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妩笑了笑,沉吟片刻后了然断言:“你家姑爷他……不是在发呆。”
杜若愣愣,心道:什么?不是?那他是在干吗?看壁画?书房没有壁画吧?
“杜若,你去取了纸笔来。”
杜若诧异了下,但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杜若端着个盛着笔墨纸张的托盘进来。放在桌案上以后,刚要跟蔡妩回报说纸笔取来了。就听蔡妩坐在榻上吩咐:“我说,你写。”
杜若不明所以,铺了纸张,舀笔问道:“姑娘要写什么?”
“丞相曹君侯勋鉴,敬禀者。郭门蔡氏,诚惶拜言。妾生于颍阳乡野,家世浅薄,性情……”
“姑娘!”杜若在蔡妩话说到一半时,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抬起头,放下笔,扑到蔡妩榻前半跪着劝道:“姑娘……您不能这样。这样的信写了给曹公,您让曹公怎么看您?”
蔡妩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扶起杜若:“没关系,曹公怎么看无所谓,只要他好就够了。起来吧,接着写。”
杜若猛摇着头,躲开蔡妩的手,头一次执拗地跟蔡妩争辩:“杜若写不下去。”
蔡妩叹了口气,眸光下垂,眼看着杜若道:“杜若,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当知姑娘心意。”
杜若摇头,咬着唇死活不肯就范。
蔡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杜若这丫头又犯轴的不肯妥协了。只好偏过头,望着窗外幽幽解释:“他是深谙人心鬼才,算无遗策的智者。这辈子唯一一次栽跟头恐怕就是栽在我这个枕边人手里。若非全不设防,若非倾心相待,他这会儿又如何会在书房挣扎苦恼呢?一边是与手足兄弟同袍上司一起执着半生,眼看既要成真平天下之梦;另一边是结缡二十载情深恩重如今又身患重病时日不多的伉俪发妻。他身处岔路口,左右为难。”
“我是他的妻子。怎么忍心他处在这个境地呢?他的才华作为,原本就是要留名青史的呢。可是你说,最后这段,史册上会怎么记载呢?会不会说,他是赖于妇人之怀,困于内帷之中,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可是姑爷不在乎这些的!”
“可是我在乎呀。杜若,我在乎。我想他风风光光,我想他清清白白的在汗青上留名。留良名美名。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他因为这个留下瑕疵呢?所以……这不贤的骂名还是我来担吧。反正我又不要进《列女传》。”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杜若抬着头,眼睛静静地湿润。
蔡妩也苦笑了一声,鼻子有些发酸:“何苦?我也不知道何苦。我就是想他将来回想往事,没什么遗憾才好。你家姑爷呀,别看他平时懒散滑稽又浪荡不羁,没个正形。可其实他心里头比谁都明透,人比谁都执着。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事,一朝将成,却因为家事不得不放弃?真能甘心?我就怕他不甘心,怕他会走不出这个圈儿,又会折腾自己。他那身体,我活着,还能看顾着,若我没了呢?让丞相把他带回去,让他忙着,他就没时间想那么多了。让旁边一干的同僚和曹公一道看顾着,等真到我……”
“嘭”蔡妩的话没说完,门就被郭嘉伸手推开。
蔡妩惊愕地抬头,不知道郭嘉在外面听了多久。她眯起眼,有些困难地把焦距对准郭嘉,却在还没等看清来人表情,就被郭嘉几步上前拢在了怀里。杜若见此,赶紧低头退下。
“……阿媚,你让我舀你……怎么办?怎么办?”郭嘉用脸颊挨蹭着蔡妩的发,声音沉沉,语气闷哑,似叹似怨,完全失了一贯的清朗冷静。
蔡妩静静地靠了他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奉孝,跟着曹公去荆州吧。赢了这一战,给我一个交代。也给你自己一个完满。”
郭嘉良久不见出声。
“嗯?奉孝?”蔡妩微微地偏偏头。
“……好。我答应你。我去。”
正文 233峰回路转蔡威来
蔡妩觉得在那天之后;自己在邺城的日子过得分外甜蜜,仿佛是回到了郭嘉没出仕之前的时光:良人在侧,儿女绕膝。不用再理会弯弯绕绕的夫人交际,不用在思考勾心斗角的**。郭嘉像是供奉珍宝一样;把她捧在了手心里,在她身周撑起一道墙,把所有可能让她忧虑的事情都挡在了墙外。
蔡妩揣着明白装糊涂。对郭嘉这家事国事一把抓的全能行为只当不知。
她乐得自己不用操心;看他为她安排好一切,自己悠悠然混吃等死。蔡妩想:人活一时;能有个心上人,为自己妥妥帖帖的安排好一切;其实也是一种福分和享受。她懂得惜福,知道安享就好,无需干预。
这种惫懒的日子让她想起了自己刚来此世间那几年尚且年幼之时的理想:找个一心一意待她的男人成亲,然后生儿育女,平淡一生。蔡妩对比了一下,发现自己目前的生活颇有梦想成真的气范儿:除了郭嘉不是她打小打算的正太养成,其他都蛮符合标准。
郭奕,郭荥哥俩儿一开始对自己家忽然变得颠倒错位的家庭关系还不甚适应。大的那个迂回作战,围着杜蘅、柏舟几人旁敲侧击,软磨硬泡,试图从这几个疼自己疼的紧的人口中挖出些辛密来解答自己心中疑惑。奈何这几位对郭奕太了解,又是自小看郭奕长大对的人。知道自己肯定转不过郭奕那套弯弯绕,一开口绝对会被套话,所以干脆来个听而不闻。不管怎么说,老几位就是死不开口,任凭郭奕折腾。
郭奕见迂回战术不起作用,把自家老二往外一丢,假模假势的忽悠道:“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二弟,你要是能把咱们家忽然变天的因由打探清楚,我就去跟大公子进言,此次南征,让高伯父的陷阵营也跟着出征。”
郭荥挑着两道修长浓密的眉毛望向自家大哥,在去与不去之间挣扎良久后,最终还是向往战场愿望胜过了提防狐狸的警惕,郭荥到底还是答应郭奕去试着打探消息了。
和郭奕的宛转间接不同。
郭荥的行事相当直接。
直接的让人瞠目结舌。
当天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处刚要执筷箸开动。被安排了特殊使命的郭荥就大睁眼睛,目光如炬地钉在了自己老爹身上。
郭嘉那会儿已经绕开杜蘅的帮忙,亲自接过蔡妩的碟子,神情专注地给蔡妩挑出饭菜中鱼刺、花椒等不宜入口的东西。蔡妩偏着头,眉目带笑看着他。等感受到儿子的眼神和以往的不一样时,蔡妩才抬起头,疑惑地问郭荥:“荥儿,你怎么了?”
郭荥抿了抿嘴巴,面无表情地看着郭嘉,愣是把郭嘉盯得浑身发毛,不得不无可奈何地停下手里动作,摆出副配合儿子的好父亲表情。
可是这儿子明显不买账。他以一种严整古板带着变声期少年应有的介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嗓音问:“父亲,您又做对不起母亲的事了?”
提问的这位虽是用的问句,可那口气波澜不兴,不见起伏,分明就是万分肯定的样子。加上他用极肖其父的长相摆了副持正严谨的表情,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囧异非常。
正装着若无其事喝汤的郭奕听这话后,一口汤汁呛在嗓子眼儿里,“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真有你的!郭荥!你狠!你够狠!
郭大公子压根儿来不及接旁边侍女递来的布巾,直接伸手摁住弟弟的脖子,对着蔡妩和郭嘉讪笑:“爹,娘,你们不用管他。老二这是今天被高伯父训的狠了,头脑糊涂了!”
郭荥抵住郭奕的手,继续执拗地盯着自己爹妈看,好像不得出个结论今天不算完一样。旁边看着的郭奕见此情形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嘴巴子:他一定是脑袋抽风才想出让郭荥来探听‘军情’的!一定是的!
蔡妩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软玉温香,投怀送抱。据不理会,美人诬告”式挑拨离间版家庭伦理剧。第二反应是: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荥儿脑回路不同寻常,却不知道他如此不同寻常!竟然能怀疑他爹是不是……能这样当儿子的,古往今来,也就她家荥儿独一份儿吧。
但是郭嘉闻言后,表情却微不可查地闪过了一丝复杂和恍惚。他愣怔一瞬后放下筷子,带着惯常的淡笑问郭荥:“荥儿何出此言?”
郭荥不说话,一双酷似郭嘉的眼睛默不作声地在郭嘉跟蔡妩之间来回扫了扫。众人对他慢慢拍的行为习以为常,刚要揭过这话题,就听郭荥忽然冒出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娘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蔡妩筷子“啪嗒”掉在了桌上,轻咳一声对郭荥斥道:“荥儿!你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
“哦。”郭荥低头,眨眼扫了扫郭嘉,对着蔡妩认真地点点头:“儿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呀?
一家人表情迥异地看着郭荥。郭荥却已经没事儿人一样开始拿着筷子,闷不吭声地用餐了。
蔡妩看的眼角直抽。恨不得把郭荥脑袋掰开,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啥?难道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儿都这么不省心吗?当娘地很郁闷,偷偷拿眼角余光扫了扫被儿子怀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的自家老公,发现郭嘉也是表情纠结,一副要辩不辩的憋屈模样。蔡妩瞬间就觉得心里平衡舒坦了。她把筷子往下一磕,对着家里几个男性说:“既然明白了,那就……都吃饭吧。”
郭嘉揉了揉额角,忽视掉脑海里因郭荥这话产生的哭笑不得感,对蔡妩的话从善如流。只是在他开动之前,他状似无意地瞟了瞟郭奕。郭奕立刻神态一整,紧接着就狗腿地跑到蔡妩跟前,边讨好地给蔡妩布菜,边笑意“谄媚”:“娘,您尝尝这个。嗯,那个也不错,也来一块吧。”
蔡妩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孝顺地有些反常的郭奕,心里暗忖:这别又是办了什么不着调的事,来贿赂我呢吧?不管他,我就等着他开口。
可是等来等去,等到这顿饭吃完了,郭奕也没说什么要她帮忙的事,倒是饭毕后,郭嘉拉着她出饭厅时,小声嘟囔的话被她听了个正着。郭嘉绷着脸手点着里头的俩儿子嘀咕:“看到没,看到没?阿媚,这俩小子心眼儿都比你还多了,你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们将来跟会吃亏受累了。”
蔡妩满头雾水,长耳朵的郭奕则在他话落后,以手捂脸,长叹一声,满是悔不当初的瞪郭荥:瞧瞧,被老爹猜到了吧?就说你委婉点,委婉点,你偏不听!
郭荥会瞪着他,至于他眼里的意思?郭奕表示:除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他觉得他们是亲兄弟俩,其他的含义,他实在是……没看明白!
没参悟透老弟意思的郭奕回到自己院落没多久,就被郭荥大半夜地敲了房门。
郭奕气急败坏地令下人开了门,披着衣服目光不善地望着郭荥,等看到郭荥一言不发,表情沮丧时才微微一愣。
“你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郭奕好兄长心态发作。
郭荥干站着不说话。
郭奕眉头一皱:“怎么了?问你呢,说话呀!”
郭荥继续低头沉默。
郭奕恨恨地跺了跺脚,揪着人后脖领子一路不停把人扯进房间,“嘭”的一声关了门,满脸严肃问:“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荥这才终于抬头:“哥,我觉得父亲和娘有事瞒着我们。”
“废话。这还用你说?”郭奕鄙视地翻了个白眼给弟弟,“不然我能让你去打听消息?”
“要被遮掩的肯定不是好事。”郭荥郑重其事地结论。
“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荥想了想,沉吟片刻后给了郭奕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答案:“你成亲吧。”
郭奕“嘭楞”一下子把胳膊杵上了榻沿儿,手肘被磕的乌青,边抽冷气边拿变了调的口气磕磕巴巴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你要谁……谁成亲来着?”
郭荥正着颜色,无比认真地重复:“你成亲吧!”
“你成亲,嫂子进门,能主持家事。”郭荥似无所觉地看着要暴起打人的郭奕,从袖子里慢悠悠掏出一卷竹简杵到郭奕面前。
郭奕没好气地劈手夺过,抖擞开一看,脸色立刻古怪起来:那上头是十几二十个邺城闺秀的姓名、年龄和品貌。除了生辰八字和表字这种及其隐秘的东西没有记载,其他的全写的妥妥的。
郭奕捏着竹简向郭荥晃了晃,口气不爽:“你想着给旸儿找夫婿的事,我还没说你呢。你说你看中的那几个小子,最大的那个,仲德先生的老来子,今年才六岁吧?最小的,司马仲达家那小子,比旸儿只大两个月,将来是圆的扁的都不知道,你就明里暗里给打听着,你到底有多想旸儿嫁出去?。哦,这还不算,你今儿给我的东西又是什么?保媒拉纤上瘾了?把人家姑娘名调查那么清楚干嘛?不……”
“是娘亲给你相看的媳妇儿候选人。”不等郭奕说完,郭荥就冷不丁打断了他。
郭奕顿住话:“……呃?”
郭荥瞟了眼他,拉门出去。临了拍了拍自家大哥的肩头,给正发呆中的郭奕丢下一句:“从杜若姑姑那里探听到的。听她说,你要是找媳妇儿得靠自己本事,娘不打算插手,也不会给你随便找一个女子凑合订亲。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自己怎么看着办呀?
郭奕等回过神,眼瞅着竹简,只觉得头大无比:不靠谱!他们家一个两个不靠谱!他娘看似最靠谱,结果在儿子终身大事上又不靠谱了。他打十二岁随军,就在军营府衙间忙得脚后脑勺,哪里有时间考虑这事?再说了,甭管是在府衙还是在军营,女人一向是个稀罕物,他到哪里去给他老娘寻摸未来儿媳妇儿呀!
郭奕头疼地盯着手里的东西,破罐子破摔地摊开,往桌案上一丢,正预备随便浏览一眼就扔书架上去呢。却忽然发现这里头的不少女孩儿是他小时候跟着蔡妩出席些宴会私交时见过的。只是隔得时间太长,记不清人家到底长了什么模样了而已。不过对于性情……郭奕觉得,凡是出席宴会或者其他公共社交场合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必然是和平时不一样的。
交际之所以累,很多时候是因为人们要规束自己本性,在交际场上表现出符合大众却未必符合本心的一面。正因为知道这一点,郭奕对应酬一向不怎么感冒。和几个至交好友出门吃饭喝酒他是挺乐意的。和一群不怎么熟悉的人摩肩接踵,推杯换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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