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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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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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陪审团长一心要他死吧。”她打了个寒噤。就算此前归结于疏忽,弑父也是无法用任何理由辩护的恶行。

夏依沉思。“这问题我感觉……很不好回答。”

的确,它是个陷阱。如果答“无罪”,杀死无辜者的自己必定难逃制裁;而答“有罪”,则无疑表明叛教者贝鲁恒当年处决镇长的行为是合理之举,以鹭谷的民情决计接受不了这一点。柯尔律治恰到好处地收敛笑容,唇角仿佛鞘口含而未露的刀锋。

“他有罪。”帕林说。

全场哗然。

“在只要牺牲他一己之性命,就能拯救所有人的关头,他没主动站出来,这就是他的罪。”

“这么说你觉得你的做法完全符合道义了?”

“不,阁下!谁会为手刃亲父而欣喜!我父亲一生诚恳忠实,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他将自幼丧母的我抚养长大,教导我学识处世,这份骨血亲情还需要怀疑吗?我确实是罪人,我背负的罪孽就和两年来我全部的痛苦一样永悬心头,不可抹灭;但它是那一时刻我唯一正确的选择!当必须有一人抵挡天降之灾,除了儿子,谁会硬起心肠把一位长者推到前列?除了生父,我还有脸面去伤害哪位与我非亲非故的邻里?”

“各位,”帕林抬高声音,话语像鹰的翅膀在气流中振动,“我是怎样假意屈从于叛教者,又为促成他的毁灭做了些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我是怎样担任一名镇长,又为赎罪做了些什么,大家也都看到了。时至今日,贝鲁恒早已化作尘土,当年的是非大家心里有数。自我父亲死后,有人不感怀他,为他致敬、哀悼的吗?到今天以前,有人发自内心地鄙夷我帕林,诅咒我,不肯接纳我的脏手献上的食物吗?倘若有,请你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审判我!”

“——被告!”

“让他说完!”守备长喝道,“假使宗座亲临此地,依他的涵养也会这么做!”

“我仍然认为自己做得正确,而最正确的一点,就是我独自背起了所有的罪责和深痛,不像您,柯尔律治阁下,试图把良心的重压分担给在场众人。您要我死,自己不敢杀我,却想借第六军和鹭谷大家的手选我成为向圣廷交代的替罪羊!”

每个听众脸上的血色都因为他的话一扫而尽了。或者说,这话像是火星,引燃了一场飞速蔓延的、苍白的烈焰。和柯尔律治躯体内矗立的那根火柱不同,它的迅疾和浩大就意味着另一些东西的崩塌。在废墟上,某种甚至超越恐惧的情绪开始兴建起来。

“帕林是无辜的。”有微弱的声音说。

“不,他犯了罪,”更多躲在影子背后的低语,“可那本该由我们犯下……”

持枪阻挡人潮的士兵频频后退,有的不禁回头望向临时长官。柯尔律治的表情并未因此触动分毫。这是火焰与火焰的对抗。

“索性敞开了说吧。在场各位,你们中有先见之明的,应该早已预感到眼下所面临的最严重后果。不错,背离者的诬告、格罗敏的头颅、依森堡军库里‘不合法’的屯粮,已经足够臆造出一场叛变!心存侥幸的人可以醒醒了。这样一个严酷烈日炙烤万物的年代——望主父宽宥我——圣秩官的密信一旦抵达宗座手中,我们还用期待比那些贵族、牧师更好的待遇吗?鹭谷的父老,你们希望两年前那席卷全镇的灾难再重演一次吗?我的战友,你们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让第六军二度毁于叛徒的污名吗?山匪出身的格罗敏必然是要被圣廷当做叛党首领鞭尸了,刚刚帕林亲口承认与他同一阵线,有这么多双耳朵见证;只要牺牲一人,就能令数千条无辜生命免于杀身之祸,各位,你们认为这值当与否——两年前的回答不是最好的参照吗!

“为什么要任由那种虚无的负罪感腐蚀自己的意志呢?正义永远遵循最理智的轨迹,难道不是?区区一人与数千人孰多孰少?更何况一个杀害父亲、在大地上任何一处角落都无可容身的罪犯!制裁这个被光明唾弃之人,给予其应有的惩罚,和拯救我们大家,竟然并行不悖、相得益彰!这可不是仁慈的主为我们指明的出路?这可不是双倍的正义?还有什么好犹豫!”

血液慢慢回到了人们脸颊,慢慢积累,堆成绯红。

人群里的火焰低伏下去,被缄默湮灭了。

“……我明白了。”帕林说。

他微笑着,尽管这微笑就如同一道血淋淋的重创。夜莺收拢起它脏污凌乱的羽毛,方才的鹰仅仅是个幻影。

“原来我所有的辩白都徒劳无益。不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那等待我的命运了。”

柯尔律治没理他。活人是不会浪费唇舌在尸体身上的。“请陪审团作最终表决。”

“我请求神断。”

火柱上的光仿佛震颤了一下。

“帕林!”杂货店主的小女儿挣脱母亲的臂膀,但很快被拽回来,捂住了这唯一的声音。

“你?”

“我不吝惜生命。牺牲我真能换取大家平安,我必欣然毫不犹豫;但既然您没有选择将我秘密处死,而以审判的形式治罪,我就要为自己谋求公正,否则便是轻视主父的威严与神圣律法!陪审团的诸位阁下,”帕林昂首,目光如电,“我在此请求神断!”

柯尔律治大笑起来。

从庭审开始到现在只有这么一刻,他的神色出现了失态。但它不重要。凭借帕林这句话,哪怕他丝毫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仍将获得胜利。

“很好,早点开口,我们也不用组织陪审团为投票大费周章了。任何信仰主父的人都有恭请神断的自由,他人无权干涉,同时神断也是最终的裁决。就算我们五个陪审员、甚或在场几千人意见完全统一,也无法动摇上主亲自作出的决定。——可你要怎么办呢,帕林?你自己压根不通武艺,又能请哪位勇者代替你和我们的神裁武士搏斗呢?”

“我没有可以为我代言的战士,阁下。”

广场一片静默,只孤清地响着柯尔律治的冷笑。

“你是要接受水、炭火、沸油或犁铧的试炼?老实说,我欣赏你的胆量,不过一个输光家当豁出性命去的赌徒也不会在乎这些。就选择最简便的方式吧。大家听着!依照被告亲口要求,法庭恳请上主莅临于火中!”

士兵用木棍架来一口盛炭的铜盆,放进烙铁,而后点燃了木炭。众人的注目大概助长了火舌的烈度,烙铁渐渐发青、变红,最终泛起黎明一般的白色。

主持僧侣发出祈祷似的咕噜声。

柯尔律治当胸划了个带日轮的十字。“若您认为其人不应受惩处,请赐给他完好的清白之躯;”他朝天空高举双手,“若其有罪,则请展现您的威仪!”

灼亮的烙铁头从火盆里提起,帕林单手握住它。与此同时,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声音。不管是叫唤、呻吟甚至汗珠接触火炭的咝声。但所有正面对着帕林的人都清晰目睹了那张脸上的痛苦。他的嘴唇几乎也成了刚刚烙铁的颜色,一直在颤抖,却合得很紧,仿佛只要按捺不住翕出一条缝,赖以支撑的全部意志力就将从中逃逸一样。

大约过了二十次呼吸那么久的时间,他张开手。

这个动作本身是极其艰难的。包括士兵替他将烙铁和粘连的皮肉分离,也费了点力气。他的手随之被高高掣起。不是每个人都闻得到异味,但每个人——除了瞎子——无一例外地看见,那只手焦黑溃烂,如同任何投身于火焰的物事的结局。

也是神断的结局。

柯尔律治不再发笑。他的脸重新恢复了苍白和炽热。

一切表情对于结果都毫无影响了。

“各位……”

这是正义的胜利。

“我宣布……”

夏依感觉自己后背让人狠狠推了一把。他身体本来就努力直着向前倾,这下撞在前面的人墙上。军队组成的堤坝已经拦堵不住洪水,人们争相朝台上涌去,夏依一度认为他们是要撕碎什么东西。

守备长腾地起身,大步迈下陪审席,扯掉皮手套空手抓了一把火炭。“看吧!如果帕林被神判定有罪,这只手的主人也同样!这只刚刚代表神圣法庭的意志投票表决的手!可笑吗?……不,不用奇怪,我是有罪的,两年前叛教者的刀砍下我队友的头颅,即将落到我脖颈上,我畏缩了,沉溺于对一己安危的惶恐中,竟不敢担负身为队长的职责……来吧!我老了,也不再需要恐惧了。你们若一定要处死帕林,请先让这两年前就该流光的血清洗你们的祭坛!”他直起微颓的腰脊,“不管怎样,今天我与帕林同罪!”

“您是何必……”帕林低声说。

杂货店主也跟着站起,顺手抽出座位上的剑。布莱顿参谋正要提醒陪审团投票已无意义,却见他直奔被告席前,一剑砍翻了铜盆,炭火乱溅,离得最近的几个镇民纷纷躲避。“别躲了!还想像两年前一样孬种吗?为了保全我们这些自私怯懦的生命,已经把帕林的父亲推去送死,难道现在还好意思牺牲他的儿子?有骨气的男人、有脸面的女人们!仅仅一个所谓的神断就真能让你们心安理得?那么就站上来,让这火证明你们的洁净!”

“陪审员杰斯,你竟敢质疑神断的定论!”

“收起你那套吧!忠心侍奉主父的圣秩官已经给大家说过太多次了!我只知道帕林是镇子的主心骨,是我们大家中间的一员,如果他该死,鹭谷所有人都身怀同样的罪孽!我们信仰神,可不是因为公正吗?一个逼我们昧着良心,只有喝救命恩人的血才能活下去的神,谈得上什么公正!”

“异端!”柯尔律治喝道。

也许正是这个词挑动了众多的神经,人们围拢上来,聚在瘦小的杂货店主周围,就像很难相信这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男子会爆出如此一番话语,也很难相信鹭谷,一个只剩几十户的小镇,不足两百人,竟以身躯和武装齐全的数千士兵对峙着,而后者竟没几个还记得手中持有武器。“帕林供养我们,”放鹅的塌鼻子老妇说,“给我们吃穿。”

“是我们自己供养自己……”

“他教会我们这一切。他让人人都自食其力,让鹭谷成为它应有的样子。他做了什么我们都看得见。”

“只有神看不见。”

“杀害老镇长的不是帕林,是我们每个活着的人!这个小镇一度躲在死者背后,但今天不会了。鹭谷将不再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一个泥瓦匠模样的汉子大喊,“管他是叛教者,还是哥珊来的军队,谁要是因为害怕而皱一下眉头,就不配称我们为乡亲!”

“放了帕林!”

主持庭审的僧侣翻着眼,口吐白沫,大约是中了暑,让人迅速地抬走了。

“放了帕林!”

农夫、猪倌和磨坊工一拥而上。士兵用长矛和戟防止他们冲垮陪审席,相应地织亚麻的妇女也抓紧了尖头纺锤。现场并不十分混乱,反倒有种无法形容的秩序在主导一切。不约而同的高呼拧成铁索,第六军的阵型开始后撤,他们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数个月前从矿场、山林、荒芜的田地征召来,心还未被战火烧得焦硬,此时面对和不久前的自己同样的人,数量上的悬殊渐渐失去意义。呐喊愈演愈烈,铁索搏动,抗衡着它的寂静作为一种回声加入了它的行列。

“一群异端!怎么,想忤逆圣廷吗!”柯尔律治起身拔剑,“士兵!傻愣在那儿干什么!布莱顿,你的人呢?还不叫他们把这帮不知好歹的家伙——”

参谋回望过来,耸耸肩。他仍笑得无奈,但柯尔律治恍然以为那是个叫人头脚发凉的幻觉。

“大人,真抱歉,我们总不能和整个镇子过不去吧?啊别,别这样看我,我也是有良心和妻子孩子的普通人哪。对了……临时指挥部可能要换个人来管事了。”

“你!你这根风一吹就歪的稗草!……”

浩荡的洪流淹没了所有仅发生在个人之间的声音。这里不再有“自我”的概念,喉咙与舌头像群鸟一般汇聚起来,团结成一个整体。人们的面孔都发着光,这光芒又彼此融合、叠加、辐射,终于成为一种与正在降下的黑夜势均力敌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它并无敌人。极盛烈的光辉中并无其他任何事物可以容身。

凡塔紧紧与夏依十指相扣,少年发觉她嘴唇也在颤动。强光开始熔化他们。他看见一直居留在自己心底里的父亲的灵魂慢慢溢出胸腔,参与到这恢弘的共振当中。

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了。

背后伸来一只手陡然拽住他胳膊。凡塔的惊叫还没落下,另一只手已经抱起了她。夏依不需回头,就能闻到半干半湿的血腥味。

那人硬拉着他们两个,逆向穿过视他们如透明的人潮,步伐迅猛。凡塔使劲挣扎,那人才在一座偏僻的水车后面暂时松了手。他用殷红的衣袖撩开斗篷,一身斑驳狼藉历历在目,前襟和裾角还粘连着人体某个部位的碎块。凡塔咽喉抽搐,努力克制住呕吐。

“玩够了。”云缇亚冷冷说。

他像个刚从地狱的血湖里爬上来的鬼魂,眼里有一块燃烧的冰。

夏依手足无措,直觉这话并不单单指向自己二人,却又无法分辩。理智告诉他应该先弄清楚那些血的源头,但云缇亚没有给他机会。

“跟我走。”

“离开……鹭谷?”凡塔蓦地问。

“走!”云缇亚说。

“永远不再……回来?”

云缇亚伸手去拉扯她,凡塔想躲闪,当然没躲开,这种试图使得他的动作愈加蛮横。夏依在一旁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劝阻,而凡塔接下去的话更令他惊愕:

“……我不走。”

云缇亚盯着女孩,像盯着一件不可命名的异物。

“我的爸爸、妈妈、奶奶、大哥和妹妹,因为和今天差不多的一场审判全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那时候你在,你亲眼看见。”她目光飘忽,终究与他对视,“可今天这些围着看热闹的人总算站了出来,总算分得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们有勇气反抗圣廷,为什么我们没有勇气留下?难道他们和你在哥珊时干的不是同样的事?”

“你也被那家伙感动了?所谓的正义就这么容易让你满足?”

“帕林会成功,”凡塔说,“你不会。”

一记耳光猝不及防地响在她脸上。凡塔踉跄倒退几步,全赖夏依扶持才得以站稳。少年也恼火了:“你竟然打人!”

出手的一瞬间云缇亚有些后悔,但这后悔也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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