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外走,却不想裤脚被人扯住。
乌荷拼死抓着魏大娘的裤腿,眼角余光瞥见顾浮生目不转睛怒瞪她,仿佛她是一个非法入侵的敌人,顿时憋起小嘴巴,水汪汪的眼睛巴巴望着魏大娘。
魏大娘叹口气,“……要不,乌荷送送大娘。”
乌荷点头如捣蒜,她要是继续站在这里,他非吃了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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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荷舍不得魏大娘离开,可是她还是离开了。临走时告诉她,从此顾家就是她的家了,要好好做童养媳,好好孝顺顾氏夫妇,好好照顾顾家兄弟。乌荷站在顾家大门外,挥着小手送别魏大娘的驴车,直到它变成一块黑点,消失在道路尽头,仍然没挪动半步。院子里的叫嚷声,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乌荷坐在顾家大门口前,支着脑袋看头顶陌生的天空。
“乌荷,乌荷……”顾大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不甘不愿的起身。
院子里,顾大伯抽完烟,正在磨柴刀,顾大娘板着脸,从厨房中抬出一张乡下人吃饭的矮方桌摆在院子正中,乌荷朝院中望了望,并不见顾家兄弟的身影,这才放心大胆的走过去,站到顾大娘屁股后面,等她吩咐事情。
顾大娘原本以为这小丫头会主动开口帮自己准备晚饭,却见她一声不吭的站在自己身后,垂着颗小脑袋,扭扭捏捏扯衣角,扯着扯着,还悄悄偷看她一眼,可一对上她的视线,便飞快的把头埋下去,几乎都要埋到胸口了。顾大娘原本是没得挑才买她,可见她这番不会来事的蠢笨模样,刚刚与儿子生的闲气便又涌了上来,“愣着干嘛?还不去做饭!”
乌荷惊得朝后退了一步,捂着小胸口糯糯得应了声,迈着小胳膊小腿颠颠的跑去厨房。
顾大伯道,“孩子还小,你凶她做什么?”
顾大娘将擦桌子的抹布往桌面上一砸,气闷道,“你养的好儿子!对外人比对他娘还亲。”
顾大伯撞了一鼻子灰,啥话都不敢再说,埋着头继续磨刀。
厨房的灶台比她的头顶还高出半截,幸得乌荷曾帮有钱的邻居干过厨房活计,熟门熟路摸到灶下,拿来烧火凳放好,双脚踩上去试了试,还算稳当。厨房里有白米,白面,青菜,鸡蛋……她不由得想,这家人过的比常年吃红薯的他们家好多了!要是娘、弟弟都和她一起来到顾家,就可以一起吃白面馒头了,多好啊!乌荷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娘可以卖她,却绝不会卖了小弟弟。乌荷难过了一小会儿,便打起精神来做饭,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出让顾大娘满意的饭菜来。
厨房里响起了叮叮咚咚的锅瓢声,不多时乌荷便炒好了鸡蛋,青菜,烧好了汤,还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她将这些东西端出去,只见顾家人已经围着桌子坐好了,顾大伯坐在上首,顾大娘坐在他左边,盯着对面,顾家兄弟挤在一起,一个头向左,一个头向右,就是不看他们娘。乌荷想起顾浮生凶悍的目光,小心肝儿紧紧攥成一团,小心翼翼将饭菜碗筷摆上桌,然后乖乖站到顾大娘旁边。
鸡蛋又软又香,青菜油光水亮,馒头,白白胖胖……顾大娘挨个尝了一遍,不难吃,但也算不上好吃。算了,她现在也没力气和这小丫头置气了,敲敲空着的那方位子,“嗯,别傻站着了,坐凳子上去,一起吃。”乌荷下意识的去看顾浮生,他横了她一眼,顺势起身,大大咧咧坐在了那方空着的位子上。现在,顾家人一人一边刚好占满,他是摆明了不让她坐。
“坐浮生边上去,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
闻言,浮生将筷子重重一搁,沉下脸,无声发脾气。
“嘿,你这小子,还在闹别扭啊!”顾大娘抹抹嘴道,“娘都是为你好,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
“哼,”浮生小鼻子哼了哼,“娘若是为我好,就不应该把她弄咱们家来,就该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那想做的事情不是正途!顶聪明一儿子,成天被梅丫头挑唆,看你以后怎么出息!”
“娘,这关梅姐姐什么事儿?”恒生啃了口馒头,说话瓮声瓮气,“梅姐姐挺好的,长得漂亮,人也好。”
“漂亮顶什么用,连顿饭都不会做。”顾大娘嫌弃的撇撇嘴,“就乌荷做的这几个菜,她就不会做。”
“反正,不管娘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浮生站起来,怒道,“要娶,娘自个儿娶!”说完,饭也不吃了,扭身就回了屋。远远听到一声嘭的闷响,顾大娘不高兴道,“念的什么破书,把那姓梅的破脾气全都学回来了!”看看碗里的馒头,一下子胃口全跑了,“不吃了不吃了!”丢下筷子,嘱咐乌荷烧洗脚水,便捂着心口回屋了。顾大伯打了饱嗝,刚刚母子俩吵架的时候,他一直闷头吃东西,这时候估计也吃饱了,扔下筷子,跟着回屋了。恒生瞅瞅他娘不见了,赶紧将桌上的馒头青菜装了满满一大碗,打算给他哥拿去。
乌荷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恒生风卷残云般洗劫了餐桌,吞吞口水,咕咚一声,惊得恒生驻足。他立在原地,打量了眼怯生生捂着肚子的乌荷,再看看碗中垒成小山的吃食。恒生一向挺大男子汗的,觉得这样欺负一个毛没长齐的丫头有损颜面,挠挠头,抓起一个白面馒头,扔给乌荷,“喏,这个给你!”
白面馒头尚冒着热气,乌荷吞口唾沫,犹豫着伸手接过,与羞怯比起来,肚子才是顶顶重要的。香香的馒头泛着麦子的香味儿,乌荷腼腆的冲恒生一笑,微微弯起的眼角,月牙儿般闪亮。
恒生脸一红,大咧咧摆摆手,“小意思,小意思。”
☆、零零叁(改bug)
小小的乌荷样样不如人,浮生因此不喜欢,顾大娘哪儿会不明白,然,事关儿子将来能否做个合格庄稼人的大事情,她哪里还能考虑许多,当务之急是尽快做实了乌荷的名分,免得儿子想东想西。顾大娘是个麻溜儿的农村妇女,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她有了这个打算,第二天便去请了本家的、邻居的、熟识的、陌生的……拉拉杂杂一堆人将顾家小院子堵得满满当当。
农村人但凡谁家有喜事,都要把全村的人请来乐呵。
乌荷知道今天要认亲戚,所以早早做了准备,把常见的喜庆话在肚子里边儿顺来顺去,但愿不出差错。可是,当她走进堂屋,突然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顿时紧张到不行,端着瓜果小盘子的手不住哆嗦。
顾家的亲戚熟人早就知道他们家给俊秀斯文贵公子般的浮生找了个童养媳,纷纷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比得过“城里姑娘”梅朵儿去。乌荷一进门,他们立刻安静下来,不住打量,小胳膊小腿,小身板小脑袋,怯生生的小模样,看着就惹人怜爱。
朴实的乡野人总是对本分无华的人存着天生的好感。
爽利的顾大娘却是瞧不上她这老实巴交的性子,嘴角一抿,厉声道,“乌荷,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见过你大姑奶奶,”顾大娘勾勾手,乌荷脚底生了根,被那么多人看着,她紧张的脚底发软,连路都不会走。
“老大家媳妇,”坐在椅子上的大姑奶奶慈眉善目温和一笑,“你这小媳妇比我们家二丫的个头还小,”冲乌荷招招手,“乌荷,来,让大姑奶奶看看你长啥样。”
比起严厉的顾大娘,慈祥的大姑奶奶显然更容易让人亲近,乌荷看着她脑袋上花白的头发,莫名就想起了常常给他们家送土豆的白家老奶奶,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乌荷挪着步子走到她面前,举着盘子小声道,“姑奶奶,吃瓜子不?”乌溜溜的眼睛中闪着期许的光芒,六十好几的大姑奶奶看着她,便想起了浮生小时候去河里捉鱼,送给自己时候的小模样。那时候的浮生多好啊,聪明活泼,容易亲近,哪像现在高鼻子高眼睛,处处讲礼数,时时讲规矩。想到浮生,大姑奶奶下意识在屋中搜寻。
顾大娘刚嫁到顾家的时候,没少受死去婆婆的气,而那时候的大姑奶奶常常帮她,让她感念在心,对这个长辈也格外尊敬。见她不住左右探看,忙问,“姑奶奶看什么呢?”
大姑奶奶将乌荷搂进怀里,问道,“浮生呢?今天是他的好日子,怎么不见他人?”
大姑奶奶话音刚落,女眷中便有人掩嘴嗤嗤发笑,太平村谁人不知趾高气扬的顾浮生瞧不上自己的童养媳,连凳子都不给坐。有那好事的八婆乘机附和道,“是啊,顾大嫂,怎不见你家大儿子,莫不是跟着酸秀才念文书忘了回家?”酸秀才三字在太平村等同于笑话,女眷们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意,纷纷瞅着顾大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乌荷抿抿小嘴巴,这几天浮生都在和顾大娘赌气,他不喜欢她,也不愿意让她做童养媳,。乌荷不明白,她这个童养媳明明只吃一点点饭,做许许多多的活,为什么浮生偏偏不喜欢她。今天为了反对她认顾家的亲戚,他甚至和顾大娘吵了一架,连早饭都不吃,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以示抗议。亲戚们来之前,顾大娘生了好大的气,现在大人们又提起浮生……乌荷去看顾大娘,只见她黑着脸,一声不吭,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顾大娘不出声,屋中一时有些尴尬。大姑奶奶瞅了瞅日头,道,“快晌午了,咱们也该回家去了,下午的时候好要到地里给麦田除除草。”顾大娘点点头,并不挽留,那群看好戏的女眷省得她是生了闷气,忙站起身陆续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不忘摸摸乌荷,揪揪脸蛋,以示亲昵。可怜乌荷本就没多少肉的脸蛋儿被揪的生疼。
大姑奶奶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时,拉着顾大娘的手,语重心长道,“老大媳妇,日久生情,这人处久了,感情自然就出来了。浮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面上倔强,心里软和着呢。只是……以后别和梅家父女走的太近了,咱好好一个孩子,都给他们教坏了……”
“姑奶奶,我省得,等过两天村长回来,我就去和他说,咱浮生不去上学了。”
“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
浮生无声抗议他娘,没料到什么效果都没有不说,还让她得寸进尺,把亲戚朋友都找来,给乌荷正名,简直是欺人太甚!浮生气得和老娘吵了一架,记忆中这是继读书事件之后,他与娘吵的最凶的一次,可是浮生不后悔,因为他若不争取,娘就会让他娶乌荷,接着就要他担起丈夫的责任,放弃学业,放弃梅先生,放弃朵儿,放弃梦想,放弃他向往的一切,然后像他那从没有过理想的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搭在黄土地上,听老婆的唠叨。
若是以前,他会视这样的人生为理所当然,但是他认识了梅朵儿,她告诉他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还可以跳出老子种地养儿子,儿子种地养孙子,孙子种地养玄孙子的宿命。他一定要过梅朵儿向他描绘的那种生活,而为了过上那种生活,他必须要彻底的拒绝乌荷!
陪他待在屋子里的恒生,见他哥哥坐在桌边半天不吭声,停住嘎嘣嘎嘣咳瓜子的嘴巴,问道,“哥,什么是天作之合?我听他们说的话,好像你和那毛没长齐的丫头是一对儿来着。”
浮生皱着眉头,“胡说!谁和她是一对儿?!”
恒生熟练吐出瓜子皮,指了指窗户外,“他们不正在说吗?”倾了倾身子,“这声音是大牛他娘,上次我拿了他们家几颗玉米,她嚎着破锣嗓子追了我整整五里路。”
浮生凝神细听,可不是大牛他娘吗?除了她,还有别人,那些他从小熟悉的嗓音正在议论他和那个笨拙的童养媳,说什么命中注定啊,说什么天作之合啊,说什么日久生情啊,听得浮生一个头两个大。如此信誓旦旦,他若是不自己站出来澄清真相,以正视听,说不得整个太平村的人都要笑话他娶了个傻丫头做媳妇!
浮生胸中哽了口恶气,气势汹汹推开屋门,嘭——声音又响又大,霹得那群从堂屋中出来的女人们呆立原地。浮生瞪着迷人的眼睛,目光中泛着星星般的绚烂光彩。
“她——不——是——我——媳——妇,永——远——都——不——是——”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浮生说完,潇洒转身。嘭——关门声音又大又响,霹得呆立原地的女人们回了神,这小子,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严重的话?女人们下意识回头,看向乌荷的目光怜悯不已,太平村有不讨丈夫喜欢的妻子,可是没有一个进门第一天就被丈夫无情拒绝掉的媳妇。
乌荷不懂大人们的目光,她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本能的往顾大娘身后躲。顾大娘叹气,头疼不已,儿子是个不听话的倔强人,媳妇是个听话的蠢笨人,这以后的日子,可有得愁。
庄户人家平日里除了种地,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因此顾家浮生不喜欢自己的童养媳,这种私密且八卦的事情,火速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更何况,浮生自从跟着酸秀才开始学习之后,无论行事还是言行,越来越不像个农村人。
大人们忙完农活,往大槐树底下一坐,三言两语便将话头转到顾家浮生身上,“哎,猜我前天晚上看到了什么?顾家那小媳妇坐在门口哭呢,额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是浮生打的吧?”“哪能啊?浮生跟着酸秀才念了两年书,现在是鸡不偷,架不打,不会动手的。”“得了,他以前可是村里的孩子王,什么混账事没做过,听说上学的路上把他家小媳妇甩在路边了,那小丫头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掉金豆子,看着就可怜……”大人们在槐树底下聊的正欢,而他们口中的正主浮生此刻握着门把手,上下牙齿咬的死紧,清越的眼睛冷冷瞪着门前的小丫头。
“呜……嗝——,呜呜……嗝嗝——”乌荷站在台阶下,憋着嘴,抽抽噎噎不敢哭出声。可是乌溜溜的眼睛中,豆子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滚,打湿了顾大娘给她新改的湖绿衣服。
她到底要哭多久?浮生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小丫头怎么这么麻烦?他原本打定主意要让乌荷和老娘知难而退,因此处处找乌荷的麻烦,吃饭的时候不给坐,睡觉的时候扯棉被,大晚把光着脚丫的她锁在门外,上学的路上把跟在身后的她远远甩掉……就这么点无伤大雅的事情,她居然就受不了了,成天睁这个泪眼,委委屈屈,好像他是个多大的恶人。好吧,他降低标准,不整她了,就骂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