,黑夜里几处火光看不分明,似乎还有武器在挥舞,紧张之处,叫人的心都揪紧了。
一刻钟,却好像过了半年,蒙元军营中渐渐归于沉寂,火把一个接一个的熄灭了,没有人呐喊,也没人再厮杀……
文天祥浑浊的泪水,流过清瘦的脸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打击接踵而来。梅州方向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星星点点地火光,似乎一瞬间就亮成了一片,蒙古鞑子乘夜攻城了!
宋军营中骚动起来,士兵们拿起了武器,他们无法坐视自己的家乡被蒙古鞑子蹂躏!
但文天祥不能下进攻的命令。鞑子铁骑野战十倍锐利,步兵只能以严整的队形和他相抗,半夜里无法整队,敌人只需以小股骑兵远远的抛射轻箭,就能叫你混乱不堪,自相践踏就能死伤大半。而且又不知敌人设下了什么圈套,前方黑沉沉的一片,蒙鞑子的军营,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等着宋军自投罗网!
不,我不能!文天祥紧紧握着拳头,手指甲刺破了掌心,肉体的疼痛才让他稍微平静。文丞相甚至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突然晕过去:他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要么病死要么死于乱军,三位夫人、两个女儿在琉球不能相见,梅州城中,有他朝夕相处的最后两个女儿!
军营中地骚动很快平息了,因为梅州地方向声音越来越低,城中已有火光腾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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