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外头秦妈妈又道:“大少爷,大少奶奶来了。”老太太笑声戛然而止,眼睛半眯起来,卢氏也不大好多说话,只收了声看着门口方向。刚刚入春的气氛隐隐又有冰封之势。
帘子掀开,光影闪动一下,蒋世平夫妻二人依次而入。周韵早扶着蒋世友立起身来,那二人见了蒋世友,都略显吃惊,顿了顿,才向两位长辈行礼,两队夫妻间也彼此见礼。
待他们行完礼,老太太仍是眯眼瞧着蒋世平和盛氏,眼如冷电直直射了过去,一声也不吭,卢氏虽然为儿子担心,却也不敢多说一字。蒋世平夫妇被凌厉的视线射的热锅里的豆子般忐忑不安,只能低头站在厅上,不敢归座。屋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大哥大嫂没有入座,做弟弟和弟媳妇的自然也只有跟着罚站的份。周韵倒还好,蒋世友那条残废腿站久了着实难受,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腿,换了个姿势,心里叫苦不迭。(文-人-书-屋-W-R-S-H-U)
屋子人全成了木桩石刻,他这小动静自然分外显眼。卢氏心疼儿子受罪,见状便对婆母劝道:“老太太,友哥儿身上不好,老这么站着他也难受,不如……”
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收回视线,自去旁边几上取了茶来喝。卢氏知道她已是同意了,便对蒋世平夫妇和稀泥道:“还不去坐下,今儿难得人来得齐全,咱们好好陪老太太说话解闷。”
那夫妻两个好容易得了特赦令,忙应了下来,缩到一边坐了。齐妈妈捧了茶来,一一奉给四人。这四个谁都不敢开口,只好都端了茶喝来掩饰各自情绪,一时间屋内只闻茶盏轻碰的清脆声响。
老太太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老婆子屋里的茶就这么好喝?一个两个跟八辈子没喝过茶似地。”见她终于说笑起来,卢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她忙赔笑道:“老太太的茶,自然是珍贵的,他们小辈当然要珍惜重视了。”说着偷偷向盛氏使了个眼色。这婆媳两个没闹翻之前合作了好多年,彼此是极默契的队友,这个眼神表示的含义盛氏自然是心领神会,再者此刻最重要的是哄老太太开心,她们私下的恩怨倒放在其次了。盛氏本身并不笨,这些由头在脑子里一转便清晰了,于是她也笑着凑趣道:“太太说的是,老太太赏的东西,吃了喝了都是能添福添寿的,我们抢还来不及呢。”
这婆媳两个一唱一和,老太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她一拍大腿,笑嗔道:“自个儿的事还没闹清呢,倒来打趣我了,真真该打。”盛氏脸色一白,勉强笑了笑,慢慢垂了头似在自省,蒋世平欲言又止,看了看老太太和卢氏,也讪讪地低了头。卢氏瞥了他二人一眼,对老太太道:“老太太尽管放宽些心,孩子们年纪还小,有些事儿自然做得不够妥当,慢慢儿经历些事长些见识,也就好了。”
老太太淡淡扫了卢氏一眼,端起手中的茶,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轻轻咽下,方叹道:“我们蒋家在秦楚县也是一百多年的光景了,祖上人丁不旺,能安稳传到现在不过讲的是个家和万事兴的理。如今好容易开枝散叶,却又是事故不断,叫我如何能放宽心?”
孙辈两对夫妻屏息凝神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卢氏无话可回,只得跟着叹息一身。
这时,外头秦妈妈秉道:“老太太,几位小姐、小少爷来了。”话音未落,帘子一闪,一身粉色珠光缎子夏衣的蒋小玉笑靥如花地当先走了进来,她一见满满一屋子人,甜甜一笑道:“哎呀,今天哥哥嫂嫂们都来了,那早饭的桂花糖藕岂不是没得多少吃了?”
童言童语,惹得屋内众人忍不住大笑,老太太本来凝重的脸立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指着蒋小玉笑骂道:“你这贪吃的丫头,这么久不见你三哥哥,不跟人问好不说,倒先担心起自己的吃食来了,活该打嘴。”
蒋小玉一点不怕,带着蒋小环和蒋世恩给众人请了安,然后厚着脸皮滚到老太太怀里:“还不是老太太平日太疼哥哥嫂子们了,我看他们一来,就怕老太太不舍得多疼我了。”老太太笑着轻轻拍了下孙女雪白的小脸:“我还不知道你?平日最贪吃的,到了饭点一刻也等不得。罢了,也到了早饭时辰了,咱们索性就团团圆圆吃顿饭。”
蒋世平和盛氏终于舒了一口气,依老太太素日急怒的性子,昨天派了妈妈来代为训斥,今天这早起请安见面只怕难善了,轻则一顿好骂,若是老太太骂起了性子,罚去跪祠堂也并非不可能。两人本来惴惴不安,不成想先是有蒋世友挡着怒火,后头又有蒋小玉化解,算是有惊无险过去了。盛氏不由得眼带感激看了蒋小玉一眼,却见蒋小玉笑呵呵冲自己眨眨眼,一脸顽皮。
一顿早饭吃得和乐融融,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根本不存在一般。用了饭后,盛氏便起身请辞回去照顾儿子,蒋世平屋里安姨娘动了胎气,也需人回去照料。老太太暗生不悦,心里又怒气未消,索性眼不见为净,把卢氏和蒋小玉几个都打发走了,只留蒋世友夫妻两个说话。
再回到屋里时,方才满满一屋子人便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颇有些热闹散去的空虚。
老太太连齐妈妈和秦妈妈都打发出去,屋内只有祖孙三个。
蒋世友不知何故,悄悄和周韵交换了一个眼神,周韵微微摇头,她也不知是何故。两人大眼瞪小眼对看几下,只得双双看向老太太。
蒋老太太端起茶盏,自顾自喝了几口,轻轻合上茶盖,眼睛虚看着前方,似在出神。过了一会,才回神过来看向自己孙子,关切道:“最近身子怎么样?可好些了?”蒋世友忙点头:“好多了,多谢祖母关心。”
蒋老太太略皱着眉头,徐徐叹气道:“你这孩子自打这回病了之后,倒和我越来越生分了。”蒋世友一惊,正要开口,老太太摆了摆手,“这也怪不得你,我这些年尽往外头庵堂去住,不怎么在家,对你的照料也少。若不是这回你出事,只怕我也难得回来一趟。”她这语气,竟有几分萧索之意,与她那火腾腾的性子倒完全不符。
蒋世友这位冒牌货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学了刚刚蒋世平的样子,低头装傻。
老太太以为他心里的疙瘩不平,不免又添了几分歉疚:“老婆子以前尽顾着些不相干的事,倒拘束了你们夫妻两个。如今看来,你媳妇倒是个能干的,若是我早些放开手,只怕你们之间也少了许多波折。”
这话不但蒋世友,连周韵都怔愣住了,显然是太过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老太太瞅了瞅他们,特别多看了周韵两眼,道:“这段日子我瞧着你们那边,倒是一派兴兴向荣的样子,上下皆有条理,比之以前,倒好了许多。若是能长久这样安乐,我老婆子悬着的心也就可以落地了。”
周韵敛容道:“这都是老太太和太太教导有方。”
老太太冷笑一声,摆手道:“不必给我带高帽子,我老婆子在你面前从来没客气过,也没教过你什么东西,你今日能做出这些事,都是你自己的能耐。”
这话说得直白,却实在让人揣摩不明白其中到底什么含义,周韵只得收声,低头不语。
老太太见她又恢复了以往那闷葫芦一般的样子,心内叹息不已,又道:“老婆子也算弄清楚了,我虽然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却也未必事事都对。你们现在这样,已经是很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多插手什么。只要你们夫妻和睦同心,这便是再好不过了。”
周韵心里思绪杂乱,轻声应了。蒋世友瞧了周韵一眼,也跟着点头。
老太太见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又想到方才蒋世平和盛氏之间彼此连眼神交汇都没有的情形,不免心下怅然,她缓缓摇了摇头,又道:“雅意那丫头的娘昨天求到我面前来了,说是她女儿年纪大了,已经给她在外头寻了个女婿。我差人问了雅意的意思,她是同意的。不知你们两人可愿意放她出去配人?”
蒋世友愣了一愣,转头去看他老婆,周韵却颇为震惊,这事连弦歌都不曾听说,想来雅意瞒得极好,事不成便立断,这丫头仍是火一般宁折不弯的刚烈脾气。她心中又惊又叹,回望向蒋世友:“不知三爷可同意?”
蒋世友哪里知道这皮球会踢到自己面前,他怔了一下,回答道:“雅意自己愿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老太太最后一丝想法也灭了,她心内百感交集,道:“既然如此,我便让人去和她娘说去。”这一上午心里翻来抖去,着实累得慌,她挥挥手,“行了,你们那边事情也不少,回去。”
故人未必不知心
马车上两人都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周韵突然问道:“三爷,当真就这么让她走了?”她冷眼旁观这段时日,早看出雅意的心思,又见蒋世友带她甚是亲切,便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哪里知道会生出这么多变故。
蒋世友正隔着纱帘看外头街上景象,听见这问,静了一静,忽然转头看向周韵:“我身边这么多人,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周韵不妨他突然冒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愣了愣,干声笑道:“怎么会……”才说了三个字,却再说不下去。蒋世友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星子一般晶晶然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心慌,只得错开视线。
车内沉默下来,只听得车轮的转动和马匹的脚步声。
匆匆回了屋,周韵略整了整思绪,让人把雅意叫了来。
雅意仍是往日那般模样,轻快地走进正房,微低头福了福身:“三奶奶。”周韵挥退了露桃和佳玉,开门见山问道:“老太太说,你娘要带你出府配人?”
雅意微微一笑,也不羞怯,大方应道:“是。”
周韵忍不住起身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这是何苦?难道在府里不好么?”
雅意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看着周韵:“三奶奶这话,难道是真心要我留下?”这语气委实有些放肆了。但话内含义比语气更甚,周韵听得脸色一变,眼睁睁地看着雅意。
雅意也不避开视线,直直朝着周韵对望:“若我真的留下做了六姨娘,三奶奶心里,当真乐意?”
周韵心内一阵气堵,猛然拍案道:“放肆!”
雅意垂眸看了眼她拍在桌上,犹自微微发抖的手,冷笑一声,抬头对上周韵视线,此时的三奶奶气势凌厉,目如芒刺,与往日截然不同,若不是雅意曾在老太太身边待过,曾经经受过这样的怒视,只怕早已经撑不住了。她淡淡道:“三奶奶心里想什么,我为人蠢笨,实在是猜不透,可是我在想什么,除了这次之外,以前是从来没有瞒过三奶奶的。三奶奶待我好,我待三奶奶也是一片赤诚。”
说到昔日,那一幕幕互相扶持的场景在眼前闪过,那时的周韵四面楚歌,信得过的人除了陪嫁过来的几个,就只剩身边这两个丫头了。周韵缓缓坐下,手在桌上紧紧攥成拳。
雅意见她锋芒尽去,自己的态度也和软下来:“我初到这里时,被菊芳陷害,险些被三爷下令责罚,是三奶奶护着我。后来我家中出了变故,不敢去求老太太,也是三奶奶私下去求了姑老爷,又出银子帮我家度过难关。这样的恩德,我是绝不会忘记的。”说着,她眼泪流了下来,“三奶奶对我的好,雅意一分一毫也铭记在心,恨不能当牛做马来报答三奶奶。只是我猪油蒙了心,竟然起了非分之念,被三爷斥责不说,也实在愧对三奶奶待我的恩德。三奶奶的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她呜呜哭着,周韵心内也颇为煎熬,她摇摇头,几乎有些哽咽地叹息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你要走就走。”
雅意咬咬牙,磕了三个头,立起身,又福了福,转身便要离开,临到门前时,她停住脚步,回头低声道:“我这些日子看下来,三爷对三奶奶是真心实意的,若是三奶奶再试探下去,只怕要寒了三爷的心。”说完,她咬咬唇,拉开门走了。
周韵听得最后一句,便如受了雷击一般愣住,脑中一时空茫。过了半晌,她慢慢垂下头,口里翻来覆去咀嚼着“寒心”两字,末了,只得淡淡一声苦笑。
两天之后,雅意就跟着她娘,拜别了蒋世友和周韵,又回西府辞谢了老太太,彻底离开了蒋家。她家本是蒋家家生子,说是出府配人,实际上嫁的也是蒋家的佃农,奴仆原属贱籍,能得嫁给平民做正头夫妻,已是难得。只是农户家比不得蒋家,再娇贵的女孩儿也得学着种地喂猪,养鸡养鸭,从此荆钗布裙,自己讨生活。
周韵并没有安排雅意的婚配,因为她算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又是家生子,这婚嫁一事不由周韵做主。后来老太太隐隐透出要把雅意给蒋世友收房的意思,周韵便更加管不到。谁知事情一波三折,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原来的六姨娘候选人转眼成了一名农妇。
周韵悄悄遣人打听过了雅意的夫婿,听说是个勤快老实的年轻汉子,家里小有房产,只怕再做几年佃农就可以自己买地耕种了,因着婚姻上艰难,说了许久也没说上亲,刚巧雅意他爹常下乡收租子,同这汉子家里老父亲是旧交,说到儿女婚事上便一拍即合。两个小儿女也都是成亲的年龄,两家便立刻定了亲事准备嫁娶。
这样匆匆忙忙的婚事显得有几分草率,似乎是刻意为之,为什么赶在这个节骨眼出去嫁人,这原因雅意知道,周韵也知道。
年轻的三少奶奶信不过自己的丈夫,便想着把身边的丫头放一个过来培植势力,以后纵然再次失宠,也不会再由着菊芳一人独大,于是她悄悄安排了一切,让事情看上去自然而然地发生。年轻的小丫鬟活泼灵动,对变得温文的少爷芳心暗许,又动了别样念头,便顺水推舟地应了。谁知这两人算计来算计去,却算漏了另一个当事人的心思。
望着雅意远去的背影,周韵心里五味杂陈,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些时日来对雅意的想法了,但是原本和睦的主仆关系却已是完全变质,回不到当初。她有时甚至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把握住善变的人心。她也把握不住雅意的心思。不过一个月功夫,物是人非。
周韵立在正房门前,望了望兰厅的方向,半晌,徐徐叹了口气。
雅意的离去,使得蒋家东府里丫头的婚嫁问题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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