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琮摇头道:“难说,还是加强戒备的好。”正说着,却见河对岸有一员小将单骑过河,一边扬手大声喊着什么。
“我去看看。”张绣似乎司空见惯,接过亲卫递上的缰绳一跃上马,不多时便到了河边,与那小将说了几句,就放那人过了河。
只见那员小将过河之后,便直奔刘琮方才突阵之地,翻身下马之后在尸堆中翻找了片刻,找到一具尸体背在身上,取出绳索紧紧捆缚好之后,艰难的爬上马背,策马缓缓向河对岸而去。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淯水两岸对阵双方都静悄悄的注视着他,除了偶尔有伤者的呻吟声响起,整个战场上笼罩在肃杀静穆的气氛之中。
“是史涣之子史静。”说这话的时候,张绣表情非常平静,语气中却隐隐含着赞许和感慨。无论何时,孝子总是让人心生敬佩的。
亲手造成这一切的刘琮,心中也对史静的行为颇为赞赏,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就是战争。转眼之间父子阴阳相隔,史静恐怕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枪刺死了他父亲……
刘琮的判断显然没有张绣的经验丰富。
史静退回河岸之后,曹军没过多久,便如潮水般退走了。
“莫非夏侯惇要使什么诡计?”刘琮有些纳闷,这不应该啊,完全不像夏侯惇的风格。
张绣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还是说道:“战死一员大将,对于士气的影响很大,更何况这一阵他们先胜后败,锐气已失。相反咱们士气大涨,曹军若是强行再攻的话,只会损兵折将,夏侯惇久历沙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刘琮仔细想了想,的确如此,按说自己也能想到这些,可是方才冲阵之后气血激荡心神不宁,竟然连这一点都没想到。
看来自己离那些在战阵上既要冲阵厮杀,还要冷静观察局势,指挥若定的将帅差距太大。
曹军既然已经退走,张绣和刘琮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派出探马四下巡查之后,两人率部撤回在河岸三里处立下的营寨。
将小腿处的伤口处理好之后,刘琮试着走了几步,好在没有伤着筋骨倒也没什么大碍。
直到此时,他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几分。
闭上双眼躺在**的木板床上,刘琮的眼前便浮现出血腥残酷的画面:举起的手臂被锋利的长刀砍断,鲜血喷涌,露出白色的骨茬;柔韧而坚硬的枪身砸在对方的脸上,头盔甩出去老远,脸部的皮肉寸寸绽开,牙齿崩落,半截舌头咬的粉碎;绝望的表情,痛苦的表情,愤怒的表情,麻木的表情,一张张面孔在他眼前轮转,一声声惨叫在他耳边回响……
刘琮猛地坐起身,匆忙搭成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扭声,他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满是汗水。床下一袭沉重的被褥堆在脚旁。
走出帐外,夕阳下炊烟袅袅,金色的余晖洒在重重帐幕之上,宛如一幅气势磅礴凝重厚实的油画。
淯水对岸五里处,曹军的营寨同样笼罩在这冬日的余晖下。
中军大帐里,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正严肃的望着帐中诸将,听着他们对于今日战事的总结。他正是建武将军、高安乡侯夏侯惇。因三年前与吕布交战时被流矢射伤左目,所以被人称为“盲夏侯”。不过这个绰号谁也不敢当面称呼。
“今日败阵,罪不在史将军,而在于张绣军中突然杀出的那员刘姓小将。”
“却不知是何人?枪法实在厉害,史将军措手不及,竟然身死当场,真是可恨!”
“不过是趁史将军不备罢了,我看他也不过如此。”
“不然!那人年纪虽轻,却很会选择时机,得手之后没有得意忘形,而是继续率部冲杀,这才使得渡河功亏一篑。”
“那人姓刘,从来不曾听说张绣军中有姓刘的猛将,该不会是荆州派来协助张绣的人吧?”
夏侯惇冷眼旁观,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由心头火气,冷哼道:“且不说对手如何,只败了这一场,你们就如此吵嚷不休,难道那姓刘的真的那么厉害?”
见众将沉默不语,他语气一转,接着说道:“主公信重,将先锋之职托付于我,今日挫败失了锐气,罪在我而不在诸位。诸位还是说说,怎么渡河破敌吧。”
和曹军营寨中的肃杀不同,张绣营中的气氛很是轻松。因今日小胜,张绣便使人整治酒席,邀请刘琮同乐,刘琮本来没这个心情,却架不住张绣热情相劝,不得已陪着饮了几杯。
“师弟怎么闷闷不乐?”张绣有些纳闷地问道。
刘琮强笑道:“明天可能会有场恶战,哪儿有心情饮酒?”
“哈哈,想那么多做什么?如今这世道活过一天是一天,能高兴一日,便是一日啊。”张绣这会儿已经是醉眼朦胧,拍着几案说道:“师兄我少年从军,见过的死人不知有多少。前一刻还在和你说说笑笑,下一刻也许就命丧黄泉,任你千呼万唤也是无用!”
悲怆的语气中,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这种时候刘琮说什么都不合适,更何况他现在心里也沉甸甸的,什么话也不想说。
正在这时,帐帘掀起,一名亲卫快步走到张绣身边,低声道:“将军,白天捉来的那个曹将,竟然被他走脱了。”
“跑了?”张绣抬起头,愣怔了片刻,忽然笑道:“跑就跑了吧,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刘琮开始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心中到底对张绣如此松懈的军纪有些无语,暗道万一夏侯惇夜里偷渡过河,来劫营的话恐怕就不妙了。
这么一想,刘琮便觉得脊背发凉,趁夜劫营反败为胜这种事,在这个时代实在太普遍了,当下直起身就要对张绣建言,却见张绣已经歪着脑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好容易推醒,却对刘琮的话不置可否,嘟囔了几句,干脆仰面一躺,继续睡觉。
刘琮气的站起身一跺脚,转身出了营帐。
将二百余部曲召集起来之后,刘琮面色凝重的说道:“今夜都打起精神惊醒些,马不卸鞍人不脱甲,睡觉的时候都给我睁着一只眼睛!”
待回到帐中,刘琮在刘虎的帮助下披挂好沉重的铠甲,一番折腾下来睡意全无,索性抽出腰间长剑细细擦拭。
夜漏无声,寒锋无光。
第二十五章 铁马冰河惊入梦
正是寒冬时分,虽然不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气,但帐篷里仍旧冷的让人无法安坐。
小小的火塘内木炭烧的正红,散发出的热气却很快被冬夜的寒风吹散。
油灯如豆的火苗忽明忽暗,将帐内的人影照的摇动不止。
一碗冷水置于案头,不知何时水面渐渐微晃,刘琮瞥见之后长身而起,带动铠甲哗啦啦响动。
取过冰冷的头盔戴上,将带子紧紧系在颏下,大踏步走出帐外,只见夜色暗月无光,隐隐地,地面传来细小震动,几乎微不可查。
果然来了!刘琮心中暗道。见刘虎率领着十几个亲卫围了过来,低声说道:“八成是来劫营了,你等速速唤醒兄弟们,严阵以待!”
刚把兄弟们集中起来,就听到天空中似乎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啸声,抬眼一看,漫天星光铺天盖地,在沉沉夜色中,如同流星火雨一般,拖着长长的光线扑向营寨。
这哪里是什么星光,分明是密集的火箭!
不等刘琮下令,兄弟们便举起盾牌,或是寻找掩护,在这阵火雨坠落之前,纷纷躲避。
随着火箭射入营寨之中,不少帐篷被点燃,很快营中就浓烟滚滚,许多人自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在营中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
而此时营外马蹄声急促如雷,无数火把在黑夜中次第举起,蜿蜒成一条明亮的长龙。
必须将曹军挡在营外,给张绣争取时间稳住营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琮当机立断,翻身跃上马背,一抖缰绳率先向辕门冲去。
尚未到寨门,刘琮便大声喝道:“开寨门迎敌!弓箭手速速准备!”
值守的将领见是刘琮,立即指挥部下打开寨门,一边派人向张绣报告。
转瞬之间,二百余铁骑便随着刘琮冲出营寨,向着火龙冲杀。
火光中,刘琮和亲卫们组成的冲锋队形,宛如投向罗网中的小小飞蛾。几个呼吸之间,就迎面撞入了曹军的洪流之中。
几乎来不及思索,刘琮下意识地抬枪、刺出、收枪。被他刺中脖颈地曹军骑兵与他擦身而过,奔出去十几步之后才从马上翻身坠落。而此时,刘琮枪下已经又多了两个亡魂。
喊杀声在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击声、战马相撞声中此起彼伏。火把摔在地上,映射出血泊中年轻的面庞,死不瞑目。
原本势不可挡的曹军洪流被这二百余骑阻挡,气势为之一滞,再不复方才的流畅。然而刘琮和亲卫们,却也因此被重重包围。火光中几乎难以辨别敌我,当此时唯有奋力拼杀,才有一线生机。
淯水对岸,夏侯惇端坐于战马之上,面露凝重之色,向身边一员小将问道:“你可听的真切?那人确实名叫刘琮?”
小将低头应道:“正是此人。”他便是被张绣在阵上俘虏,后来因防守松懈趁机逃脱的曹将。
夏侯惇点了点头,向对岸望去,眯着右眼道:“想不到竟会是他。”
关于此人,夏侯惇也是最近才知道其大名,此次南下攻宛,有一大半的原因也是因刘琮而起。在夏侯惇看来,刘琮应该只是名义上的太守,具体事务自然有属官去做,却没想到他会亲自披挂上阵,而且还如此勇猛,头一次交手便杀了大将史涣。
本来对此次夜袭劫营,夏侯惇也是把握十足,想着张绣白天刚胜了一场,肯定会放松警惕,说不定还会大肆庆祝。可现在看来,又被刘琮搅了好事。
“哼,年纪轻轻,倒有几分胆色才干。”夏侯惇丢下一句评语,断喝道:“传令!全力突营,勿与其纠缠!”
这倒不是夏侯惇对刘琮起了爱才之心,惺惺相惜,而是他身为全军先锋主将,必须着眼全局,考虑大势。只要将张绣营寨攻破,区区刘琮又何足道哉?
如果此时他下令全力绞杀刘琮这一队人马,恐怕不消半个时辰,刘琮和他的亲卫们就将粉身碎骨,一个也别想跑。
饶是如此,刘琮这会儿也感到非常吃力,毕竟对方人数太多,自己身边的亲卫却是越战越少,而且不少人已经伤痕累累,在马上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大队曹军骑兵掠过这支小小的队伍,向张绣营寨扑杀而去,而此时营寨中已经有不少人反应过来,在各部将领的率领下,凭借着简陋寨墙顽强抵抗。
劫营的突袭变成了强攻,夏侯惇恼怒非常,却压抑着自己燥怒的情绪,冷静的观察着对岸的形势。这种时候,他反而不能过多的发号施令,只能寄希望于临战的将领们攻破对方的营寨,那时候他才能下令全军压上,一战而定。
然而刘琮那一小队人马,却给攻击营寨的曹军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夏侯惇也很快发现,刘琮这家伙就是属狼的,趁你不注意,扑过来恶狠狠的撕扯下一大块血肉,等你要合围起来聚而歼之,他却带着部下突然远遁,消失在黑暗之中。下一次出现的时候,又是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原本严密的阵型都被他扯动的松散起来。
这样下去可不成!夏侯惇咬牙思忖片刻,将原本留着追击溃兵的最后一支骑兵也派出渡河,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刘琮这支队伍。
被火光映照的如同白昼的营寨中,张绣只穿着中衣,手握长枪勒马急的团团转。他在梦中被惊醒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待安顿好营内防御,才得知刘琮率部冲出营寨阻挡曹军,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此时他心中既悔且愧,恨不能立即杀出营寨将刘琮接应回来,却被部下胡车儿死死扯住缰绳。
胡车儿大声劝道:“主公且慢!刘公子在外拼杀,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守住营寨?若是被曹军攻破了营,我等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便是将公子接回营寨,又有何用?”
另外两个将领也力劝不止,张绣披头散发,大喊道:“师弟舍生忘死,我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尔等在寨中死守便是,快放我出寨!”
胡车儿见阻拦不住,只得点起张绣的亲卫,自己也翻身上马道:“罢了,就随将军冲杀便是!”
当他们冲出营寨,就见曹军已将刘琮等人团团围住,而刘琮身边只有数十人尚在苦苦支撑。其他人则散做几处,都自顾不暇,无法相助。
张绣见状,势如疯虎,纵马便冲杀过去,枪下几无一合之敌。胡车儿率领另一队骑兵分兵救援,顿时将曹军的包围圈冲乱了阵脚。
一时间只见火光中血肉横飞,战马哀鸣扑倒,双方将士前赴后继,死战不退。
乱军之中刘琮见张绣来接应自己,心中一暖,顿觉浑身又有了力气,手中长枪横拨竖挡,终于杀到张绣身前。
然而两支人马方一会合,又被曹军铁骑团团围住,张绣杀得性起,擦了把脸上的血迹大吼一声:“挡我者死!”跃马当先,向密集人群中冲去。刘琮咬紧牙关紧随其后,将长枪使得如同蛟龙出海,点点寒光带起阵阵血花。
那边胡车儿将分散被围的刘琮亲卫聚拢在一处之后,向这边奋力厮杀过来。
刘琮只觉得呼吸滚烫,胸膛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身上的伤口压根感觉不到疼痛。他已经记不清倒在自己枪下的人有多少,也记不清自己身上中了多少刀……
一名曹军骑兵从斜刺里冲了出来,长矛猛地刺向刘琮,而刘琮此时却无暇抽枪格挡,眼看就要被刺中肋下,只见一个身影从一旁跃出,将那曹军骑兵合身扑下战马。
刘琮转身一看,正是张绣舍生相救,急忙勒马回转,却还是晚了半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张绣已经身中数枪,血流如注。
“师兄上马!”刘琮肝胆欲裂,长枪抡圆崩开曹军刀枪,俯身抓住张绣的胳膊,用力一提,张绣顺势翻身上马,勉强抱着刘琮的腰,低声道:“快回营中!”
恰在此时,胡车儿也率部冲杀到近前,见状急忙将刘琮围在当中,拼死杀回了营寨。
而营寨的栅栏已经损毁大半,壕沟内,拒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