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除了各大祭典,神断便是圣廷的头等大事,任何信徒只要在场,都必须全程见证,绝不容许中途离去或视若无睹。这次神断的排场尤其惊人,把雅歌大道圈起老长一段,参观者相对来说却不算多。色诺芬瞥见教会医院的修女正给来拜仰主父威严的市民做检疫,士兵们则用长矛将这些人三三两两隔开,禁止拥挤。非常时期还举行这样的大集会,足见它的重要。“咱们也得在这儿看完?”押着爱丝璀德的一名军士问。
“瞧个热闹呗。还没到晌午,早得很。”士官长扒在围栏上,他很轻松地就找准了最佳位置,“况且不用远道去永昼宫谒见宗座他老人家啦——看,他不就在那儿吗?”
这是色诺芬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瞻望教皇。御座位于铺金红两色绒毯的石阶顶端,圣曼特裘却没有坐下,而是以站姿接受众人仰视,三重冠使他因身形产生的压迫力又增长了几分。他笔直的长发黑如乌檀,额印鲜亮胜过冠冕上镶嵌的宝石,面孔与袍服的金属装饰相互映照,光辉璀璨。无论什么敌人都无法战胜这至高的武圣徒,包括时间:他依然和十二年前那位领兵征服哥珊的英雄一样,不见皱纹,不见衰老。入城途中色诺芬听到少许关于他隐秘生活的风言,但真到了眼前,那不过是微尘细埃,根本沾不上他袍裾。教皇的仪容之美不可用一切世俗标准衡量,更与私情肉/欲绝缘;这种美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们爱,而是膜拜。
火炭混杂着滚烫的碎石子,宛如御座下绒毯的延续,从石阶前一直铺到审判局卫士牵出的数十名囚犯面前。等待被神裁决的这些人统统白布蒙眼,只穿件单薄长袍,当胸用血红大字写着各自的罪名。两百公尺火路,是他们到教皇座下的距离,也是死亡到赦免的距离。
“快开始吧!”色诺芬身旁叫喊声此起彼伏,“别让这群罪人再苟延残喘啦!”
“给他们应有的惩罚!”
圣裁长在念神断的规则,被吵吵嚷嚷一淹,只见嘴巴张合。没人听他的。火路是大规模神断里最常见的种类,在哥珊连七八岁的小孩都见过那么几次,规则自然无需赘言。囚犯背绑双手,脚上套着一尺半的铁链,赤足走过这条炭火与尖石之路,身上的束缚不仅阻止了他们奔跑,而且跌倒后也很难爬起来——只要能神志清醒地走完全程,他们的罪行便在灼烈中涤净一部分,由处决改判为终身监/禁;之后,静待三日,倘若烧伤完全愈合、皮肤光洁如新,就表示主父已宽宥他的罪孽,当场赐予他自由。然而,倘若这两百公尺坚持不到最后——
“死刑!”人们高呼,“死刑!死刑!死刑!”
柴堆和木桩无声无息陈列在火路的一侧。如果不能通过火的试炼,就将被更凶猛的火焰挫骨扬灰。色诺芬心里打了个寒噤。旁边的士官长倒若无其事地谈笑,挨个儿念那些囚犯前襟上写的血字给爱丝璀德听。神断开始了。
率先踩上红炭的是个瘦小老头,他接连谋害了三个妻子,最年轻的那个小他四十多岁。围观人群里骂声一片,甚至盖过他的惨叫。他摇摇晃晃走了自己岁数那么多的步子才扑通跪下,突然炭火上嘶地一响,白烟窜起,是他失禁了。这泡尿撒得特别长,直到行刑吏把他拖下去,布袋蒙头一裹,捆上柴堆,两腿间还淋漓不尽。骂声转成嘘声,有人在寻找可供丢掷的东西。
第二个胖得出奇,几乎让人以为他犯了饕餮罪。他走路的姿势毫无美感,活像马戏团的黑熊追逐着的皮球。“用滚的!”胖子不知是否听见这建议,跑了起来,可即使没有铁链拴住脚,这双短腿也无法支撑他完成动作。他果然一个栽葱,翻滚过的距离比走过的还远。第三个熬不住灼烫也效仿他,被铁链绊得结结实实。这样的情况下奔跑定然摔倒,而双手绑在身后无法使力,一旦倒下去便全完了。受炭火审判的人都清楚这点,但在极致的痛苦面前,冷静已经抛诸脑后。
“哦!”士官长的部下蓦地叫道,“快看!”
那是个壮实的年轻男子,犯的罪是替被玷污的妹妹报仇,杀了一名游手好闲的恶棍。他满头大汗,却一步也不抢,走得很稳健,只是渐渐蹒跚。旁观者出言提醒还剩多少路程是要遭天谴的,但从被他震住到给他鼓劲的越来越多,大批人跟着他艰难挪动的步伐向前涌去,有些少女和老妇开始祈祷。一百五十公尺过去了,余下五十公尺花了比走前面那截更多的时间。终于他踏上冰凉的石地,如同踩空一般瘫倒。圣裁长问他话,良久,他低低回答出声。
“通过了!……他通过了考验!”
“主父悲悯!”
人群欢呼雷动。被这奇迹感染,不断有自各条街巷闻声而来的市民挤到围栏前。“赞美辉光!”柴堆点燃了,这浩大的颂唱与前面那些失败者的哀嚎互为回应,“赞美明眼察断之主!”“赞美猊下!”
“精彩……”
士官长和爱丝璀德同时开口。
“真是精彩,”后者把话续完,“……这出戏。”
色诺芬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
“那家伙身上几乎没有被拷打的伤痕,是吧?为了他保存体力,更有机会完成试炼。故意挑选情有可原、罪不致死的犯人,让他博取同情,按照观众所期待的那样获得减刑……”士官长鼻子喷着气,“不,或者干脆连罪犯的身份都是捏造的。小葵花,你也不笨,应该瞧出来了吧?”
“您太大声了。”
“听不到的。”爱丝璀德说,“他们都淹没在自己内心的波涛当中。”
“何况……就算听到,还能怎样呢?我马上要交给宗座处断,你和这位长官完成任务也要立刻赶回水库去。我们对于哥珊都是外人,来去匆匆,所以看得更分明些。”她的表情像在微笑,但色诺芬不那么认为。“不过,长官啊……还有更精彩的部分。”
士官长歪着头看她。大概爱丝璀德是为数极少的那种让他停下话头来倾听的女人。
“罪名有它的讲究。犯哪种罪会令人们自发地为他求情,甚至得到英雄般的待遇,的确早在计划之中。重要的是,观众会通过主父显示的恩惠形成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他们会下意识地把之前和之后受审者的罪行跟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较,哪些尚在底线之内,哪些坚决不可饶恕。这不是神断,而是人心的判决。他们看到英雄生还,因此预见到他们认定的罪大恶极者必死无疑,当然,神会一次又一次验证这种设想,完全满足——或者说迎合他们的愿望。不仅为了昭显神明有灵,更是为了向众人深心里传递一个讯号:他们与神同在,并且能亲身参与到神的决定;只要相信神,神就绝不会与他们背道而驰。”她停顿片刻,“如果我说得没错……接下来几位,恐怕非奸即盗吧。”
“你‘看见’的吗?”色诺芬低声问。
爱丝璀德切切实实笑了。“不是。”她说,“猜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
等待走火路的人逐渐减少。劫匪、杀婴惯犯和专门掳掠童贞女的夜贼均未能通过,纷纷落得在炭火上尖叫打滚直到被拖走的下场。色诺芬瞥见,剩下的有一个,身体由左右两边全副武装的卫士架着,看样子脚跟差不多刚好挨到地面。他头发白里带灰,皮肤是污糟糟的黑,色诺芬一度以为他是个老人。蒙住他眼睛的布条很宽,因此瞧不太清面孔,只知道露出的脸颊和嘴唇附近有惨烈的烧伤痕迹,除此便是干涸的血渍。
士官长也注意到了。“那家伙被修理得不轻啊。”
他的表情很痛苦。不逊于火路上那些试炼者的痛苦。所有望向他那边的人都看得分明。尽管面容几乎全毁,已经失去了表情的立足之地,但痛苦以那张脸的颤动为隙口,像一头饱吮鲜血却还未餍足的猛虎扑跃而出,任谁都不会忽视它凶恶骇人的庞大身影。即使是色诺芬切肤体验的痛苦对比起这头悍然巨兽,也仅仅是一条良犬。这种痛苦只在一个人身上存在过,只存在于他对临死时的鹌鹑的想象中。
炭火和旁边柴堆上的哀号声慢慢变成嘶咽的风。
终于到了最后。只剩那人了。
他被推到前面来,让观众认清他衣襟上写着的罪状:杀害母亲,并诬陷她与自己的救命恩人通奸。
原本已经沸滚千百遍的人群陡然爆发,这次是比沸点更炙热的火种。之前还在赌他能走多远的好事者见此也把赌注忘了个干净。“猪狗不如的东西!”“无耻至极!”“你妈当年是魔鬼上身了才养出这畜生!”一名茹丹妇女奋力从围栏边探出身子,朝那人同样覆满白发的头上扔石块。“败类!败类啊!”她大叫,“我族怎么会有这样悖反天伦的渣滓!”
那颗石头没有命中,擦着卫士的脑门飞过。大约是为自己生命安全着想,架住那人的卫士赶紧把他拖到炭火上,松开手——
力道撤离的一瞬间,那人笔直地倒下去。
仿佛他掩蔽在衣袍里的下半身只是团空气。
人群同样静默了一瞬间。这实在太超乎他们想象,连手上沾有四十多条性命的江洋大盗都足足坚持了抽一斗烟那么久的工夫。
“——赞美辉光!”
刚才还喋喋不休的士官长此刻也瞠目结舌。周围,欢呼幕天席地。
“——赞美明眼察断之主!”
人们像在丰年庆典上喝得酩酊大醉那样高喊起来,声浪一迭连一迭,如热风拂过行将收获的麦田。在色诺芬听来,那是重重击打在他胸膺之鼓上的槌声。
他想呕吐。
视线尽头,倒下的那人挣动着,以令观者几乎无法顺畅呼吸的速度和幅度,上身竟又慢慢抬起。
声浪降低了些。
有的人显然受到了短暂的震慑。色诺芬被他们围在当中,那些不言而喻的深心话语,水银一般往他脑海里渗透。已经结束了啊。怎么还要顽抗呢?主父已经做出了判决。没人能在这种状况下依靠下巴、肩膀和腰杆支撑着爬起来。神断完满结束了。
这本是不需要怀疑的事实。
而现在的事实更像个无可争议的错觉。
那人用膝盖站立着。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包括众人期待的惨叫声,哀求声,哭咽声,甚或呻/吟声。
待脊背完全挺直,他仰起头,在深渊似的沉默中喘息着,然后,用膝盖挪过混杂尖细碎石的炭火。一步。两步。
三步。
围栏倒塌了。
将它撞垮的汉子跃过它的残骸,直冲上前,照着火路上那人猛踢一脚。眼见他重新倒下,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之前的欢呼,什么禁止簇拥成团的规定早就不顶用了,士兵们赶紧以枪杆和塔盾筑成新的围栏,才勉为其难地挡住这波疯狂上涌的潮水。色诺芬护着爱丝璀德,被挤得紧贴在盾牌上,连心脏都快没了跳动的空间。他这才发觉今天来观看的人全被莫名的引力吸附过来,拥挤在这小小的一片区域内对峙着盾墙,整个会场俨然一个倒置的沙漏。
“死刑!”越积越多的沙砾形成了漩涡,“死刑!死刑!执行死刑!!”
不是神断。
而是人心的判决。
从攒动的头颅之间望去,色诺芬看见了鹌鹑大卸八块的肢体。铺满火炭的通红的道路则是条血河,以生生被撕裂的肉身为发源,以人们的飨宴为终端。
“……他还活着。”
他轻声说。
谁也听不见。
“那个人还活着……”
少数身强力壮的观众已经突破了盾墙,与审判局卫士发生直接的肢体冲突。火路的另一头,教皇缓缓走下石阶。喧嚣愈发高涨。行刑吏用最麻利的手法将还在蠕动的那名罪犯架了下去,扯掉他蒙眼的白布。那人的目光露出来,像空中飘荡的蛛丝一般游走了短短片刻,落向色诺芬这边。
他的眼睛忽然变成了死物。
那是为一线光明而垂死挣扎的求生者冷不丁地被捅了一刀时的眼神。无形的刀仿佛穿胸而入破喉而出,在心脏和气管里同时绞了绞。之前那名为“痛苦”的猛兽都未能吞吃掉的人,就因为这样的一刀,将他谋杀了。
直到行刑吏用黑布蒙上他的头,那双彻底熄灭了的眼睛都没再转动一下。
“我要见宗座。”飓风中,色诺芬只清晰察觉身边女人的低语,犹如风眼。“立刻。”
他转过头,顿时省悟,那人是因为看见了爱丝璀德。他说不清是周遭因狂怒狂喜而痉挛的脸更可怖,还是她这一刻极度冷静的脸更可怖。在这张能令触及它的视线结冰的惨白面孔上,两行鲜血从眼眶垂到下颌,仿佛被那人最后一瞥所戮伤。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还有两个大章就完结了……
下次更新在1月中旬。
☆、Ⅳ 光翳(1)
只在那时你们才能明白,那升起的与沉落的不过是立于其侏儒黑夜与神性白昼之晨昏熹微中的同一个人。
——《先知·罪与罚》
后编Ⅳ:光翳
少女就快要醒来了。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就快从清晨的水雾中挣脱;纵使它们睁开,看到的也只会是黑暗。在黑暗背后,世界是她浑未察知的模样,带着她毫无防备的险恶与嗜血,等待着,即将取代她坠入昏迷之前那点小小的恐惧。
现在这个茫然的梦还能庇护她最后一点时间。
她开始感觉到寒冷。模糊的印象浮上来,她恍惚记起——或者说梦见——自己丧失意识的刹那正靠在一具坚冰似的铠甲上。穿铠甲的那人已离去,但他留下的寒冷并没有消失。寒冷环伺周围,缓缓逼近,像他所豢养的一群用以收拾猎物残骸的狗。
“贝兰……”
她呼唤的名字第一次落空了。
回答她的是野树林里穿行的风声。
“……贝兰,你在哪儿?”
爱丝璀德倾听着那声音。时隔十三年,树影间呜咽作响的风再次回到她耳朵里。她听见某个脚步从背后走来,以十三年前同样的步调接近她,然后她再次感到寒意。那人同样全身披挂铠甲,钢铁的鳞片为繁缛祭袍覆盖,它们每一条缝隙仍然向外呼出寒冷的吐息。唯一与当年不同的,是她已不再惧怕。横亘于她眼前的事物不再未知。她注视黑暗,命运的面庞透过黑暗与她相对,巨大,并且清晰毕现。
教皇在圣堂大厅的主位上落座。“女人,”他语中隐含愠怒,“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吗?”
大厅内已屏退所有侍从和守卫,仅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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