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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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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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是无声的。它像一根刺扎穿他心脏,却没有留下伤痕。两年后,他所有的努力砰然瓦解,唯一能献祭的是自己的生命,那根刺又重新生长了出来。当身体坠落的一瞬间,有人用与额印同色的血一般的双眼悲哀地注视他。

活下去,云缇亚!活下去!

“你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帕林说,“我也是。”

他给茹丹人倒了杯水,恰好外面敲门。云缇亚本可以自如地匿入阴影,但帕林示意他坐在原地。来者是布莱顿参谋,面容温煦得像刷了层漆,“抱歉,有点迟。”两名士兵跟随而入,把柯尔律治已经僵硬的尸体拖走,他们和上司一样训练有素,没抬头往地图桌这边瞥一眼。

“这人目前还不必担心。”帕林用眼神指着布莱顿离开的方向,“他的嗅觉很敏锐,始终跟着风向跑,出头对他来说是危险的,所以他不会觊觎权力,不会造成威胁。除非他预感到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我的对手倾斜,否则就不会背叛我。”

他理了理干净的衬衣,“走吧,去外边看看。差不多快完了。”

云缇亚拿起头盔戴上,拉下护鼻面罩。他穿着第六军的制铠,乍看像是帕林的亲卫。在他所熟悉的这座城堡,人间和地狱的界线被打破了。一具具尸体以拖曳、悬吊或抛掷的方式堆积到中庭的墙根下,宣示着这支重新改组的军队首战告捷;胜利的士兵欢呼不已,甚至满头满脸的血污也为他们增添了荣耀——这是被命运垂青的开始。“向指挥官致敬!”看见一身洁白衣衫的帕林,他们举起尚未归鞘的武器,“向指挥官致敬!”

帕林也举起缠裹着绷带的手。他唇角的弧度只能止于微笑,否则会牵动肋下的伤口,云缇亚知道那算不上多严重,受罪却在所难免。不过这为他带来更多的从容,和足以感染每一个仰望他的人的自信。

“我将提前一步抵达哥珊,找到诸寂殿的机关。”云缇亚低声问,“需不需要我为你打开城门?”

“不,倘若事实真如你认为,那机关将在预设的一段时间后对内城造成巨大破坏,开启一道城门的意义并不大,而且风险太高。怎么有效地利用它才是关键。我刚刚有了一个计划……你是执行它的最佳人选。”

响彻依森堡的呐喊震耳欲聋,屏蔽了城墙上的交谈。

“愿意替我去刺杀阿玛刻么?”

云缇亚不答。那一瞬间面罩下仿佛不是他的脸,而是个黑洞。

“或者伊叙拉。加赫尔最近才取代凯约出任第三军统帅,没有指挥经验,宗座不会太信得过他。也许像两年前一样,让第四军打头阵,更有可能派第六军统帅清理门户——阿玛刻带到哥珊的部队不多,但相对来说都是精锐,她平时御下非常严厉,一旦碰上面,我军的士气状况很难想象。”

帕林停顿了片刻。“我听说……你以前对她……”

“我会去做。”茹丹人打断,“无论那是谁。”

“很好。”帕林并不意外。“这只是开始。杀了圣裁军统帅,你会被捕。我军的行动反复无常,叫人捉摸不透,所以他们将使尽手段从你这儿逼问出情报。到那时先透露几个无关紧要的细节给他们,没关系。你要让他们相信,叛军的计划是集结兵力,等待某个日期发起总攻。当然,在落到他们手里之前,你还得给深陷围城恐慌的哥珊人一点特别的礼物……这样才能确保宗座放心地固守内城,把应付叛军的精力转移到他的子民身上。”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干这件事。你受过训练,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意志最为坚强。只是……”他语速缓慢,却不曾吞吐,“我们不会活着再见面了。”

这是修谟的意思,还是帕林自己的意思?究根结底已无必要。云缇亚很清楚,帕林早就打算榨干他的每一滴价值,包括生命。血泊的边界在眼前蔓延,刑柱上那个沉默的声音从两年前就一直推着他踉跄行走。活下去……

为了更有意义地死。

“我明白。”

“这很不容易,我想象得到。如果最后一步任务实在为难,你可以放弃。即使机关发动时宗座不在内城,逃过一劫,永昼宫也必定崩塌,对守军士气仍然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会尽力。”

帕林欣慰地笑了。“人们将铭记所有牺牲,”他扬声,高举双臂,“今日每一道血痕,都将镌刻于梦想的碑文之上;今日每一位逝者,都将在时代的垂暮中与我们并行。我一生致力之事,乃令鲜血不白费,令捐躯者不孤独,令一切死亡均有所值。待真正的光明照耀全境,恢复自由之身的人,不会忘记他们的先辈!”

士兵们以有节奏的呼喊为回应。如同鼓点,捶击不止,渐渐攒成了密集的雷鸣。这时代所谓的哑默者,只是习惯了沉寂,一旦有喉舌替他们凿开心中缺口,便能赢得他们的群起应和。……是上个时代种下的苦果,或仅仅是重复?为大众代言而走上圣坛的平民教皇,后来却成了使万物噤声的男人……

“我不信神,但我感谢祂让你我互相信任。”这是句结语,只说给云缇亚听。

不。云缇亚想。

是互相利用。

他转身走开,让帕林独自待在席卷而来的炙热声浪里。日光翻越城墙,以最直接的角度熔铸着他的影子,将它变得枯干瘦小。在他试图远离的方向,活着的人唱响战歌。

他最后一次看到了依森堡为他保留的记忆。那个时候的第六军正如现在的第六军一样振奋抖擞,完全不去想象前方的命运。他看到龚古尔、翡翠色眼睛的普兰达、安静的萧恩和珀萨,还有阿玛刻——她笑起来像一团烈火,飞扬的眉梢是火焰洗炼的两把小刀。

他感谢她让自己认清这些幻觉。真正的阿玛刻此时正在哥珊擦拭她的剑,等待着杀死他,以及被他杀死。

走下石阶时,一个黑影赫然从转角闪出,云缇亚本能地握住刀柄。当闻到呛鼻的烟草气味,他松开手。

老铁匠的胳膊勾过来,拍了拍他肩膀。

“我说过嘛,这把刀配不上你。”

他永远那么真诚,真诚得像个乞求儿子接受自己的人生经验的父亲。云缇亚无法反驳。这次,他也无法拒绝。

在熔炉里,火是驯良的,允许血肉之身的凡物与它对视。但时间长了,视线仍不免为它本性的酷烈所伤。如果存在地狱,和炼狱,那么它们之间的通道就是这儿。灵魂恰似砧座上一对未成形的刀具,即将经由火焰与重锤而涤净,从燃烧的黑暗走向另一个毫无杂质的、精纯的、被祝福的黑暗。

云缇亚端详着注定属于自己的武器。它们现在还只是钢块,基本的尺寸却已具备了。长的那一块二呎四吋,为接下来的锻打预留了三吋;短的是它的一半左右。他最称手的制式。

他未曾对鹭谷的任何人说起过,也不认为他们会了解这些。

“你从我手上茧子瞧出来的?”他问艾缪,“铁匠的特长?”

“太高估我了。”艾缪抛给茹丹人一条毛巾,让他搭在赤…裸的肩上。他自己也脱光了上衣,露出对于一个驯火者已经有些衰老的肌肤。“来,拿着钳子,夹住这地方。军工厂的量产刀剑要讲究成本和速度,用范模灌注熟铁,刀身包钢,顶多刀刃再给你夹两道钢条,老头我不来那套。这儿是全钢,百年难得一遇的陨铁撒上雪松木炭,厚厚地烧一整夜,再用坩埚炼出来——好了,夹稳!”

火花飞溅。云缇亚一眨不眨。

他能感受到对方目光的重量。一直早有觉察,今天才终于真正明确了的重量。铁锤敲打钢块,那目光敲打他的心。不是被爱丝璀德凝视的那种刺痛感,而是钝痛,缓慢地通过胸口往更下方坠去。

“……这个世界上的神迹是否真的已消亡了?”

“很多人不愿相信,”钢铁的交击铿锵有声,“但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黑暗的奇迹依然留存,”云缇亚说,“依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洞彻思维,探悉幽深角落的阴影。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而现在,我也知道,她并非独一无二。”

他抬起头。

“你是她的同类。”

好一会儿铁匠都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忙活,直到刀胚的绯红渐渐褪了,小学徒过来鼓起风箱,把它重新钳到炉火上加热。锻打是个漫长反复的工作,且相当耗费体力。他拧开一瓶浊酿的麦芽酒,灌下几口,剩余的扔给云缇亚。

“我在白天只能看见轮廓、大致色彩和光,夜里则彻底失明。所以我需要助手。”老人擦干被浇湿的络腮胡须,“与火打交道很危险,我得进入别人的心,来使用他们的眼睛。尽管不是一个完整的‘至察者’,这对我来说也够了。”

“如你所知,昼与夜的力量原本是均衡的。世上有辉光之主的诸圣,也有黑夜的诸圣。这些没有额印与名号的圣徒就是至察者。但随着上主的消逝,夜之奇迹也在慢慢隐没,终将消亡。不信吗?以往的至察者——即使史书和教典上绝不会记载——无所不晓,可以窥看梦,可以预知梦,可以建筑梦,可以毁灭梦,可以令最虚弱的灵魂崛起,可以令最顽强的灵魂陨落。现在他们早已弱得可怜了。他们能做的仅仅是探知人心;而别说圣徒这种内心强大的人,就连普通人只要稍微敏锐一点就能感觉他们的目光,心性坚韧者甚至能抵挡窥视。他们是不容许出卖秘密的,这意味着背弃黑暗。因此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少到被视为魔鬼,少到不知彼此的存在,少到最后必然从历史乃至传说中抹灭。

“但这是他们唯一不可放弃的能力。他们是平等收容万物的黑夜的儿女,他们的眼睛永远寻找真实。

“并非所有与光明决裂的人都能开启黑暗的目瞳。只有在一种时刻盲人能成为至察者:当他历经生之幻灭,触及死之悲哀,而选择背负绝望——最沉重、清醒的绝望直面真实的时候。”

云缇亚喝了口酒。没有经过蒸馏与过滤,于是格外苦涩。

“真实只能以绝望为代价换得吗?”他问。其实本不必开口的,艾缪会懂。但他希望听到自己的声音。

老人靠着窗。归巢的鸦鸣哑哑传来,暮色开始凋落了。

“淬火必须等到黎明,才好观察色泽,在此之前锻造完工绰绰有余。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吧。”

他说这话时整张脸上的褶皱都在微笑。

“……一个妄想以其他途径获取真实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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