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怜丹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蒙古人的宿命吧?当整个世界都在顽羊角弓和蒙古战马的铁蹄之下瑟瑟发抖的时候,蒙古人内部却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征战。
阿里不哥、海都、势都儿、哈丹、乃颜,忽必烈大汗的挑战者一个接着一个,向蒙古大汗的宝座发起了无休无止的冲击,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呢?如果说向富庶的南蛮子们动武,抢劫他们积累着财富的城市,强占他们花一般漂亮的姑娘,让每一个蒙古武士热血沸腾,那么到北方冰冷的草原上,向寒风中挣扎的同族举起弯刀,则让蒙古武士们心脏发凉。
另外一位士兵,好笑的看了看两位同伴,没好气的啐道:“长生天下的大事,让那颜老爷们心焦去吧!咱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家里,咱们自己部族里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和老人家,是不是也在冰天雪地里挣命?过冬的草料备足了没有,小羊羔儿有没有奶水吃?”
蒙古人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民族,乞颜部、巴邻部、乃蛮部、克烈部、塔塔儿部,相互之间世代仇杀,流的血早已染红了草原。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用血和火让一盘散沙的蒙古人抱成了团,征服了长生天覆盖下几乎所有的土地,征服了沙砾般众多的民族,创造了奇迹般的辉煌。
但即使是伟大的成吉思汗,也无法改变草原上的气候,无法让北方寒冷的风不再南下,更无法让寒风中死亡线上挣扎的部族,对另外的部族伸出援手。
每一个严寒的冬天,对草原上生活的部族,都是一次严酷的考验,而这次超出往年的暴风雪,显然是场异常严酷、异常恐怖的考验。
这里是辽东,有南方海洋上温暖潮湿的风吹来,尚且如此严寒,那在更北方,中蒙古和东蒙古草原,不儿罕山、斡难河畔、哈喇和林蒙古腹地的家乡,只怕白灾更十倍于辽东,自己出身的贫穷部族,能通过这么严酷的考验吗?
每一名士兵的心思,都飞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草原腹地,那儿有他们的妻儿父母,有他们养大的羊羔和儿马,还有爱吃的酸黄饼子和酥油茶马奶酒……但愿战争终结,回到故乡的时候,这美好的一切,并没有埋葬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西门,通往中书省、大都城的方向,慢慢出现了一队长长的马车,车轱辘上结着冰渣,在青石板路面上,压得吱吱丫丫的响。
显然,运到的是粮草辎重,车身才会这么沉重。
哦,带队的是熟人,千户蒙立克!叶怜丹一喜,放声叫道:“草原上的勇士蒙立克呵,你身后的马车上,是汉地运来的棉衣,还是南方可口的大米?”
“亲爱的谙达,这里有粮食、棉衣、干肉,还有草料和煤炭!”
叶怜丹双手按在胸口,向着大都城的方向赞颂:“感谢长生天,感谢伟大的忽必烈汗!他了解我们前线士兵的疾苦,他是伟大的主人!”
哈撒里这些年轻的士兵,干脆唱起了蒙古战歌:“我们是大汗的猎鹰,我们是大汗的细犬,我们是大汗的战刀,我们是大汗的臂膀……”不少士兵涌了过来,虽然军纪约束他们不能动车上的东西,但摸摸看看,也能感受到温暖呵!
蒙立克面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半晌,他才苦笑着说:“对不起,我的兄弟们呵,这不是给你们的粮饷,而是大汗发给辽东各部,赈济白灾的物资!”
什么?所有的士兵都呆住了,如同遭了一记闷雷,他们在东宁府、在定远堡,和辽东各部浴血厮杀,如今大汗却要赈济自己的敌人!
蒙立克苦笑着和士兵们解释:“大汗希望早日终结辽东的战事,而色目平章阿合马提出了建议,向白灾中的辽东各部送物资,孤立乃颜。当乃颜成为光杆王爷的时候,咱们就能去温暖富庶的南方,平定南蛮子的叛乱了。”
早日结束辽东同族相残的战事!去南方抢钱抢粮抢女人!这两条,是每一个蒙古武士朝思暮想的事情,所以他们默默的退开了,忍着饥寒,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丞相行营,一位身材高大、须发花白的壮年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棉服,骨节突出、血管筋节的大手,一手抓着狗肉、一手举着烈酒,在他身前的书案上,则放着一封大都城送来的书信。
“伯颜兄长钧鉴,弟欲取左丞相之位,为兄长在朝中添一臂助……阿合马已失去圣上宠幸,最近又上奏用汉地金银收买辽东白灾中的部族,似有和兄长争功之意……”书信末尾,赫然署着大元朝最近一段时间,力压阿合马、联手留梦炎,红得发紫的参政大人,蒙古人呼图帖木儿的名字。
大元朝的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伯颜,看过信后把它投入了烈火。蒙立克看着烈火中的信纸化为飞灰,半晌才听得丞相冷笑:“呼图操切了些,只怕大汗疑忌啊……阿合马这混帐东西,理财倒是把好手,用金银粮草收买辽东部族的办法,呵呵,也算个妙计。”
蒙立克忿忿的道:“粮草收买,无非是丞相大人在杭爱山分化海都、彻里不花、撒里蛮等人的故智,算的什么?”
伯颜宽厚的笑了笑,如今的他,渡江伐宋、北上杭爱山讨海都,为大元朝南征北战,立下不世殊勋,地位仅仅次于大汗忽必烈本人,至少在官位上,再没有和谁争夺的念头,所以他的心态,也就不同于咄咄逼人的呼图帖木儿。
“不管谁的计策谁的功劳,只要能早日结束辽东战事,为大元朝留下平定南方叛乱的时间和力量,就是天大的好事,就是长生天佑我蒙古人!”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
跟着千户蒙立克,往辽东诸部族运送粮草的叶怜丹、哈撒里,坚定不移的相信这一点。
他们在部族中的童年,每一个冬天都是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所以他们知道辽东诸部族在物资面前只有惟一的选择,不,根本没有选择。
如此众多的物资,足可以让这些小部族在严冬活下来,生死存亡的关头,那些部族一定会选择大元,抛弃乃颜汗的。而失去了翎毛的雄鹰,还能在蓝天上翱翔吗?没有了辽东诸部族的帮助,乃颜汗必定孤掌难鸣!
到时候,是大军合围四面楚歌,还是和乃颜签订城下之盟,就全看伯颜丞相的决定了,不管怎么说,大约开春就能结束辽东的战事,大军入中书省辖地,一路南下,去南蛮子的江南、闽广大开杀戒,同时填饱自己的腰包。
南方的天气暖和,又能抢到汉人的衣帛,自己身上这件棉袄,开春了就可以央人捎回不儿罕山脚下的部族,让妻儿在下个冬天多份温暖呵!叶怜丹已经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车队顶着能把人从头到脚冻成冰棍的寒风,终于抵达了第一个部族的过冬地。
出乎意料,这个小部族的人,居然不是热烈的欢迎,而是刀出鞘、弓上弦,严阵以待!
蒙立克拍马上前:“辽东的朋友,亲爱的谙达,我是大元千户蒙立克,来送大汗赈灾物资的运输队呵,并不是前来挑衅的敌人!”
小部族的几位头人在马上窃窃私语,从蒙立克到叶怜丹,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即将做出归顺大元的决定,但事情再一次出乎意料,部族的族长居然大声道:“亲爱的蒙立克呵,我们有过冬的物资,我们是忠于乃颜汗的部族,不能接受伪汉忽必烈的好意!”
不可思议!他们竟然说有了过冬的物资!蒙立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使伯颜丞相的巴邻部,这样实力雄厚的大部族,过冬也是很难熬的,能不冻死一个人,就算非常不错了,这么个辽东的小部族,居然能在大批白送的物资面前不动心,长生天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怜丹、哈撒里等士兵,则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部族中人,这些人都疯了吗?难道他们想让整个部族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甚至被冻成僵硬的尸体,只为了效忠乃颜汗?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草原上千百年的铁律,谁不遵守这条铁律,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蒙古部族的忠诚,总是有一个底线的,叶怜丹决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
“或许他们都信了乃颜的邪教,脑子里被塞了一团稻草!”哈撒里盯着远处蒙古包上飘扬的绿地黑十字旗,悻悻的道。
哼,这些好东西,你们居然不要,要是送回我在不儿罕山斡难河畔的部族,他们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蒙立克带着人,找到了好几个部族,但每一个部族的态度,都是充满敌意,目光比风雪更加寒冷。
不对啊,这不是蒙古人对待财富的态度!难道他们都被洗脑了?乃颜的聂斯托里安教,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蒙立克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
我一定要弄明白原委!
在第五次被拒绝之后,蒙立克婉转提到:“亲爱的谙达,我们冒着风雪为你们送来过冬的物资,虽然你们不接受,但出于蒙古人的礼节,你们是否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进帐篷,用马奶子酒、酥油茶和红红的炭火,给我们一些温暖?”
大草原上的规矩,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主人必须热情接待,果然,部族的长老们商量一番,同意了蒙立克的要求,甚至没让他们放下武器……当然,这支运粮队人数既少,携带的武器更少。
转过一座方圆十里的土丘,到了它的背风面,蒙立克看到了部族的过冬营地,和他过去记忆中一般的部族过冬营地不同,这里没有滴水成冰的寒冷,没有那种一切都冻住了的凝滞感觉,时值正午,反而家家户户炊烟缭绕,饭菜的香味四处飘散,让寒风中奔波了大半天的蒙立克等人,肚子立刻咕噜咕噜的叫起来。
过冬的干草,是给牛羊马儿吃的,这是草原,干柴并不多,家家户户都烧的什么东西呢?还有那饭菜的香味,引得人直吞唾沫,似乎烤羊羔儿肉的味道里,还带着香料的诱人气息,鼻子灵敏的哈撒里,甚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
寒冬腊月,肥美的烤羊羔儿肉洒上昂贵的香料,就着烈酒吞下肚,那是神仙般的享受啊!
只是香料产自南洋,有名的一两黄金一两香料,那烈酒则必须从南方汉地运来,价值不菲。难道辽东的部族,都富得流油了吗?可为什么去年攻打东宁府,被俘的那些部族,却一个个穷得精光呢?
第348章 牧民新生活
这个辽东小部族的首领,叫做哈丹巴特尔,哈丹在蒙语中就是刚毅,巴特尔是英雄的意思,连起来就是刚毅英雄,果然人如其名,哈丹巴特尔就是一个虎背熊腰、方脸大嘴的蒙古牧民,说话声音大得像打雷,抓着马鞭的手指头,跟胡罗卜差不多粗。
蒙立克、叶怜丹、哈撒里等人跟在哈丹巴特尔身后,进入了部族宿营地最内侧,一座相对最大的营帐。
远道而来的赈灾队伍,并没有急于坐下,而是不停的蹦蹦跳跳,然后才坐下来,伸直了两条腿,双手由轻到重的慢慢按摩。
在严寒的风雪中奔波了大半天,两条腿都冻得跟冰棍似的,不给它舒活舒活筋骨,将来到三四十岁,逢天阴下雨的时候,只怕腿脚要从筋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去!
蒙立克揉搓着自己的膝盖,待麻木的腿渐渐有了知觉,抬头一看,巴特尔部族的战士们,都各忙各的,有人牵马到马厩,有人把弓弦从顽羊角弓上解下,有人把背着的箭壶挂到木柱上,却没一个人在做暴露在严寒之后必须进行的工作。
他们不怕将来骨头疼吗?蒙立克好心的告诫巴特尔:“强壮的雄狮,高傲的雄鹰呐,你也抵抗不了时间的流逝,将来你挺直的背会佝偻,你明亮的眼睛会昏花,如果现在不搓搓腿脚让血液流动,到那时候,你会恨不得拿弯刀把它们砍下来!”
“不,我们用不着这么做,因为我们根本不冷!”哈丹巴特尔亲手卸下了马鞍、辔头,打发亲兵将马牵走,再把马鞭、弯刀、箭壶、顽羊角弓一样样挂在支撑蒙古包的木柱上,然后脱下了密密匝匝的翎根甲。
蒙立克惊讶的发现,巴特尔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额头和两边太阳穴,竟然热气蒸腾,脸色微微发红,居然是热得受不了的样子!
“嗨,这身在外面还凑合,回到营帐里,就热得让人受不了!”巴特尔一边抱怨,一边脱下了衣服,小心翼翼的掸了掸上面的雪花,轻手轻脚的挂在了木柱上。
小伙子们把马儿赶到了马厩里,回到了营帐,在外面还算正常,进入营帐刚刚一分钟,所有的人脸上都热出了红晕,他们笑嘻嘻的解下铠甲装备,一个个脱了外衣才盘腿坐在羊毛毡毯上。
“草原上的雄鹰,强壮的苍狼呵,你们竟然不畏惧白灾的严寒,我甚至看到了你们额头上的汗珠!”蒙立克睁大了眼睛,感叹的说。
哈丹巴特尔闻言愣了半晌,忽然放声大笑:“远来的客人呐,难道你不知道大汉出产的鸭绒服?难道你认为,没有它的帮助,我们能以身体来抵抗严冬的白灾?”
巴特尔部族的战士们,一齐笑了起来,白灾的严寒,就是成吉思汗本人,也不可能仅凭身体来抵挡啊!
鸭绒服?蒙立克等东宁府来客,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哈丹巴特尔看出了客人们的疑惑,他笑着把外套递给客人:“看,这就是南方大汉出产的鸭绒服,用最细密的布织成,中间装着鸭子的羽绒,我们把他套在衣服的最外边,甲胄的内侧,最能保暖,即使最猛烈的风雪天,也能让你感受不到雪花的冰凉。”
“还有棉衣和呢绒!”一个调皮的小伙子叫道。
蒙古人都是开朗好客的,即使敌人,当他以客人的身份坐在毡房里,主人也不会刻意敌视,见客人们疑惑不解,那小伙子干脆撩起自己的衣襟:“看,除了外面的鸭绒服,我还穿了件大汉商人卖的棉衣,对,大汉还能用羊毛纺织呢绒,宝音穿的就是。”
他身边一个憨厚的小伙子就是宝音,听到这里,笑呵呵的道:“是啊,我爹爹用三十斤羊毛换了这件呢绒衣服,他说这玩意轻薄,穿在鸭绒服底下,比棉袍子贴身,骑马射箭不碍事。可我姆妈说,要是再冷些,呢绒顶不住,还得换棉袍子……”
宝音说话实在,一开口就知道他是个十分听爹妈话的大孩子,客人们都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兔崽子,胡咧咧什么呢!”哈丹巴特尔瞪了他一眼,搓着双手道:“鸭绒服加棉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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