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无人说话,只偶尔响起茶碗轻碰的动静。
老爷子看着从天而降的许倾心,整个人如木雕一般呆立,刚失去一个,又回来一个,心情大起大落,不是他这老人家能承受得起的。
焱昆焱夷两兄弟拿捏不准,不敢相信,也不敢表态,二人坐于一边,眼珠子一直盯着许倾心。
许倾心容颜已老,但贵气风度依然让人情不自禁地低下眉眼,当年她能征服两大帝王,不是没有理由的窠。
她少年时拜过好几位师傅,知书达礼,精通医药,擅长诗词,琴棋书画也不在话下。她在双十年华时才遇上渊帝,渊帝苦苦追求她三年,才得到她的心,同意嫁他。
在她为后的这两年,满朝文武莫不是从心底里佩服敬仰,她的温柔和细密,弥补了渊帝的过于豪气,渊帝在一些大事之上,也会来听取她的建议。
“倾心……”老爷子终于开口了,沙哑地唤了一声,眼泪又涌了出来,“你活着,怎么也不找我们呢?”
许倾心缓缓起身,过去扶住他的肩,手帕擦过老爷子的脸,颤声说:“爹爹,这些年来,我就在涪陵山。大师兄试了十六年,才让独枯草开花,为我解毒。我醒来后,一是无法开口,二是无法自如走动,大师兄不想让我再踏入纷争,于是一直瞒着我,不知你们已经重建了大元城。更不知,殇儿如此有出息,居然真的办到了……”
许倾心静了会儿,轻轻地说:“如今满朝旧人皆不见,只有你们几位亲人坐于眼前,仿佛从前生来,再投胎了一回。”
“这一夜,生生死死……”许镇南紧抓住许倾心的手,身子瞬间显得佝偻了数倍。
“是,姐姐的事,我知道了。”许倾心含泪点头,小声说:“我去给她上柱香吧。”
她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焱殇,见他轻垂双睫,于是慢步过去,冰凉的手掌捧住他的脸,哽咽着说:“殇儿,娘没能照顾好你,娘对不住你……”
焱殇静了一会,拉下了她的手,神色平静,“娘不必介怀,娘能回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嗯,我与你外公同去,你在这里陪阿九王后吧。”许倾心含泪微笑,“我看她脸色不太好,对自己的妻子,要温柔体贴,不要发脾气。”
“嗯……”焱殇起身,送她和老爷子出了大门。穆飞飞一直守在门外,等二人出去,立刻上前跟在了他们身后。
父女二人手掺着手,步子很慢,晨光笼在二人身上,如轻纱般朦胧,让这两道背影显得如此不真实,让人觉得置身梦中。
“但是……真的是太后吗?太不可思议了。”焱昆和焱夷互相看看,狐疑地问焱殇,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焱殇摇头,慢步往后宫走。
“现在好了,太后回来了,许家人更加无法无天了。”焱昆冷笑,拂袖就走。神色间,并没有半分喜悦。
焱夷只是笑笑,双手垂在身边,慢吞吞地跟在他的身后。
“焱夷,你说,许贞怡这一死,粹银号会让谁打理?我家灼儿,和我家乐绾,你觉得哪个更合适打理粹银号?”
焱昆突然停下脚步,往左右看看,神秘兮兮地问焱夷。
焱夷挑了挑眉,笑着点头,“是我们焱家的人,那当然好,况且,灼儿和乐绾我都很喜欢,尤其是灼儿,为人沉稳大度,又有智慧。只不过……许承毅不是简单角色,为人奸诈,许贞怡虽然人不在了,但她手下的爪牙势利仍在,都是老爷子亲自安插在各个紧要衙门里去的。若真的推选起来,我们根本不占优势,如今太后又回来了,灼儿和乐绾更没胜算。”
“真是的,堂堂大焱皇族,被外戚把持。可惜的是,王少了些魄力,不能把许家人赶出去。”焱昆气哼哼地挥手,金眼罩随着他脸部肌肉的颤动,微微往下滑了点,露出眼上的陈年疤痕。
“你这眼罩要换了吧?”焱夷看了看他的金眼罩,笑着问:“我那里到了些新玉,去看看?再打一个眼罩,用玉制只链子。”
“王不喜欢我们奢侈,算了吧,我们焱家也就你我他三兄弟了,许家人和他作对,难不成你我还不撑他?”焱昆摇头,有些沮丧。
“那是以前,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幽州,太后归来,想必大元城很快就能打开。而且,一点玉石,一个新眼罩有何好说的?走吧,去我家里喝几杯。”焱夷搂着他的肩,大步往外走。
“哎,真是古怪,好端端的一座城,能在一夜之间被流沙推去别处,怎么找也找不着。”焱昆拧眉,小声抱怨,“若能早点找到,我们何需受这苦,我那府上还有好些宝贝。”
“呵,三百年前的崇阳机关大师,可不是浪得虚名。”
焱夷不可置否地一笑,“再说了,若真的早就打开了,你觉得我们有机会回去?君鸿镇那老头儿,比君博奕可难缠多了。”
“话说回来,君博奕真是个蠢货,君耀然也是个窝囊废,君家后继无人,难怪会一败涂地。”焱昆鄙夷地说。
焱夷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喟叹道:“是啊。”
“不说了,走吧,去看看你的玉石,我也挑几件,打造新首饰,送给太后。这也离奇,死了这么多年又回来了,命还真大。”
焱夷笑着点头,兄弟二人并肩而行,很快就出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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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鸢也不梳洗更衣,先去看倾华。
卫长风带着冷阳一行人跟着黑鹰找到了城外一处山沟里,果然找到了被关在树洞里的倾华。她被下了药,泠涧给她施了针,喂了药,到这时候才刚刚醒来。
“倾华。”青鸢扶住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令她意外的是,倾华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怔怔地看着她,不停地问她,“阿九,为什么总是我……”
青鸢安慰了她几句,她却越抖越厉害,一身细骨好像马上就要抖得散架了。
“阿九,我难道一直会这样下去?”倾华哆哆嗦嗦地又问她。
“当然不会。”青鸢摇头,拍着她的背说:“以后就好了。”
“但你每次都是这样说……有人保护你,没人保护我。”倾华的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双手扶着青鸢的胳膊,声音低弱得让人差点听不清。
“我呀,我保护你。”青鸢摇了摇她的肩。
“不……”倾华摇头,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但是声音实在是太轻了,青鸢根本听不清。
突然,倾华声音尖细起来,用力捧着青鸢的手说:“阿九,我想家了,想曼海,想我的小船,想父皇给我做的那一百道蔷薇花的门,想我的玉秋千,想我的珠玉玲珑衫……我想回到那时候,有什么办法,让我回去?”
青鸢抚了抚她的脸,小声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回去呀。”
“真的吗?你和我回去?”倾华眼睛一亮。
青鸢脑子里闪过妈妈的模样,轻轻点头,若可以,她真想回去。不是焱殇的爱留不住她,而是焱殇和许倾心的相见,让她突然间好想妈妈,好想自己的家。她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看八卦电视剧,没事吼几嗓子,再数数积攒下来的钞票……
“你真的和我回去?”倾华又加重了语气。
青鸢猛然意识到倾华误解了她的意思,于是笑笑,轻声说:“若你真想回曼海,我让人送你回去。”
倾华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死死地盯了她片刻,一字一顿地问:“顾阿九,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当我是姐妹?”
“哪有?”青鸢见她固执的脾气又冲上来了,于是松开了她的手,小声说:“我瞎了……”
“什么?”倾华猛地瞪大眼睛,飞快地捧住了她的脸,激动地问:“你看不到了?”
“嗯,什么都不到了。”青鸢点头。
“原来是真的……”倾华喃喃自语。
“什么是真的?”青鸢捕捉到了她这声轻语,疑惑地问她。
倾华用帕子掩住唇,含糊地说:“方才半梦半醒,听她们说你看不到了,我还以为是作噩梦……”
“可能是急火攻心,明儿就能看到了。”青鸢挑了挑眉,笑着说。
“那样最好。”倾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轻点头。
“泠涧大人还在吗?”青鸢扭头,冲着大门的方向问。
“仍然健在。”泠涧刚开完方子,正在净手,听到她的声音,转头笑言,“王后有何吩咐?”“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到,你不是无病不能治的神医吗?”青鸢柳眉紧锁,焦灼地问他。
“在下认输,这天下就是有我把不出来的脉,不敢开的方子。”泠涧扬了扬眉,神情严肃地说。
“总能治好的,阿九不要着急,如果真治不好,我把我的眼睛给你。”倾华咬唇,拉住了青鸢的手。
“倾华姑娘还真是有勇气,挖眼睛这事在下还是挺擅长,不过那可是很疼的。”泠涧故意吓唬她。
倾华瑟缩了一下,又立刻挺起胸脯说:“我不怕疼,我愿意把眼睛给阿九。”
她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很大,满脸认真的神情,好像怕青鸢不信她,又急急地补了句,“父皇说过,我和阿九要生死在一起,有难同当。”
青鸢突然间很感动,倾华虽然傻乎乎的,又爱哭,但是对她真心实意,真的很好。在这一瞬间,她第一回对倾华产生了生死相依的感情。同在异乡,只有她们两个是亲人,也只有倾华对她说,愿意把眼睛给她。
门口传来整齐的问安声,焱殇回
来了。
青鸢站起来,小声说:“你不要陪太后?”
“她去给姨母上香了。”
焱殇稳步过来,低头看了看她的眼睛,红潮已褪,一双眼睛清亮如湖水,怎么会看不到呢?
“真的确定是太后吗?”泠涧走过来,好奇地问。
“什么太后?”倾华愕然地问。
“是王的母亲,当年的圣王后。”青鸢小声说。
倾华听青鸢说过这段往事,一脸错愕地看着她,脱口便问,“是真的吗?就是死在了天烬皇宫的倾心贵妃?”
“嗯。”青鸢点头。
焱殇看看倾华,见她安然无恙,便扶开了青鸢,看着倾华问:“倾华,朕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是。”倾华往被子里缩,怯生生地抬眸看他。
“你为何要去林子,又为何与贞怡夫人在林中争吵?”焱殇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
“我想去厨房里找吃的,看到喝了些酒的贞怡夫人与一名男子在那里见面,我想躲开的,但她还是看到了我,把我叫了过去。她想让我监视阿九,我不肯,她就骂我,打我……”倾华有些愤怒地说。
“哪个男子?”焱殇又问。
“不认得。”倾华轻轻点头,脸上泛起羞红,“反正不是正经事,王不要问了。”
贞怡夫人好美男,他们都知道,或者是昨日哪位乐师,抑或谁带的家奴?焱殇又问:“吵完之后呢?”
“贞怡夫人生气地拧我的耳朵,突然就有香味飘过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倾华想了会儿,小声说:“再后来我就回来了……”
“真的?”焱殇深遂的双瞳里亮光一闪,沉着地追问了一声。
“真的,我发誓,我没有杀贞怡夫人。”倾华的鼻翼快速翕动着,转头向青鸢投去求助的眼神,发现她看不到之后,又轻声哭了起来,“我真没有杀她,你们不要冤枉我,都欺负我。”
“你一直晕倒在那里,没有醒过?”焱殇又问。
“嗯。”倾华哭着点头,泪水涟涟地指泠涧,“泠涧大人给我喂了药,我才醒的。”
“歇着吧。”焱殇点点头,过去扶青鸢,“脏兮兮地,走吧,去洗洗干净。”
“那你歇着。”青鸢向倾华摆了摆手,跟着焱殇出来。
“呼,幸好找到了倾华,也找出了芸桃,我就说了,倾华胆子这么小,怎么会杀人,她也杀不过许贞怡呀,分明是有人想挑拔焱许两家的关系,栽到倾华的身上,你若不处置她,许家人肯定不满,你若处置她,我又一定会救。”青鸢靠在他的臂弯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忤逆我也要救?”他随口问。
“你舍得我发脾气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吗?”青鸢笑嘻嘻地反问。
焱殇看看她,轻笑起来。
“你心情不错啊。”青鸢听着他笑声透出来的放松和高兴,心头微微一酸,“有了娘就要忘了媳妇了吗?”
得,怎么在她这里,反过来了呢?
他笑出了声。
“我瞎了你还笑!”青鸢脸色陡变,恨恨地说。
焱殇的笑容凝固住,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认真地说:“阿九,若治得好,我一定倾尽全力,哪怕江山尽付。但,若真的治不好,你也不要担心,我是你的眼睛。”
“如果我要你的眼睛呢?”青鸢眯了眯眼睛,抬手摸他的眼睛。
“不给。”他摇头。
“哈……小气鬼,到时候我偏挖你的眼睛。”青鸢生气了,她又不是真要,说句假话哄她,他又不会掉肉!
他的呼吸微沉,神情愈发严肃,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缓缓开口。
“如果我好好的,那我就能当你的眼睛,保护你,带给你一切。如果我瞎了,你又是我的女人,你如何能安好一生?我好了,你才一生无忧,你只是看不到天下之美,不会失去天下之美。为了你,我会一直好好的,我绝不会让你因为我而担心,牵挂,痛苦……”
焱殇的声音微微颤抖,情绪真实而且复杂。青鸢被他的话给震住了,她想到曾听的一个著名的段子——丈夫对妻子说,我一定会比你后离开人世,这样你就不必孤独地活着,孤独地痛苦……
焱殇他是经受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孤单,才有如此痛彻的感受,他宁可独自忍受一切,也不愿意身边人经历他曾经历的这些。
“我征战,我纵横,我去拼,你只需要享受我给你的这些,安好地享受这些。我不要你陷入险地,我不要你为我落泪,我不要你为我难眠,我喜欢看到你笑,和我斗嘴,和我使小性子,你让我感觉到这一切都活生生的,不再是仅仅有枯暗和血腥围绕,你让我的生活有颜色,有光亮,有生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阿九,我说的,你能不能理解?”
青鸢没能忍住,掂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就咬他的嘴
巴。
院子里一点都不静,有人来人往,是给王后收拾新寝宫去的,还有人过来给泠涧送刚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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