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友和周韵两个互相搀扶着起身,蒋老太太又咳了几声,道:“你先下去,我还有几乎话要和你媳妇说。”言毕,从齐妈妈手里接过茶盏,掀开盖子抿了一口。
蒋世友略显疑惑地看了周韵一眼,她脸色仍旧苍白,却强挤出个笑来:“三爷先回去,叫雅意给你煮点艾叶把脚泡一泡。”蒋世友见她无事,便依言告退了。
蒋老太太又抿了一口茶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将茶盏放回,给齐妈妈使了个眼色,齐妈妈会意,悄然退下。
眼见孙子走了,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她上下看了周韵半日才指着旁边道:“坐。”
满地的椅子小几都是被她刚才盛怒之下踹翻推倒的,一直没人敢收拾,此时听得命令,秦妈妈和蒋贵媳妇忙将椅子一一扶正摆好,周韵躬身应了,上前坐下。
外头雷雨隆隆,大雨倾盆,屋内却突然陷入了沉寂。老太太一眼不错地盯着周韵,周韵低头坐着,一动不动。旁边秦妈妈和蒋贵媳妇都不敢出声。
得到管家之权
“友哥儿媳妇,”外头又是一记响雷,老太太眯着眼,慢慢道,“听说你今日回娘家去了,亲家老爷和太太可好?”
周韵道:“都很好,有劳老太太记挂。”
蒋老太太点头道:“我在白莲庵里住着时常见你母亲来拜佛祈福,她也是个心虔的大善人。”
周韵恭敬道:“是。”周家老爷和太太相敬如冰的事在秦楚县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太太吃斋念佛,从不过问家事,周家几年前搬来县城时是周韵她娘三姨奶奶当家,气势之盛完全压过了主母。周韵嫁进蒋家后不久主事人又变成了刚生了儿子的年轻四姨奶奶,如今周老爷又纳了几个新姨娘,却也没有动摇这位四如夫人的地位。
蒋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又道:“我今日过来后,听说你把你相公安排在兰厅里安歇?”
周韵早知必有此问,便将早已想好的答案说出:“因为前段时候三爷受了伤,大夫说天气太热容易存了热毒在身上不好发散出来,这正房院子也就兰厅最凉爽宜人,又有新开茉莉花的清香雅致,我想三爷在那里住着,心胸爽朗,必然康复得好些。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昨天就拆了绷带,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
蒋老太太看着她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不免发笑:“素日里就没听你说过几个字,如今一说到友哥儿却蹦出这么多话头儿,实在是难为你了。”
周韵微微躬身。
此时秦妈妈又捧了新茶过来奉与蒋老太太和周韵。老太太端茶轻呷,眼皮微掀扫了周韵一眼,道:“只是友哥儿到底是个年轻哥儿,虽然要养病,身边没一两个人也不好。”
周韵眉毛微动了动,低头道:“孙媳也这么想,所以安排了雅意过去伺候。”
蒋老太太点头道:“雅意这丫头在我跟前长大的,人品也算可人疼,行事也稳妥,不是那些卖乖弄巧轻薄之流。她在这正房院里熬了两年,行事作风想必三奶奶比我还清楚些。”
周韵道:“老太太说得极是。有雅意服侍三爷,我再放心不过。”
蒋老太太的面色这才真真正正松了下来,只是她还有些不满意处,便接着道:“雅意是没什么问题了,只是光她一个不够服侍的。”
周韵回道:“上回老太太、太太赏的几个丫头也开始当班,露桃去伺候三爷了。”
老太太慢慢歪在靠背软垫上:“露桃虽然说还算沉稳,只是到底不熟这院里的规矩。只怕她一个不小心有了过失,一则委屈了友哥儿,二则太太那里也不好。我看不如把弦歌派过去,让露桃和佳玉一起先在你屋里练手,等一切好了再过去不迟。”
周韵心里一颤,弦歌和雅意两个几乎是她在蒋府里的左膀右臂了,尤其是弦歌,久经各种考验,对她一直赤胆忠心。如今把这两个丫头全换走,调两个不知根底、心思各异的人来'。 ',怕是以后自己就不能像如今这般遂心了。但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她点点头,面上并无丝毫不虞之色,十分诚恳的样子:“这样确实再好不过,果然我还太年轻,做事没有老太太想得周全。”
蒋老太太点点头,第一次露出些许满意之色。外头雨势渐渐过去,声音小了,也不那么烦动人心,屋里祖媳两个各自品茶,盘算着心里事。秦妈妈接替了齐妈妈的位置,侍立一旁,蒋贵媳妇气息弱到屋里似乎没有这个人了。
过了没一会,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老太太脸上一喜,立刻坐直了身子朝门看去:“来了。”周韵不知何故,忙放下茶盏,挺直背候着。
门一开,齐妈妈领着个中年媳妇模样的妇人进了屋,这妇人一身竹布衣裳,没有丝毫花纹的朴素样子,头上只挽了个发髻,插一支银钗,浓眉大眼,嘴角弯弯,眉梢唇角有着深深纹路。看穿衣打扮应该是稍嫌贫苦的人家出身,但看行为举止却又知礼大方,与一般贫妇截然不同。她进得厅内,便屈身福了福:“请老太太安。”
蒋老太太应了,又指着周韵道:“这位就是友哥儿的媳妇,三少奶奶。”
那妇人微抬头看了周韵一眼,福身道:“三少奶奶。”周韵不知这人身份,可是看摸样年纪是个年长之人,于是她侧身让了让,算是避开她的全礼。
蒋老太太见周韵面上略带疑惑的模样,解释道:“这是苏进家的,是你婆婆以前的陪嫁丫头,也曾在你婆婆手下帮忙管过几年家,为人处事再爽利不过。我如今把她请来,便是让她帮着你料理这府里上下事情。”
周韵一惊,忙起身端正立好,有些为难道:“这如何使得?一则孙媳妇年纪轻,资历不足,哪能当家理事,二则蒋姐姐素日劳心劳力,把这府里打理得甚是妥当,无人不赞,有她在孙媳妇也算有了依靠。”
蒋老太太冷笑道:“友哥儿既然已经自立门户,你就是这府的当家主母,以前是看你年纪轻便让蒋贵媳妇来帮几年忙,也没有老让个底下人把着家事大权的道理。再说蒋贵媳妇是你伯娘手下得力的人,如今那边府里你大嫂要照顾定哥儿,管家的事落了大半在你伯娘身上,她自然也是需要多些人手的。这时候放蒋贵媳妇回去,正是恰当。”
蒋贵媳妇呆立一旁,满口苦涩。话是这么说,可是在太太手下做事哪有在这边府里一人独大来得快活,她乐了两年,还没享够福就得回去,换了谁也不会乐意呀。
周韵这才想明白一样点了点头,眼带感激地看向蒋贵媳妇:“蒋姐姐这些年着实辛苦了,既然是婶婶需要,那我也不好强留。稍后让露桃准备一份礼表表我的心意,答谢蒋姐姐这些年的劳累。”
蒋贵媳妇从来东府起和周韵的关系就不冷不淡,她以前还试图插自己的人手进正院,但全被周韵推了回去,从此正院和院外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人对这种楚河汉界的关系也是心照不宣。如今她大势已去,这东府管家之权兜了一圈还是回了周韵手里。成王败寇,不过一夕间。蒋贵媳妇内心复杂,赔笑道:“少奶奶太客气了,这些都是我分内的事。”
老太太却道:“我看这样极好,三奶奶一份心意你也不用推辞了。”蒋贵媳妇只好应道:“是。”
蒋老太太这才满意点头:“如今苏进家的初来乍到,你带着她熟悉两天,把所有物什都清点一番,然后再把账本和各处钥匙都交接清楚,便可功成身退了。事成之后,老婆子也有一份大礼答谢你。”
蒋贵媳妇忙道:“老太太说哪里话,我都要无地自容了。”她心知肚明自己之所以被免职,主要原因只怕还是前日翠珠那事,只是如今老太太既然愿意给她个体面台阶,她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老太太长舒一口气,似乎心里石头落地:“行了,你们下去。”她挥挥手,蒋贵媳妇和苏进家的便齐齐退下了。秦妈妈跟在后面把门合拢。
周韵见这架势,便知定有后文,忙打点精神垂手侍立。
果然,蒋老太太也不含糊,缓声问道:“友哥儿媳妇,你心里怨我对你太严厉了?”
周韵忙道:“孙媳不敢。”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不敢就好!别以为我老了、眼花了、耳聋了,你心里那些小算计我就不知道了。你既然嫁进我蒋家就该安安心心服侍夫君,少起些歪门邪道的心思。我蒋家不会少你一口饭吃,百年之后祠堂里也会有你一席之地。”
周韵垂头恭听,厅里静悄悄,老太太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十分明显。
“今日我索性遂了你的心,把这家事大权交到你手上,以后这府里大小事情都由你做主,但有一条你需记住,夫婿为天,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忤逆之心。若有丝毫怠慢——我能给你这份权将你捧起来,自然也能收回来让你落到尘埃里。你是过来人,想必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
周韵立刻熟练地跪下来:“孙媳定不负老太太所托。”地上碎瓷片还没有来得及打扫,膝盖跪上去痛得钻心。
“话我就说到这,以后该怎么做,你自个儿掂量掂量。”说完,老太太接过秦妈妈递来的拐杖,一撑身立起,龙行虎步地走了,外头雨早就停了,空中一澄如洗,阳光从云中射出,照得大地十分明亮。院门口软轿早就候着,秦妈妈齐妈妈一边一个扶着老太太上轿,周韵一直跟着送到二门边,直看到换了马车远远离去,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老太太一天里又惊又费神,回了西府后着实累了,便歪在榻上任秦妈妈给她揉太阳穴。
秦妈妈这手功夫年轻时下过苦功夫练过,轻重拿捏得极好,老太太舒服得合着眼享受。这时,齐妈妈从外头进来,瞧见她昏昏欲睡,便只和秦妈妈打了个手势,又要出去。突然,老太太闭着眼睛问:“苏进他们一家子安排妥当了?”
齐妈妈忙道:“安排妥当了,他们家看了新宅子,十分感激老太太的恩典呢。”
蒋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以前住的狗窝都快塌了一半了,如今能有个安身之所自然是乐了。”齐妈妈又道:“我和他们说了,如今苏进家的在东府里当差,只要她勤勉知道进退,以后一家子的生活自然会一天好过一天,苏进听了,忙点头应个不停,却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瞧样子倒是个老实憨厚的。”
蒋老太太睁开眼,扶着榻几坐直身子,冷笑道:“若是不憨厚,我也不会把他女人又传进府了。”
齐妈妈察言观色瞅着老太太脸色,小心翼翼道:“蒋贵媳妇也就罢了。可这苏进家的已经十来年没在府里当过差了,在东府更是几乎没什么人脉,万一要是手生应付不过来岂不是不好?”
蒋老太太摇摇头,并不赞同她的话:“正是要找个没人脉的!要是个个都跟蒋贵媳妇似地熟人满府都是,欺上瞒下简直易如反掌。小三儿他媳妇要想顺利接手必定是掣肘不已。如今上头两个都是新人,底下人心里没有着落,只得勤恳做事,生不出蔑视之心了。”
齐妈妈心里有个问题一直梗着,此时趁着这话头儿忙问了出来:“老太太真打算把东府交给三少奶奶了?”
老太太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不这样还能怎样?纭儿都传了姑爷的意思了,这周家的女孩儿也是县令大人的脸面,请我凡事不吝教训,但是明面上悠着些,别让她落人是非。姑爷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着?再说友哥儿那孩子,对她似乎也不是完全不满意的。”想着今日在厅上看到两人破天荒如寻常夫妻一样的相处,老太太都觉得太阳已经从西边出来了。
齐妈妈听了,顺着她的意思点头道:“素日看三少奶奶也不是个没算计的,老太太话都说得这么明白,她不会不知道的。”
蒋老太太眉头一皱,冷哼道:“就是怕她太有算计了,大事小事拧不清。好在苏进家的胆大心细,又够泼辣,大是大非分得清。最重要的,她心里最看重的人是死去的老二媳妇,倒并不怕我。以后有什么事我也不会像个睁眼瞎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想到这次的乌龙事件,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齐妈妈见老太太又气不顺,忙开解了几句,又说些别的话岔开她的注意力,这事才算过去了。
东府这边,周韵一回正院,便让人去请了苏进家的来说话。正厅里小丫头们正在打扫狼藉的瓷片,她便在自己房里等着苏进家的来。
不多时,一阵窸窣脚步声,弦歌在外头秉道:“三奶奶,苏进家的到了。”
周韵放下手中把玩着的茶杯,对外道:“请她进来。”弦歌十分识趣,打开门请苏进家的进来后,照旧将门关上,自己远远守在旁边。
苏进家的绕过外间,进到内厅,一眼瞧见方才见过的那位年轻少妇正坐在红木桌边看着她微笑,苏进家的不由得眼眶一红,忙扑跪在地:“三少奶奶!”一时泪流不止。
人多好唱戏
周韵忙起身过来将她扶起,笑道:“好好儿的哭什么,别人看见,倒说我欺负长辈了。”
苏进家的擦眼泪道:“奶奶对我家的恩德,我全家此生此世也铭记在心。”
周韵叹道:“不须如此,我那时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苏进家的摇头道:“奶奶不必这样谦逊,一年前我家小儿子得了重病,要日日喝人参汤,若不是奶奶怜悯,差刘姐姐给我送了二百两银子,又打发人给回春堂的大夫打招呼,只怕我孩儿这一条小命早没了。我是不讨老太太喜欢的人,又是被赶出的府,除了奶奶,还有谁肯怜悯我?谁肯把积年的积蓄给我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这世道人情冷暖我早看得透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奶奶的恩德我永世不忘的。”
周韵温和地看着她:“你们是婆婆从晖州带来的老人,如今虽然婆婆不在了,我做媳妇的多照看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再说这些报恩的话倒要叫我受不起了。再说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托付给苏嫂子呢。”
苏进家的正容道:“三奶奶有吩咐尽管说。”
苏进家的这慎重其事的样子倒让周韵颇有些感慨,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苏嫂子蒙老太太召唤入了府内做管事媳妇,以前那些私人情分也不好再提起了。如今头一层是老太太的恩典,第二层要是为了三爷家院安和,苏嫂子以后管家处事,只需谨记这两个人的恩德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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