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接到这封信之前的一天,军部总医院的陈医生专程赶到他的驻地告诉他,那个小护士,那个曾经救了他一命,救过不知道多少战士的命的小护士,那个笑她自己的名字太土气的女孩,用一把手术刀,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陈医生说,秀婉和你的书信往来最多,所以,她的葬礼,请你一定要参加。
凌杳说,当然,我当然要参加。凌杳说话的时候泪流满面。古地曾经不止一次嘲笑过他,一个男孩子,怎么能有这么多的眼泪的?他现在不再是从前那个男孩子,他现在是号称“铁军”的第4军中一个上尉连长,他的两颊长出了有些迷人的微卷的络腮胡,他的身材也长得又高又壮,可是,此时此刻,他依然泪流满面。
秀婉,手术刀割破皮肤的时候,会不会很痛呢?秀婉,你曾经悄悄的说,第一次在战地医院见到血的时候,你怕得要死,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这一次,你还会害怕吗?秀婉,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我吹口琴的样子像一个西班牙男孩,可是你说你从来没有去过西班牙也没有看到过西班牙人长什么样子,你说这种“像”是无端的。。
你那羞涩的笑容,今后该为谁绽放?
小护士崔秀婉的葬礼是在一场早春的细雨中进行的。因为她是自杀的,按规定不能葬入第4军的革命烈士公墓,但是军部总医院的院长亲自到军长杨选江中将那里去求情,军部才破例让她在公墓的一个角落里下葬。那一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并不多,而许多想来参加葬礼的军官和战士,因为有各种任务在身,也不能前来。除了军总院刘院长,陈医生和几个平常与她要好的护士之外,就是凌杳和他连里的几个士兵。这几个士兵也都是重伤住过院得到过崔护士的照料的老兵。
凌杳在前,和几个老兵一起抬着秀婉的棺木走到了公墓里,雨渐渐的下得大了起来。春寒料峭中,淋着这样的雨让人感到一种刺骨的冷,一种让心脏紧缩,痛得有点难以呼吸的冷。几个小护士跟在棺木的后面,互相搀扶着,一路都在低低的哭泣。
到了地方,那里有军总院的几个勤杂工早已挖好的坑,平日里,他们也经常收到崔护士的照顾。有时候是一个苹果,有时候是一盒她自己说吃不下,其实是没有动过的饭菜,通常那都是难得的有荤菜的时候。当他们请她帮忙写家信的时候,她无论多忙多累,都一定不会拖过一天。他们本来都只是些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不懂那么多的道理和主义,他们只是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来判断,这个崔护士,是个很好的女孩儿。他们真的很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条路。
几个小护士里有一个姓谢的女孩是个基督徒,当她用英文唱起赞美诗时,那克制着悲伤的表情下,却掩饰不住悲伤的颤音,甚至比那种放声恸哭更加令人心悸。
凌杳听到她唱的是:“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优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一样。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了,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与耶稣一同带来。我们现在照主的话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这活着还存留到主降临的人,断不能在那已经睡了的人之先,因为主必亲自从天降临,有呼叫的声音,和天使长的声音,又有神的号吹响,那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必先复活。以后我们这活着还存留的人,必和他们一同被提到云里,在空中与主相遇,这样,我们就要和主永远同在。阿门。”
那一刻,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当总院的那几个勤杂工用泥土将这个风华正茂的身体彻底的掩盖之后,凌杳和几个士兵用军人特有的方式来祭奠这个小小的芳魂。
“举枪!”凌杳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流水带走了太多的水份吧,但是他仍然用尽所有的力气来喊:“准备,放!”
一阵阵枪声,飘荡在公墓的上空,雨,更大了。
凌杳认识秀婉已经有两年了。1931年上海事变,凌杳在火线上参军,后来身受重伤,如果不是秀婉的悉心照料,他还能不能再站起来,真的是一个未知数。他也永远忘不了,当他伤愈即将归队的那个晚上,在他用口琴吹奏的《友谊天长地久》那悠扬的乐声中,她那种羞怯的带着笑意的眼神。她那天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的初吻。那时的人,把这些东西看得很重很重,凌杳不知道,这个小护士的心里,从此就只有他了。可是他却无法回报她,因为他已经有了沙罗,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不知道怎样对秀婉说这个事情。
他们通了好几次信,秀婉的字写得真漂亮,这让喜欢用键盘胜过用钢笔的凌杳无比的惭愧。但是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秀婉的信里越来越明显的热情和提示——她在等他来挑明她想要的话,无论怎么样,女孩子总是很矜持的。
他不知道怎么做,在部队转移驻地后他们有好一阵子没有联系,国民军最后推翻旧帝国的战役,第4军没有参加。当局虽然决定把首都迁到南京,但是革命发源地广东的地位仍然需要第4军这样的与革命同时诞生的部队去守卫。当然,他们守卫的并不仅仅是一种象征,而是祖国的南大门。凌杳当上了少尉排长,一年以后,又升为中尉连长。和遇到传奇经历的路晓飞相比,他的军衔相差太远。和连年厮杀在第一线,战功和伤疤一样数不清的古地相比,他的经历也要简单得多。当他当上少尉之后,曾经被上级派到中央军校参加了一个短期的干部培训班。
当他在中央军校的接待室见到秀婉的时候,他一脸的惊讶让秀婉撒娇一般的翘起了小嘴,说,看起来,你并不欢迎我啊。凌杳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了。那天晚上,凌杳陪秀婉去吃了一顿她向往已久的西式烛光晚餐。那天的秀婉很高兴,她的家庭条件很好,或许,她早就该谈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了。可是,凌杳终于还是狠下了心,在按时返校之前,把自己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的事情告诉了她。他知道自己深深的伤害了这个女孩,他只是不愿伤害她更深。
凌杳不知道秀婉回去以后流了多少泪,他们依然通着信,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信,总有几个不注意的角落,有几个字的自己是被水模糊了的。当然,是泪水。而最让他感动的是,当他挤出了极其珍贵的时间到贵阳去寻找沙罗母子未果之后,秀婉就利用总院相对较多的休假,主动的帮他承担起来寻找沙罗母子的责任。在这之后的一年多近两年里,秀婉走遍了西南三省的重要城市,拿着凌杳曾经给她看过的沙罗母子的照片,就这么一次次不辞辛劳的奔走着。当凌杳一次次的陷入绝望的时候,都是她在安慰他,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如今,沙罗母子还是没有找到,但正像秀婉所说的,或许有一天,他会在某一个街头突然的遇见她。可是,她自己,却再也不会为他们的重逢微笑和流泪了。
她再也不会忧伤了。
凌杳读着自己和秀婉的一封封书信,回忆着姑娘的音容笑貌,他知道,自己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报告!”通讯兵小吴打断了凌杳纷乱的思绪,站在门口说:“连长,营长要全营所有连以上干部到营部开会!”
“知道了。”凌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那些珍贵的信放好。整理了一下着装,戴好帽子走出了营房。他知道营长刚刚去参加团里的会议回来,也知道各级军官开会意味着什么。来吧,他现在正需要一场血的洗礼,好让他忘掉那些致命的哀伤。秀婉的死,得算在这些浪漫著称的高卢人身上,如果不是他们的野蛮入侵,秀婉或许不会陷入这种深深的哀恸和绝望之中。至少现在不会!
营长的话只有一句:“奉上级命令,我部必须在24个小时内集结出发。”没有说要去哪,也没有人问,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心里都有一个信念——要让任何一个敢于侵犯我神圣领土的人知道,中华,不可辱。任何人,任何国家,都不可以!
第一二一章 向前,向前,向前!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法国人的这一次行动是蓄谋已久的入侵。他们已经不满足于象以往那样在边境线上移动界碑这种被新上台的内阁讥讽为“小偷小摸”的行为,也不仅仅满足于将中越边境线向北移动几公里,他们这一次的目标是广西右江西岸的土地,甚至是南宁和整个邕江流域直至和广州湾法租界全部连成一片。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法国人在越南北部集结了2个法国师(其中1个摩步师1个步兵师)、1个阿尔及利亚步兵旅、1个突尼斯步兵旅、1个塞内加尔步兵旅、1个科特迪瓦步兵团,以及一个由欧洲各国的逃犯、死囚和城市无产者组成的有名的外籍兵团和由越南人组成的2个师。另外还有一个停泊在广州湾的远东舰队及下属的海军陆战队。除步兵外,还有一个约90辆坦克组成的坦克团,以及120架作战飞机,总兵力约10万人。这几乎是法国海外可以动员的武装力量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些部队被通编为法国远东集团军,由马丹肖菲耶中将担任总司令,两个法国师的师长分别是德波利尼亚克准将和赛巴斯蒂安少将。广州湾的法国远东舰队有1艘战列舰,3艘巡洋舰和7艘驱逐舰,由海军少将肖恩指挥。
事实上,南京最高当局早在几个月前就得到了法国人在越南有异动的情报。但是当局所抱有的西方人非常强大的意识让他始终没有考虑用武力来和法国人解决边境问题,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了英国人的调停之上。而且他始终认为在国内各种矛盾没有得到充分的解决以前,绝对不能轻启对外的战端。对倭寇如此,对法国人同样如此。殊不知,法国人正是从当局的步步忍让中得到了勇气,当局为了讨好法国人撤走了驻防中越边境的正规野战军的做法实在让法国人看不到不把这次入侵落到实处的理由。而当局把希望寄托在英国人身上,更是完全忽视了这两个国家在欧洲已经结成盟国的基本事实。
要狼来劝说狈不要吃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直到这种自欺欺人到了自己对自己都无法交待之后,才终于决定调动精锐部队去解决问题,但是,一方面对自己的军队抗击西方列强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另一方面,却又怕把西方人打痛了,这场仗究竟要怎么打,前方的将领们都觉得很困惑。安塞巴斯蒂安事实上
既然决定了要打,那就应该调动海军,将广州湾一起收回来。虽然国防军的海军力量还很弱,但我们是近海作战,破釜沉舟,以法国远东舰队的实力也并非不可战胜。可是上面有明确指示,不打湛江港,说那是有租借条约保护的,不能给西人以口实。这一仗,只能靠陆地上的战斗来解决。
在凌杳的印象里,法国军队的战斗力很是一般,除了拿破仑时代曾经称雄欧洲以外,历史上的中法战争,清朝那可是不败而败,是输在政治外交上而不是军事上的。二战更不用说了,就是一战,法国人其实也算不上厉害。可历史毕竟发生了改变,原来的历史,法国人哪里还唱了这一出戏呢?
第一次战斗是在钦州。法国的一个步兵团加上科特迪瓦步兵团在远东舰队的掩护下登陆钦州湾。当局不让打广州湾,可是没有连钦州湾也不让打。第4军主力刚到灵山,杨选江军长听说法国人在钦州湾登陆了,也不等方面军司令长官部的命令下来,立刻命令先头部队12师强行军,坚决把法国人赶回海里去。12师是杨军长的起家部队,不可避免的得到的优待也要多些,当然,在关键的时候,肯定也是12师首先顶上去。
灵山到钦州不算近,12师除了一个营的先遣队乘坐全军有限的汽车先期赶往钦州之外,其余的部队全部靠一双腿来奔跑。除了枪支弹药,所有的东西都被战士们扔到路边。干粮也是边跑边吃,不少人跑着跑着就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
法国人发现了国防军的意图,从海防起飞的轰炸机群分成5个波次,一波接一波的对正在向钦州靠拢的国防军进行了轰炸。国防军轻装前进,根本就没有防空武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战友不断的被天上掉下来的炸弹炸得血肉横飞。队伍却毫不停留。有时候敌机投弹完毕之后又俯冲进行扫射,国防军就散到路边隐蔽,隐蔽之后,又有很多人再也起不来。从灵山到钦州的省级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路段没有留下年轻的国防军士兵的尸体!
3月14日夜,在击退乘坐汽车先期到达钦州的12师尖刀营之后,法国人认为短时间内他们已经不会再受到攻击。除了留下部分科特迪瓦的黑人士兵进行警戒之后,白人士兵一边慢条斯理的从军舰上搬运各种物资,一边开开起了庆功会,庆祝他们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这么重要的一个港口城市。一些校级军官甚至认为,他们应该有能力占领整个广西。
当晚11点30分,经过长途强行军的第4军第12师92团没有休息,首先向布防在外围的科特迪瓦步兵团发起了攻击。
凌杳的连队在路上损失了大约四分之一的士兵,他们大多都是身经百战,战斗素质一流的老兵,却一枪未放就倒在了路上。这令活着的人心中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悲愤。累,又算什么,至少他们还能拿着手中的枪,去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遭到突袭的科特迪瓦步兵团很快就陷入混乱之中,他们的黑人士兵身体素质虽然很好,也经过了长期的军事训练,可是他们作战欲望并不强烈。当队伍里的白人士官和军官被突如其来的枪炮声喊杀声吓得失去了斗志的时候,黑人士兵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他们后面往回跑。而且跑起来丝毫不比白人慢。
凌杳在近距离的用步枪射杀了一个白人上士的时候,眼前突然浮过查尔斯博士的面孔,那位大英帝国的绅士在听说他要留在祖国之后那种不解的神情里更多的是一种轻蔑,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对中国人的轻视。
外围的枪声让滞留在滩头的法国团非常的不满,中国人已经被打退了,那些黑鬼难道不知道军官老爷们准备开酒会吗?一个少校怒气冲冲的对身边的军官说,那些黑鬼一定是想乘机表现自己,就是遇到几个拿枪的农民,他们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