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在圣堂大厅的主位上落座。“女人,”他语中隐含愠怒,“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吗?”
大厅内已屏退所有侍从和守卫,仅剩他们两人。盲女跪在阶下,却是背对教皇的座椅,面朝厅门。彩绘玻璃窗里渗进斑驳陆离的光,她的长发犹如正在凝固成黑曜石的熔岩。
“我的双眼受黑暗加赐,拥有洞穿真实之力,即使用布将它们蒙住或用铅板、屏风遮挡,您多少也会心存疑忌吧。那么还不如这样,让我们能在彼此信任和相对平等的境况中交谈。像您这般理智谨慎的人物,想必不介意这迫不得已权取其轻的冒犯。”
“我并不怕你,九音鸟。于我个人私事光明敞亮,无一不敢示人。但你是聪明的。圣廷正值存亡继绝的关头,倘使你真的刺探到什么,下场显而易见。”教皇轻轻抓住座椅扶手,仿佛那是剑柄。“你和我不可能平等。你的命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任由我处置,随心所欲,绝无阻碍。”
“就像对云缇亚那样?”
爱丝璀德不紧不慢地笑。“您大概知道我与他的关系,知道我原可以安稳藏身却甘愿自涉险境,究竟有何目的。所以您特意安排了神断——为哥珊人,也为我,甚至为了确保我时间赶得上,还传令北门守军拦截了我片刻。这是最快捷的方法让我见到云缇亚,让我清楚地了解他经历的折磨和您对他的生杀予夺。我猜对了么,猊下?您可以用最残酷的手段处死他,也可以赦免他。但这些都不取决于您,”她说,“而是我。”
“我很想说你自视甚高,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劳您屈尊。”她朝空洞无物的方向伏首,一个类似于信徒献给虚无的主的礼敬。这仍是平等,圣徒与至察者之间的平等,以及交易双方的平等。“没通过神断,按理说要当场送上火刑柱,可我想他的性命您暂且还藏着吧?规矩是您定的,巧妙地玩弄它,对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剩半口气了。听说你懂医术,动作够快的话,兴许待会儿还能尝试着把他拉回人间。”
“您的城市饱受瘟疫所困。我愿意奉上自己配制的药方,希望多少能替病患纾解痛苦。”
手指纹丝不动。“仅仅这些?”
“这是赠礼。不需要回报,纯粹出于一名医者的本分,无论被医治的人们是谁的子民。”她说下去,暗昧的河流自唇齿间安静延展。“我知晓您渴求何物,正如您知晓我必然将其给予。我是云缇亚的伴侣,与他朝夕相处,对他深心的秘密了如指掌。他刺杀第六军统帅后,放弃逃脱和自行了断的机会,落入敌手,只为借刑讯之机传递假情报,以令您深信不疑。反抗军在城外佯装集结,放出风声要到下个月三日或四日才发起总攻,真正意图是将您稳在城内,因为他们有在某个精确时刻一举摧毁永昼宫乃至内城大部分核心建筑的机关。他们算计周密,包括算到了您对那相邻咫尺的机关浑不知情。”
教皇在切割光线的阴影当中昂起头。
“……诸寂殿。”他说,声音里有微小的闪电鼓荡。
“不错。”爱丝璀德接道,“诸寂殿的‘墓钟’。”
塔楼顶层的楼道口传来急促步伐声。被锁链牵拽的躯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呓语总算中止片刻,他挣扎挪动手臂,勉强触到面前铁栅栏。待认出那足音属于谁,他又笑了,喉咙里堵着血块,可这不妨碍他发出意义不明的嘶狺,哪怕狱卒拿烧红的通条来撬他挂在铁栅栏上的指头也没能让他消停。
这两天下来狱卒叫苦不迭,明明是隔着一条过道面对面的两间囚室,两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早已脱了形的废人,左边这个不知哪来的气力,也就吃东西喝水才歇一会儿,余下所有光景全用在没完没了的念叨上,和空气、老鼠、干草、墙壁的霉斑以及每个能听见他说话的人说话,导致狱卒最后不得不用棉纱塞紧耳朵。右边囚室那人则相反,一声不吭,也不动弹。只有当端着烛台凑近查看他死水一滩的瞳孔,才会发觉他与尸体还是有点微末区别。
足音近了。狱卒向来者叩拜,遵照其命令打开右侧牢门。
“云缇亚。”教皇说。
他没期望得到回应。但他心知,茹丹人是清醒的。
清醒得足以听明白他的每一句话。
“那个女人出卖了你。”
死寂。俄而响起枭鸟的鸣叫。是海因里希在笑。
“你好像不怎么惊诧。是啊,神断的时候你瞥见了她,那一刻你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你知道她来这儿是为什么,想从我手中换走什么。”教皇唇角如刀,胜利者独有的表情。“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宁死不肯吐露的一切:叛军的总攻计划是装腔作势,你们真正的招数在诸寂殿,借助名为‘墓钟’的机关敲击红磷引爆充斥整个诸寂殿的沼气,以此毁掉永昼宫的根基。帕林和你约好二十天时限,而你负责这二十天内将我拖在永昼宫或地基下陷所能危及的任何一片区域。多么精妙,云缇亚!多么出奇制胜,值得你为它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云缇亚睁着眼。蛆虫在曾经是他双腿的部位上蠕行。
对面铁栏一阵剧烈摇晃,海因里希笑得无可自制。“我早就告诉你……你不说,总会有人替你说的。你当初强撑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断咳血,腥咸却异样甘美的滋味带给他极大欢愉,“如何啊………哈哈哈哈!你输了!彻彻底底输了!……你的那些苦那些罪都白受了!和你的荣誉同样一文不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皇转向狱卒。“叫他闭嘴。”
闩锁拉开,拳打脚踢声。很快连这点声音也完全消弭。死寂像一个并未走远的幽影,现在又折返回来,侧身于活人与活死人之间。
“她背叛了你。”
即使当教皇说话时这个幽影也没再离开。它是“真实”的孪生姊妹。
云缇亚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它们在看什么,又看见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而这都是因为她想救你。”
“我所知的都在这儿了。满意吗,猊下?用来交换那个人的命足够了吗?”
教皇悠长地吸进一口气。得到想要的信息本应心中安宁,但他此时只感到厌倦。她的叙述和她端坐的背影都格外地令他厌倦。“你可以站起来了,女人。”
爱丝璀德依言,缓缓起身,却仍然背对他。
“还有一点,我必须告知您,”她说,“黑暗赋予我洞悉秘密的能力,但这些秘密决不能透露给他人,否则我将被黑暗遗弃,而收听秘密者也会遭受诅咒,死于非命。当然,或许您与凡人不同。您是真神在地面上行走之躯,大概无需惧怕黑暗的侵袭。”
口舌之快,弱者的武器。“我认识另一位至察者。你和他是同类,靠阴影庇护藏身,倒自以为知道得远比常人多,妄图凭借自己的‘智慧’替愚夫愚妇指点道路。至察者就是这样一种怯懦无力又傲慢可憎的生物。”教皇笑了,光线亲吻他刚硬的眉棱。“你以为那个男人会感动于你的情意?悲哀啊,你能洞察他,却始终未能了解他。对于男人,一个不了解他的女人的爱只是累赘,爱得越执着,越发使他不堪重负。男人的生命有比爱和被爱更远大的意义,你以为在拯救它,实际上是摧毁它。”
“我不在乎。包括他是否爱我,或者憎恶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他活下来。”
“倘若你所言非虚,我必履行承诺。可是,女人——你又可曾考虑过自己呢?”
“您打算处决我吗?”
她的利用价值已罄尽,坦诚是最后的底牌。“我不杀你。当初没有这么做,现在也不会。”挡在他必经路上被他碾过的女人,侵蚀了他最珍视的两个孩子的女人。时间改变了她,然而正如十三年前那样,仍不足以让他对她抱有任何感情,无论怜悯还是仇恨。“你欺骗我,则另当别论。但如果告密属实,那么昔日眷顾于你的黑暗自然会惩罚你的背叛。我不想再看见你。一旦我证实你的情报,你就得立刻从我眼前、我统辖范围内消失,在我有生之年都不得踏足我的国土半步。回到那舍弃你的黑暗中去吧。像当年一样,一个人孤独地活着,自生自灭吧!这是比死亡更适合你们这种生物的结局!”
“感谢您。”
她顿首,仍朝着虚空。“再慷慨不过的处置。”
“因为您当年同样的慷慨,我活下来了。拜您所赐,我成为了当年愚蠢的我从未想过会成为的人,我经历了一个女人能经历的几乎所有艰辛。可我依然庆幸自己的生命如此坚韧,足够承受循环往复接踵而来的获得与失去。有人宁肯死,也不愿行尸走肉般生存,可我认为在最艰难的时世拥有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富足。黑暗的恩赐本不属于我,而我不过物归原主罢了,就算孑然一身无凭无恃,再没有奇迹发生,也不要紧。我从黑暗中已经汲取了够多的力量,这十多年来我阅尽人们心思转变,看着一念之差如何推动他们的行为,推动命运波澜;即使失去这种能力,我也依然可以从人们的言行举止中判断其用意,触及他们内心。我的不幸与幸运是树上百味杂陈的果实,终究要熟极而落,经验却是深扎土壤的根系,永远归我所有。”
“感谢您容许当初那个幼稚无知的我活着,”她平静地说,“夺走我的一切,而仍让我活着。”
他们陷入沉默。大厅被沉默包围,像在等待某个耳朵听不见的声音来临。吊顶上弹奏、祈祷、念诵诗篇、拔剑战斗和静静观看他们对话的诸圣画像仿佛也在等待着那个声音。一只鸽子从天窗飞进来,在圣徒足底的横梁找到了落点,垂眼张望。
爱丝璀德取出什么,弯下腰,轻轻放在身侧的地毯上。
“这件东西原本是您的。您可想要收回?”
那是枚配有白铜细链、镀金的镍制十字章护身符,十字的交点用紫色珐琅镶嵌着日轮。
“云缇亚送给了你?留着它无妨。打从它一开始被另外一个女人拥有,就只是作为虚弱感情的见证,除此别无用处。将它带在身边吧,让它随时提醒你这个事实。”
她捡起它。
“爱丝璀德。”
教皇忽然唤道。
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
“你是少数没有让我浪费时间与之交谈的人,”顿了顿,他补充道,“……在弱者当中。”
目光无法抵及的地方,她的脸或许微笑着,却与这句话无关。
鸽子飞出了窗外。
“对了,猊下……您一定有个期盼已久的愿望吧。”
被士兵带出大厅之前,她停伫片刻,说。
“一定是特别宏大、壮美、光辉万丈,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也要将它达成的愿望。
“我呢……我也有个愿望。当然相对于您的,它太普通,也太渺小了……
“我不祈求这个世界上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如果连这也无法实现,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活着。”
“先是活着,”她说,“然后才是尊严。”
爱丝璀德向圣堂外走去。
她沿鲜红长毯,一步步走近敞开的厅门。黑暗在她眼前如春冰绽开细纹,慢慢皲裂,某种明亮的介质像迅速涨溢的河水那样上涌。她开始辨认出颜色。区分一件事物和另一件事物的颜色。尽管贝兰曾教她记住它们的名称,一时却还无法与原初的感觉对应:地毯炙热的颜色,石砖地面清凉的颜色,花束温暖安谧的颜色,圣像古旧的颜色,士兵甲胄冷而坚硬的颜色,还有拼嵌玻璃窗上斑斓错杂令人目眩的颜色。
随后她看见那明亮介质的实体。
它向她扑奔而来,透过窗,是一束束琴弦似的线缕,透过门则是洪流,将她融于其中。
她看见了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Ⅳ 光翳(2)
“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
痛。泥沼浸没双膝,剧痛却早已进入身体内部向上奔涌,淹过了胸口、喉咙,升到鼻腔,直冲大脑。无法挣扎,无法呼喊。……谁?谁在跟我说话?是谁的声音?
“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啊……妇人。我们在哪儿见过?……你来提醒我么?来救我……来杀我么?
“请远离她。”
别……别再说了。太晚了……
“永远也不要靠近她。”
求你……不……不管是谁都好……
“她会洞穿你,出卖你。”
杀了……我…………
“然后毁灭你。”
云缇亚依旧睁着眼睛。
没人来蒙上它们,或许是没人相信他此刻还能看见什么。空气里的炙热酸味像烧红的针尖戳刺鼻孔,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梦里有刑台、绳索、烙铁、刀匕、斧锯和煮沸的液体,各种杂音环绕他,一场等待将他脔割而食的盛宴。
“把他绑结实些。待会一动就糟了。”
“麻药准备好了吗?”
铜壶的长嘴捅进喉管。连颈部似乎也被固定住,至于吞咽更加无法主动完成。他分辨不出和上次对他造成无尽痛苦的药汁是不是同一种。一张脸冒出来,观察他的瞳孔变化。圆胖脸盘,眯缝小眼,鼻子上夹着镜片,海因里希的医师,他恍恍惚惚想起。又是新的一轮拷问?
可我没有价值了啊。我只是废物、垃圾、残渣,除此什么也不是了。
他感觉自己站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漂浮。药性分割灵魂和肉身,之前和肢体一起被牢牢绑缚住的意志终于真正成为最轻和最自由的东西,他感觉自己融入“乌有”当中,而一切的“有”则在他眼底展开。他在房间上空漂浮,悬于每个人头顶俯看下端:木制平台上不成人形的身躯(他第一次这样疏离地从外部审视自己),医师的秃顶,两口沸腾着浓醋和烈酒的锅,那三个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幽灵(它们依然一声不响,只换了身干净的灰衣,戴着在醋里煮过的手套),火炭盆,装药膏和绷带的盘子,还有她——
是她。
他已认不出自己了。但他认得她。
那个正全神贯注地把接下来要用在他身上的刑具,匕首、锯片、夹钳、剪子,一件件从醋锅里捞出来的女人。
那个带给他此前遭受的一切都不足以比拟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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