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算一个胜利者,正享受着胜利的果实。
可到现如今,无论有没有人推着她,赶着她让她去争,她都不愿再动一下了。先时她曾经暗觉明月怯懦——凭她再怎么不受宠,她到底是容景轩的宫嫔,更是皇子的生母!在那些太监乳母前头摆出主子的款来,很难么?了不起再像收拾朱钿那样收拾他们!
可有了阿丑与竑儿之后,她慢慢也明白了。怀抱着他们两时,只感觉他们那样小、那样弱,总感觉离了她这个母亲,是活不下去的。他们这样小,这样弱,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他们受伤。若她是庆妃这个处境,她当然愿意一争!可阿丑怎么办?竑儿又怎么办?万一因为她这个母妃的愚蠢与贪婪,断送了两个孩子的前程与性命呢?
可现在说这话,岂非戳庆妃的心窝子?庆妃看她长久的沉默与面上隐约的难堪,一时也没了动静。好一会才强笑着说道:“是了,你是有儿女牵挂的人,原和我这无儿无女的是不一样的。”偏殿内隐约传来儿啼,林黛黛想着几个乳母细心,便一时也不去料理,只静静站在那里。可过了一阵子,青菱抱着孩子进来了。
竑儿攥着个小拳头仿佛很委屈似的哭,但料想应是无碍的。青菱一进来便笑着对林黛黛说:“一觉醒来没见到妃母,皇子委屈的很呢!”如此倒解了二人的尴尬,林黛黛忙将孩子接过来。
庆妃见此也不便多留,只对她笑了一下便走了。待庆妃走了许久,青菱才悄悄凑过来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竹华方才匆匆跑来说殿里不对头,我这才把小皇子弄醒抱过来的。”林黛黛听了一时不由失笑:“我说他怎么哭的这样委屈。”
说着便将刚才的是悉数说给她听,青菱沉吟了一会儿,旋即道:“主子这样是对的,依奴婢看,怀献太子去后,皇后娘娘看着没甚大动静,其实跟一头母狼似的。”
青菱在御前伺候了这样多年,消息比林黛黛还灵通些,果然她又续道:“三皇子那里的宫女内监全都审了一遍,除了那几个许多年前皇后亲自赏下来的,其余的全换了。审出来看着存疑的,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也都送到化人场去了。”
这倒不意外,青菱见她这反应,不由苦笑一声道:“是活着的时候送去的。”听到这句,林黛黛身上不由微微一颤,这一颤的动静又将竑儿给小小的惊了一下,扁扁嘴眼见着又要哭。
林黛黛忙不迭地哄着竑儿,好容易让他安睡,才对青菱说道:“恐怕是怀他的时候总是担惊受怕的缘故,这孩子胆子也忒小了。”青菱笑着宽慰道:“这样小的孩子,胆子大了才奇怪呢。倒是外头那个,胆子大的很呢!”
林黛黛往外头一看,阿丑嘎嘎笑着的在外头胡闹,若不是乳母拦着,她恨不得要上树呢!林黛黛不由叹息道:“知道的说我生了个公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生了个猴呢!”接着转面对青菱说:“快带梳洗下,就说梳洗好了来我这吃点心!”
青菱听了这话只强忍着笑,收拾阿丑去了。
就庆妃所提之事,主仆二人再未讨论过,但其实已经达成了共识。林黛黛只一意求低调,晋封、赏赐一类的事物从不在容景轩前头提,每日晨昏定省不是最早到的,但回回不出前五;青菱在下头宫人里颇有威信,做主赏了几个不知眉高眼低,在外头仗着兰林殿的势逞威的宫人一顿板子。
如此几番下来,因为竑儿的到来而有些轻浮的兰林殿,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养着一个调皮的女孩儿和一个小婴儿,林黛黛倒从不觉着日子漫长。才把着阿丑练好了字,竑儿那边又闹腾开了。林黛黛不爱将什么事都给乳母料理,自己亲力亲为的倒多些,有时才觉把事情都忙完了,一抬头,外头天都黑了,屋里也悄然掌上了灯。
容景轩看着倒还喜欢这种洋溢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日子,三五日的也宿在兰林殿。只是旁的日子,他更爱住在昭阳宫里头。
是的,昭阳宫。
怀献太子灵前,皇后悍然犯上,此后对容景轩倒也不见得有多热衷。但后来竟是容景轩自己上赶着去昭阳宫,皇后看着也像是慢慢被容景轩哄回来了。有时容景轩下朝下得早,正赶上她们给皇后请安,所以林黛黛倒也略能窥见一二帝后相处的情景。
不再是从前的上级对下属,也不是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倒让林黛黛想起来在现代时,自己真正的父母相处的情状。平淡,却隽永。
林黛黛看了更不知该说什么,只才陷入这样的愁思,便有阿丑与竑儿的嬉笑声、哭闹声将她惊起。
怀献太子祭日,帝后相携着去皇陵祭了一回太子之后,又单独去了东宫待着去了。在东宫时帝后二人的举动倒也别致,只命上了酒菜,碗筷与酒杯什么的一应三式,一同在东宫里用了顿膳。
打听了消息回来的小内监还有些瑟缩,乍一听这纪念方式是有点耍酆笠膊灰沤ゲ疾耍蛔约赫怕拮庞昧硕偕牛故辈皇钡母兆诺耐氲锛幸恍┎恕
这样的情境饶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落泪,只有父母才会这样痴痴的、无望的给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孩子夹菜添饭吧?林黛黛听着心酸的同时,也觉得太子逝后,帝后间的感情确实大有进益。想到这里,她心中不自觉又有些发苦。
只是帝后相处如同民间夫妻互敬互爱,不正是天底下最难求,又最好的事么?她一个宫女上位的妾妃有了今日,还奢求些什么呢?
只是让林黛黛顶惊讶的是,数日后竑儿的周岁宴,竟然安排在了清漪园中的排云殿。排云殿即便在宫中也是十分奢华的所在,从年年宫中中秋家宴都设在排云殿便可窥见一斑。只是从前因着静昭容在排云殿诞下了鬼胎让人觉着不吉利,才渐渐荒芜了。
据青菱传来的消息是,容景轩因想着怀献太子周年祭不久,不欲大操办竑儿周岁。竟是皇后说这样不妥,将这事揽了过去,又特特指了排云殿,还安排了蓟春等贴心人拿了牌子从内府局取东西,只求将竑儿周岁宴办的体贴周到。
依林黛黛想,容景轩这样想倒是情有可原,皇后如此,反叫人狐疑——自己痛失爱子,还能有心情给别人的儿子庆生么?第二日晨起请安时,她便几番恭敬的推辞。偏皇后意志颇坚,只微笑的看着她:“宫里哪个孩子周岁宴不是热热闹闹的?怎好就委屈了竑儿呢?”
若说皇后为的是求公正,那林黛黛是打死也不信的:皇后从不许自己的两个孩子有一丝懈怠,从前怀献太子在时,在御书房里读书就是最刻苦的。如今怀献太子不在了,三皇子蕴彦又是最拔萃的了。
倒是恪妃所生四皇子蕴章,名字里虽有个“章”字,于读书上却一点不在行。他母亲恪妃偏又是宫中有名的泼妇,有几次御书房里头的先生给蕴章“不痛快”了,她就要让先生加倍的不痛快,算是给蕴章找补。
皇后知道了不过不痛不痒的略申斥了几次,恪妃愈发得了意,几次这样下来,再无先生对蕴章读书的事上心。只恪妃纳罕蕴章明明看着虎头虎脑很机灵,为什么偏偏读不好书呢?
至于蕴靖就更不必提了,都快六岁了,还从无人提过给他开蒙的事呢。好容易容景轩想起来了,送去御书房,御书房中的先生经蕴章之事深知皇后心意,只随意教些《三字经》、《千字文》,还不如女先生教阿丑用心。
如此下来容景轩看着自己那两个只能将将背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儿子,连连叹息——他固然知道其中有皇后的一些细碎心思在里头,但也想不到这两个孩子学问竟学的这样差。
说来惭愧,蕴端和蕴翊开蒙时,他在外头忙着争权夺利,也只在蕴端身上略用了些心。可那两个孩子学的也没有这样差啊,他现在还记得偶然他回府,两个孩子绕着他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背书的样子。
蕴翊年纪小,嗓门不如蕴端大,常常急出一头汗来。容景轩想起蕴翊那一脑门子汗的样子,心中不由又是一痛。看着背到“乐殊贵贱,礼别尊卑”处,就渐渐消声再背不出的两个孩子,也凶不出来了——到底只求他们以后做个藩王便也罢了,聪明了未必就是好事。只是一时心里又在惋惜——皇子皇女生母的出身,到底高些才好。
他拿着书在两人头上一人敲了一下:“下次连这样简单的文章都背不出来,就廷杖伺候了!”两小儿不由吓得一瑟缩,蕴靖听了又顽强地背了两句:“孔怀兄弟,同气连枝……”容景轩倒被他给逗乐了,对着蕴章说道:“倒比弟弟虚长了那么多!”旋即说道:“罢了,看在今日要给小弟弟过生日的份上,就不揍你们了。”
说着竟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往排云殿里去了。蕴章与蕴靖几乎不曾被容景轩这样温柔对待过,一时两人都欣喜却又僵硬地握着容景轩的手。只蕴章在感受着容景轩大手的温暖的同时,狠狠朝蕴靖剜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回归的我!谢谢大家还在看我的文……
☆、第97章 晬盘
到清漪园时天色尚早;容景轩便牵着两个孩子胡乱走走。容景轩自然察觉两个孩子确有孺慕之情;但也都有些怯怯的。往时容景轩必觉得这两个孩子不大气;但这时他只深愧平日对这两个孩子关爱太少。便一路且行且找些话来说,不是指着好玩好看的;就是寻着匾额楹联来与他们分说。
行至绣漪桥时,容景轩看着桥上左右两边的对联面上不由带了几分笑——这幅对联乃是先帝御笔题写;写时他正在左右;也算是他与先帝难得的温情时刻。他便略含了几分笑意指着那汉白玉石桥两侧的对联说道:“这是父皇与祖父一同写就的对联;你们谁能念出来?有赏!”
蕴章狐疑地看着那桥洞上方“绣漪桥”三个字半晌;慢慢说道:“桥——”容景轩不由一声笑出来:“闹了半天只识得一个桥字么?羞不羞?”
蕴靖见哥哥先答了才敢答,对着南面的对联一字一字慢慢念道:“螺黛一丸银盆浮碧岫……”后头有个“叠”字委实太难;只念到这里便收住了。
容景轩一时倒是惊喜非常——需知这对联中生僻字颇多;像蕴章那样念不出来倒也怪罪不得。蕴靖忽的用小手掩住自己的嘴:“儿臣忘了和母妃的名字里有个黛字了。”不仅知道这些生僻字,还知道要避家讳,容景轩见了心下更是欣喜。
他伸手拍拍蕴靖的小脑袋道:“这倒也怪罪不得,靖儿这样聪明!”说着便将拇指上的金珀光素扳指取了下来,送到了蕴靖手上。
宫中扳指多见,但多用翡翠、黄金雕刻,这样由金珀雕刻而成的倒是少见。只是容景轩独爱这只由金珀雕成的晶莹剔透的扳指,蕴章与蕴靖平素见容景轩拉弓引箭时都用的这只扳指,自然知道这正是他的心头爱物。
蕴靖摸着自己手上的这只扳指笑的十分开怀,过了半晌才扬起面来高兴的说了一句:“儿臣多谢父皇。”一旁蕴章心里难受的紧,只是到底知道容景轩面前放肆不得,好容易将鼻腔里的一声“哼!”给咽了下去。
还是莫怀德知道小儿心意,对着容景轩悄悄使了个眼色。容景轩看着自己四儿子一脸不豫,这才醒悟过来。又从怀里摸索,幸而今天又带了个翠镶金里扳指,忙送到蕴章手里。蕴章这才好受些,心中仍是怏怏:送给弟弟的是父皇心头爱物,给自己的不过是不知从哪来的翠镶金罢了。这样的物什,母妃妆奁里不知有多少呢。
半晌才抬起头来,闷闷的说了一句:“儿臣多谢父皇,儿臣日后一定,一定……”一定了半天,到底还是难过,便低下头又手揉眼睛去了。容景轩自怀献太子去后,对每个孩子都十分宽宏,如今见七八岁的小儿做这样的情状心中更是舍不得。忙弯□子好好安慰蕴章,又留蕴靖孤零零一人立在一旁。
好容易将两人都安抚好了行至排云殿时,天色已渐暗,排云殿里后妃等早候在那里了。皇后见容景轩牵着两个皇子进来,眉心不由狠狠一跳。
众人行过礼之后,便有乳母将竑儿抱了上来。竑儿胆子小,难为他今天看到这样多人竟然没有哭,林黛黛心里倒松了一口气。接着便是内府局总管亲端着晬盘上来了,晬盘上头盖着红绸布,便由乳母逗着竑儿将那红绸布扯开。
红绸布被扯开那一瞬,原本一团喜气的后妃们倏地都静了下来。
晬盘中除了玉扇坠、金钥、文房这些按例该有的东西外,还有一件不该有的器物,稳稳地立在晬盘正中,发着端正庄严的光。
容景轩所钟爱的,所宝惟贤玺。
内府局总管想来也不知道会有这一出,差点就要跪下。幸而边上的徒弟机灵,不动声色的将他牢牢搀住,不使他跪下。饶是如此,那太监额上也渗出了许多汗。
“所宝惟贤”语出《尚书·旅獒》:“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容景轩对此语深以为然,便命以此为文入玺,用寿山石雕筑,印玺上头刻了一只卧兽。他闲时是时常拿这玺印出来以自省的,不知今日怎么到了这晬盘中去。
这必不是容景轩的心意,他才一见那玺印,面上便再无一丝笑意,只冷冷盯着那晬盘。林黛黛一时也骇的腿软,抬眼环顾四周——这究竟是谁做下的?
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不按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乳母想是不知宫中规矩的,见身边的贵人骤然失了笑脸一时也有些害怕,却看见林黛黛略带鼓励的眼神,便也含着几分笑道:“小皇子,咱们快来选一个吧?”
竑儿听了迟疑的伸出肥嘟嘟的小手,犹豫了半晌,突然便笑了,露出了才长出的六颗牙齿和粉嫩牙床,接着便坚定的拿了一本书。饶是为了照顾孩子,那一本书被做的小小的,竑儿也不怎么拿得动。
阿丑见了忙欢欢喜喜从弟弟手里接过,然后高兴道:“弟弟,还要选两个!”竑儿在乳母的牵引下又去选,左挑右选又捡了一方墨,想来他是很喜欢那方墨的,这时也不肯松手,只努力攥在手里。最后拿了个玉扇坠,这次低头看着手里的玉扇坠犹豫了半晌,最后又递给了阿丑——原来是送给姐姐的。
至此所有人的心终于放下,先由皇后绽开了笑:“好弟弟,还知道疼姐姐!”皇后一笑,众人如何敢不开怀?一时也都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