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一切都晚了,他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是疯狂奔逃的第几天。只是依稀记得,在狂奔的第一天,将士们还能在马背上保持平衡;第二天头上,马儿还能喝得下泉水;第三天,马匹不断的倒下,战士所有人就像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红着眼睛,不断有人从马背上栽倒,被后面的兄弟踏成肉泥,或者被汉军像宰羊一样的杀掉。
曾经强悍的党项武士变得赢弱不堪,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倒下;曾经团结的祈连山子弟兵,变得猜疑、好斗,李恒亲眼看见一名士兵明明提一提缰绳就能绕过摔到地上的兄弟,但他冷漠的什么也每做,任由胯下的战马,将铁蹄踏到战友的脸上。
这样的军队,已绝对没有可能返回身作战。
逃生的希望只剩下两个:吕师夔的六万步骑;或者回到广州,和阿里海牙的一万水兵、和广州的八千新附军会合,再沿江过清远,经英德府慢慢退回韶州。
经此大败,吕师夔恐怕会抱紧塔出的粗腿吧?指望他的援救,无异于痴人说梦。何况李恒从来不会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上,所以他选择了回广州。
广州到揭阳,陆路千里,汉军炮船封锁东江,只能从上游绕道,又增加了路程。李恒到第四天傍晚,终于摸到了东江的江岸。
人困马乏,整支队伍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有的士兵从马背上下来,想到江边喝口水,双脚沾到地面,却像面条一样的软,靠着自己的马儿,就躺地上去了,双眼一闭将所有的鲜血和杀戮抛开,魂灵儿飞回了祈连山麓,于是,其中不少人就再也没有醒来。
“主人,有船,这里有条小船!”李福高兴得想对天祈祷了,他在江边的草丛中,发现了一条小小的渡船。
李恒牵着马走上了渡船,船身很小,几乎只能容得下一人一马,李福知趣的扔掉了自己的马,缩到了船角。
船身显得更加拥挤了,李恒的眉头皱了皱。
“大帅,带我们走啊!”将士们哭喊着,想攀上这条生命之舟。
夏季山洪暴发,虽说东江上游水浅行不得汉国海船,但深的地方仍然没过了头顶,江流的速度也很快,党项人生在北方,素来不知水性,要他们游过东江,简直等于叫他们送死。
来的时候,扎了木筏竹排,现在汉军就在五里之外尾随,能让你有空扎筏子?李恒乘坐的小渡船,顿时成了将士们唯一的希望。
“不得喧哗!”李恒手持镔铁弯刀,指着这些效忠于他的将士:“汝等扎木筏竹排过江,本帅在对岸等着,决不先走!”
得到这样的命令,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些将士哀叹着转身离开,用弯刀、战斧砍伐竹木,有的则在连日疯狂的奔逃中失去了理智,不愿意放弃这现成的小船,涉水攀上了船舷。
李恒大怒,挥刀斩断将士的手指:“汝等违抗军令,还记得祈连山下的父兄吗?”
尽管蒙古人尽杀西夏王族,但仍有不少上层贵族侥幸逃脱,费听捷利、野利长胜、细封严正,就是当年大夏国官僚贵族的后代。作为硕果仅存的皇族后裔,李恒通过他们、通过各部族的长老,在祈连山下仍然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权。士兵们想到这些,只好压抑满腔的怒火,缩回缺了手指头的残缺手掌,忍着疼、含着泪,回到了岸上。
“哼,不服抬举的狗东西!”李恒朝江水中啐了一口,亲自拿起木桨,和李福一左一右将小船划向对岸。
此时,影影绰绰看到了汉军士兵的身影,经历了三天三夜疯狂奔逃的党项人,齐声大哭起来。
唯一让李恒自豪的是,如此极端的困境,被汉人追杀数百里,他的部下还没有人投降。事实上,他们自己也知道,对面的汉人将士不会接受他们投降。自从过江以来,屠戮的城市有常州、广州、蒲田、兴国等等二十多个,死在这支军队屠刀下的江南百姓数不胜数。如此巨大的数字,平摊到每一个党项人头上,哪怕是底层最普通的士兵,哪怕是随军的马夫、厨役,也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罪孽,决不可能得到宽恕。
仇灭虏指挥汉军围成了圆弧形,不断开枪射击,把探马赤军赶到越来越狭小的地域,就像一根绞索套在了探马赤军的脖子上,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收紧。
连日追击,汉军也累得够呛,但他们的条件,比探马赤军好得多:
党项人根本不可能抽出时间抢劫,只能啃随身携带的黄豆,人吃马嚼都是那一小袋;各村寨的百姓,却自发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当然,王师会给他们一些亮闪闪的金属。
党项人一直亡命奔逃,汉军则把人员分作几班,轮流跟在后面揍他们的屁股,另外的人就能得到一些休息。
更何况,党项人是在离家乡万里之外作战,汉军却是为了保家卫国,守护古老民族的最后领土,双方的斗志,本来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所以他们的体力和斗志,到现在就有了巨大的差距。汉军士兵下马,有条不紊的装弹射击,几千人紧密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精密的战争机器;党项人则像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有人想上马冲锋,马儿却两腿一软趴在了地上,将主人摔了个嘴啃泥,有人抱着刚刚砍下的粗毛竹子冲进了东江,但这些不会游泳的人,很快就被浪花打进了口鼻,心慌意乱的胡乱挣扎着,放开竹子,慢慢沉入了江底,还有人徒劳的举起兵器冲向汉军,最近也只到敌人面前五六十步,就被铅弹打成了马蜂窝。
终于有人抛下了兵器,跪在地上举起了双手,但汉军士兵仿佛没有看到,将冒烟的手榴弹扔到他的怀里,或者用战刀轻轻抹过他的喉咙。
“对残酷屠杀江南百姓的杀人狂,我们不需要施舍给他们丝毫怜悯。”这是大汉皇帝对仇灭虏的指示,当然,对于全家三十多口人在锦田山被鞑虏全部屠杀的仇灭虏来说,是非常乐意执行这个战场政策的。
惨、惨,连日奔驰,能到东江岸边的党项武士,都是族中最精壮的儿郎啊!现在他们却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在全副武装的汉军面前就像三岁小孩般被轻易击倒、击毙。只有少数人抱着竹子、牵着马尾巴,越过了江心。
正当此时,一阵狂风吹来,李恒本不会驾船,乘坐的小舟左右摇晃,舱中进了些水。
“主人,怎么办呐?”李福焦急的看着主人,在他心目中,这位大夏皇族后裔,大元的参政大人,是无所不能的。
李福等来的,是一柄冰凉的弯刀,从斜下方刺进了他的肚子。
“少一个人,船就稳当了”李恒面无表情的抽出了弯刀,将死不瞑目的忠心仆人踢进了滔滔东江。
第301章 得胜回朝?
广州,东南季风从南海上吹来阴沉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在城市上空,整个城市像被扣在了锅盖底下,那厚厚的云层完全不能阻挡南中国五月份的毒辣阳光,反而让珠江蒸发的云气无法发散,这样的天气,人就像呆在蒸笼里,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咸湿的汗水堵住,恨不得每天冲凉十七八次才舒服。
林德水很想坐在家中的葡萄架子底下,享受难得的阴凉,手中再摇一柄日本折扇,旁边的藤桌再放两块井水中浸凉的西瓜,那就再美不过了。
可他必须顶着毒日头汗流浃背的走上十里路,到城外十里的接官亭,毕恭毕敬的站着,任凭汗水从头发跟里浸出,顺着额头、面颊和脖子,一直流到胸口,流进衣服里面。
来这里的,不止他一个,全广州的八位新附军千户、一位中万户,加上地方的达鲁花赤、知府、总管各级官员,都得到这里,在蒸笼里站着迎接那位魔王。
李恒,这个名字在林德水的心中,意味着屈辱,当然绝不仅是他,比方说现在接官亭外等着的八位千户,就有七位的妻女被李恒“拜访”过,惟一幸免于难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军官,他的幸运仅仅是因为妻子年过四旬、膝下又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同时儿子们还没有成年所以也没有儿媳妇。
自从李恒到家中“拜访”之后,妻子就再也没有了笑容,一双儿女,时常在噩梦中惊醒,哭喊着叫妈妈。林德水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被烈火煎熬,如果能抛开一切,他愿意把灵魂交给魔鬼,换取李恒的灭亡。
可我不能!林德水对着自己仅存的良心呐喊:我还有一双儿女,我还有可爱的妻子,如果作出反叛的举动,他们的下场将会不堪设想!要知道,蒙古人的手段,绝对残忍毒辣!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悔不当初啊……
“李参政大人来了!”眼尖的人,看到了远处官道上腾起的烟尘,那股子嚣张跋扈的熏天气焰,就是隔着十多里路,都能冲到你鼻孔里,此地除了李恒麾下探马赤军的铁骑马队,再没有第二家了。
几位新附军千户窃窃私语:“传言李恒在潮州损兵折将,看现在这气势,似乎没有那回事啊?”
“探马赤军天下精兵,党项人又是精锐中的精锐,当年成吉思汗灭夏,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
林德水抬头一看,说这话的,是个胡子焦黄的老千户,叫做毕之贤。毕某人的女儿被李恒淫辱,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居然整治好了酒席床铺,主动李恒邀请下次再来。李恒喜他恭顺,平时也给点小恩小惠,毕之贤在外竟处处以参政大人的便宜老丈人自居,俨然高踞众同僚之上,连广州新附军中万户何魁也不大放在眼里了。
花花轿子人人抬,李恒做一天参政,就是一天的上官,新附军千户们心头憋着火,在人前也不得不赞几句李大人英雄无敌,党项武士天下强军之类没营养的口水话,这下不得了,正巧挠在了毕之贤的心窝上,他替自己的便宜女婿大吹特吹,把党项奴吹得仿佛天上地下所向无敌似的。
“不知廉耻的老狗!”林德水暗暗骂了句。老东西每次提到那个党项奴的姓名,林德水的心头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疼得撕心裂肺……哪怕汉奸当中,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天良丧尽,把妻子女儿送给异族蹂躏还能甘之若饴的。
别人不敢唱反调,中万户何魁则不同。何家是广州的世家大族,手下有三千家兵,商船贸易所得,占到全城税入的五分之一,李恒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至少何魁把个丫环认作义女送到参政府邸,李大人就从来不“拜访”何家。
当着李恒的面,何魁也敢说几句不痛不痒的俏皮话,姓毕的一个绿毛龟,他还不放在眼里,不阴不阳的道:“毕千户说的是,西夏地方偏远兵将勇猛,咱们都是知道的,想当年老种经略相公征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数十年前我大元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御驾亲征,也深受其苦啊!大元朝灭西夏,足足用了二十年,真是不简单,不简单呐!”
时人都知道,元灭西夏,历时二十年,南下灭宋却用了四十多年,则西夏有何颜面吹什么武勇?新附军千户们闻言一愣,俄而恍然大悟,挤眉毛弄眼睛,异口同声的道:“不简单,果然不简单。”
不知道怎么回事,林德水看着同僚们开心的表情,突然想起偶然得到的反贼报纸,那上面说什么“民族认同”当时颇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宋亡如许之久,降元的同僚们还以宋抵抗时间久为荣,反贼的调调,岂不是有那么几分歪理?
被同僚们嘲笑,毕之贤一张老脸顿时红过了耳朵,干笑两声,踮起脚尖眼巴巴的看着官道上,探马赤军只有两三里路程了。“哼,蒙古大军天下无敌,大汗的江山万万年,党项人是帝国的二等主人,李参政更是圣眷优隆,我抱定他这条粗腿,将来飞黄腾达不可限量,你们是眼红,你们是嫉妒!”
李恒的大军逶迤而来,隆隆的蹄声震得人耳朵生疼,骄傲的党项人骑着马,径直冲到了一众官员身前才勒马,甚至再晚上几秒钟,大元朝在广州的文武官员,就会被踏成肉泥了。马蹄腾起的黄沙灰尘,更是直接往官员们的鼻子里扑,呛的人直咳嗽。
唉……这些党项人骄傲惯了,哪儿会把咱四等奴隶当人看?林德水苦笑着摇了摇脑袋,揉了揉眼睛里的沙子,向队伍中间搜寻那个恶魔的身影。
咦,奇怪了!李恒带出的大军足有两个万人队,回来不过刚好一个千人队,那一万九千人去了哪儿?
无怪林德水怀疑,几位新附军军官,互相交换着怀疑的眼神,难道、难道那个可怕的传言是真的?难道反贼……
他们以专业的眼光,打量着这支部队:党项人骑在马上的腰板依旧挺直,可人人脸上都掩饰不住疲惫不堪的神情;河曲马儿依旧高大神骏,但马瘦毛长明显掉了膘,往日大而灵动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脚步也带着疲态,不是以往那么蹦蹦跳跳,而是几乎蹄子贴着地面在拖;旗帜依旧高高的扛在掌旗手肩上,可旗面沾满了硝烟征尘,甚至出现了不少的破洞。
这一切,是因为长途行军连续作战的疲劳,还是大败亏输后的惨相?林德水心头,不知是恐惧,还是幸灾乐祸,甚至隐隐带着某种期待。
“来了、来了!”毕之贤跳着脚叫起来,手指的不是便宜女婿李恒,而是李恒身后几十辆运载着大箱子的马车。
战利品的出现,毫无疑问的击碎了惨败的谣传,“参政大人胜利了!”千户们高叫起来,声音中却没有带多少欢喜的感情,相反,甚至还有点儿莫名的失落。
只有林德水心头忽然毕剥一跳,俄而狂喜起来:那些大车的轮辙,比平常的浅得多!
“下官恭迎参政大人得胜归来!”何魁领着一班儿文臣武将遥遥的跪了下去。
汉人自古跪坐(日本榻榻米就是盗版我中原文化),自然有跪礼,《周礼》上就有稽首顿首吉拜凶拜振拜雅拜等等几十种,但秦汉以后随着板凳胡床逐渐引入,“跪”和“坐”出现了巨大的分野,于是汉人只跪天地君亲师,同僚之间作揖即可;惟元代起,官场下级必须对上级行跪拜礼……蒙古统治者认为,四等奴隶必须匍匐在一二等主人脚下,于是广泛的推行这种侮辱人格的礼节。
林德水腿都跪酸了,李恒迟迟没有下马,就在马背上冷冷的盯着众人,脸上的骄横之气,更是溢于言表。
这位大人,生气时拿你出气,高兴时拿你撒欢,如今他大胜回朝,还不把下巴昂到天上去?诸位新附军将领也是习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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