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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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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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你多活几天。”

毫不犹疑地,云缇亚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也就在这一瞬,袖中机括轻轻一响,利箭再次离弦而出。那人微怔。他无法理解有人明明放着生路不走,非要把命搭上去。

“蠢材。”

被袖箭贯穿头颅之前,他对同族说。

云缇亚感觉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剧痛消失了。他与刀柄那头的女人一起飞快坠落。风很响,除此之外异常安静。电光划开已完全垂下的夜色,没有雷声。急湍呜咽,水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展开来将他包拥。远处,狼嗥隐隐起伏,整个山谷间都充塞着它们的回音。

☆、Ⅷ 错身(3)

珀萨来见贝鲁恒的时候,后者正半倚在床上,床沿的矮桌摊开一张战略地图,上面摆着几颗象棋子,圣徒扶着额,用小指将它们轻轻拨动。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

珀萨为他愈加微弱的语声而惊讶。那声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哽塞在他喉咙里,混合了某些浑浊的东西,早已不复往日清澈。“如果你想说云缇亚和那个女药师的事,那么可以换下一个话题了。”

“可是,圣者,已经一整天——”

“云缇亚虽然是个喜欢自行其道的人,却还没有冲动到需要人担心他安危的地步。”贝鲁恒信手拈起一枚棋子。他眼窝有些凹陷,人显得很疲惫,看来机要秘书的失踪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平常就算记上十几页日记,他也懒得亲笔写一个字军文。“我了解你的意思,珀萨。不过有些日积月累的看法,会令最清醒的人也失去判断力。”

珀萨微微侧过头,似乎觉得贝鲁恒的话对他是一种羞辱。“您知道我并非那种因为个人喜恶而到处搬弄唇舌的人,只是……”他停了停,“近来一些流言传得煞有介事,都是有关云缇亚和那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有人经常看到他们两个暗地里幽会,相处非常亲密。云缇亚身边的誊写员和一些老兵说,他俩早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贝鲁恒望了他许久,唇角一牵,忽然笑起来。

“私情?她的前夫不是早死了么?这也不算违背伦理,彼此吸引的话,很正常吧。”

“但扯到这件事上,就不正常了。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消失,难道还是厌倦了军旅生活,一道私奔不成?是谁自作主张,把那女人安排到您最贴身的位置?况且云缇亚和第四军的吉耶梅茨大人,向来是走得比较近的。”珀萨面无表情。

“说到吉耶梅茨,”贝鲁恒没在意参谋质问式的语调,从矮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他给我来了封信,特别叫我转达对你的情报的谢意。”

珀萨还没将那信看完,手猛地一抖,但很快克制住了几乎把纸捏碎的意图。“圣者。”他正色道。

贝鲁恒懒懒靠在床头,玩味似的看着珀萨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很拙劣的离间。”他轻笑,“那家伙只是想在嘴皮上过把瘾,顺便想象一下你看到信后的模样。好了,珀萨,无关紧要的事别去管它,第四军已经下了战书,在攻陷哥珊之前,我们还得应付最棘手的一个麻烦——对吉耶梅茨这人,你有何评价?”

珀萨沉默了片刻。

“我看不透他。他外表像是用钢铁铸成,但身体里流淌着冰冷的水银。”

贝鲁恒眼里似乎闪过些什么。棋子被他漫不经心地挪着,在山脉与沿海平原之间来回徜徉。

“……走哪条路回哥珊呢?那家伙一定早做好了准备,两边都布置了重兵吧。”

这不是自语。珀萨有些吃惊,圣徒以前作战时从未提出过这种毋须考虑的问题。“按出发时的路线,从逝海北岸返回是上策。没有重要的关卡,加上战线狭长,即使敌军再多也难以被围攻。第四军以轻骑和弓骑为主,灵活机动但防御薄弱,在缺乏障碍物的平原地形上不可能与我们的重骑兵抗衡。”

贝鲁恒再次笑了。“你还是那么一板一眼,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我俩一起向安德朗公爵请教指挥学的日子。”

棋子的位置最终固定下来,落到令珀萨骇然变色的一个点上。

冬泉要塞。

“吉耶梅茨说不定正和你想的一样,”圣徒对参谋极度反常的神情视而不见,只是欣赏着眼前的棋盘,“就来赌一赌吧。能和茹丹最强大的男人一决高下,我正求之不得。”

他在坠落。黑暗无声地向上飞退,他看见了母亲。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母亲不可能出现在他注定归往的地方。她在他八岁那年被杀,血流满地。陶瓷的碎片很干脆地扎进了心窝。教典上说,凡是无故而死于非命的人,不管生前犯下了什么错,都将随着他们的死一同被洗净。这些蒙冤的灵魂将为主父所怜恤,上升至纯净的光明中,与诸圣之国毗邻。

但那确实是母亲。真真切切,无可替代。

她在新月下像所有的茹丹女人一样用刀剖开肚腹,让自己唯一的孩子血淋淋地降生人间。她带着他流亡西陆,除了吉耶梅茨和那个她深爱的武圣徒,没人向他们伸出过援手。她差一点就被当做女巫扔进火堆,最后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狂信者。她发起疯时会用衣带狠狠抽打他,清醒过来又会悲恸地把他搂在怀中。一切影像从黑暗深处凸现,又在黑暗中隐去,最终只剩下一张在血泊里微笑的美丽的脸。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云缇?轻声地,唇线分开,上齿与舌尖相抵,她唤他的乳名。云缇?云缇?……

黑暗蒙住他的眼睛。那些都消失了。

他只记得那天他疯狂地从一屋子的暗红中逃开,跑到河里拼命地揉搓着自己的肌肤。水很冷。光线下尘埃像初雪一般飞舞。他让整个身子完全浸到水下,将一生最后一场哭泣艰难地与空气隔绝。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梦魇了。母亲临终的眼神跟随着他,那醒来时温柔地亲吻他、做梦时像影子痛恨太阳一样痛恨他的母亲。

然而那些都消失了。

呼唤他名字的低语渐离渐远。坠落中,他本能地伸出手,另一只柔和而骨骼坚硬的手忽然握住了它。“愿意跟我走吗?”那个尘埃般轻盈的声音说,“到诸圣身边去。”

冰冷的河水浸透骨髓。他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只见到两点碧青色火花闪耀。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沉默且炽烈,如某种兽物的瞳孔。

云缇亚是被雨浇醒的。

他伏在河滩上,下半身淹在水中,洇开的血迹把整件上衣都染成了另一种颜色。

铁钩还嵌在身体里。手臂动了动,痛觉似已麻木。他好像想起掉到水里之后,自己用锁链的另一端拽着爱丝璀德,拼命地向上游,但波浪太过湍急,其后的记忆在电闪雷鸣间零碎不堪。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摸到了岸,印象中,在完全虚脱之前,有一个将她往陆上推的动作。

她果然完好地躺在那儿。喝了些水,可至少胸膛仍在极细微地起伏。

云缇亚慢慢顾望四周。天色很暗,分不清是昼是夜。峭壁耸立,或许是被冲得太远,周遭已不是当初在悬崖上俯视的山谷。往前爬了几步,这才发现,长刀还牢牢握在手中。

在急流里挣扎时,一直就靠手握刀锋的痛觉,激发起身体最后的潜能。而现在,极大的倦意袭上来,四肢似乎已经脱离了意识的控制。风穿过狭长的河谷,将雨幕密密实实蒙到脸上,令他险些窒息。

……隔着雨帘,传来带有血腥气的厚重膻味。

猛兽的气味。

云缇亚艰难地偏过头,闪电为他掀开了一瞬间的明亮视野,一只站起有两人高的黑熊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它看上去有些衰老,但凶狠而饥饿。

云缇亚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他知道这次不大可能逃出生天了。很多故事书上都有猎人装死骗过黑熊的段落,不过事实证明,那大部分都是瞎扯。像熊这样的猛兽确实不吃死人,但很难说他们不会撕扯面前的“尸体”。被那利爪按住,随便从什么地方来一下,放弃抵抗的人只有极少的机会能够幸存。

然而他别无选择。

巨大的步子一下一下震撼地面。血腥味越来越浓,云缇亚感到有个黑影的重量压在了自己背上。然后爪子插/进他肩头还算新鲜的伤口,把他翻了过来。

他咬紧牙。

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在身子底下攥住刀。

黑熊用它那视力不慎出众的眼睛端详着这个人。它并不喜欢吃毫无生气、且湿透了的食物,但空荡荡的肠胃不容许它再挑拣。好在也不是完全没得选择,比如旁边那个,肉质看上去要细嫩很多,最重要的是,她在呼吸,尽管非常微弱。

它撇下男人,凑近了昏迷女子的咽喉。

又一道闪电在此时划下。什么东西疾冲而来,一头扑到那熊的背脊上。黑熊支起身躯怒吼,回应他的是雷鸣和群狼的尖啸。十几点荧然绿光慢慢从雨幕后浮现,将狂燥的熊围在中心。一条狼冲上去咬住它前肢,巨爪一拍,狼的半边颅骨塌陷了下去,不过这阻止不了更多的后继者接二连三地发起进攻。战场很快转移了位置,黑熊发疯似地撞向一棵毛榉树,粗大的树干应声折断,脆弱得像被风抚倒的一片草叶。

云缇亚突然大喝一声,猛地纵起,长刀从熊颈子下那道V形白斑深深贯入。

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用仅剩的一点气力将自己铆在熊的怀里。在黑熊濒死的咆哮中,山岩和水波似乎都微微撼动起来,他感觉身体在那利爪下即将撕裂,但很快,一切都静了下去。

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狼群沉默地聚集。奇怪的是,它们的眼神并不像看着等待宰割的猎物。电光跃动,黑暗与光亮的间隙里,一头最为硕大的狼慢慢向两人走来。它的同伴自发地向两旁退开,但目光始终尾随着它,带着野兽最原始的敬畏。

云缇亚看见了熟悉的银灰相间毛色,以及那双冷峻的、碧青色火焰一般的眼睛。

“……是你。”

再次昏过去前,他说。

龚古尔坐在主堡箭塔的女墙上,望着庭院对面城楼来回巡视的士兵,一口口地喝酒。雨小了些,油釜内的火在风中不安地晃动,他脸上斑蚀的金黄光晕幻化不定。

普兰达从屋檐那边跳上来,走到他身边。

“给你,”龚古尔把陶杯递给他,里面还剩下一半,“坎伯兰黑苦李,掺了大麦。别问我哪里搞到的。”

普兰达皱起眉。他不喜欢喝味道混杂的烈酒。“你要走了。”

“去冬泉山。”龚古尔擦了擦胡子,“吉耶梅茨那个黑佬,光凭着一张脸就被妃主扶上茹丹王座的人!我倒要让他知道,他的那玩意儿只有在女人床上才能一逞威风。”

“可以不用每句话都提到女人吗?”

龚古尔朝少年斜着眼睛。“你这样的小鬼真少见呐。是了——你还嫩着,根本没尝过那种滋味,那种只要一沾,就叫人欲罢不能,销魂到死的滋味——等仗打完,好好去找个女孩乐一乐,否则别说自己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拥有的再多,从未得到过自己真正想要的,这样的人生也能算完整么?”

老人没有笑了。他转头正视着普兰达,仿佛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

“很早以前听圣者提起过一点,”普兰达低声说,“你过去的事。”

龚古尔忽然给了他一拳,差点让少年从女墙上掉下去。“原来你早就知道,嗯?”抓起酒瓮,将所剩无几的残余一饮而尽,“我年轻的时候英俊倜傥,可比你这不解风情的小子受欢迎百倍。那时人们叫我龚古尔·拉瑟福德爵士,无数贵族小姐思慕我,求她们的父母从繁华的耶利摹帝都或青山蓝水的西庭给我的伯爵父亲发来婚函。可惜我是小儿子,没有继承权,唯一的出路是家族联姻。你要知道跟你睡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她家里的钱财或者地位,这感觉真他妈的恶心。于是我不干了,丢下我那死撑门面的老爹拍马走人,就在游荡的路上,我碰见了她。”

“她当年长得真甜,两颊像带着细小绒毛的蜜桃。我不可救药地迷恋上她,可她的父亲,一个固执死板的农民厌恶贵族,坚决不肯把女儿嫁给一名流浪骑士,而她比任何人都笃信教典,认定不被祝福的私奔就是通奸,得不到主父的庇佑。我悻悻地离开,又过了近十年,战乱开始了,我回来想带她一起走,但那座村庄早已被瘟疫变成一片荒原。有活下来的人告诉我,她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临死前呼叫着主父,然而主父没有救她……就像根本未曾听见。”

龚古尔用指节叩着布满皱纹的额头。“她叫什么名字?露依丝?多娅?还是萨曼莎?我忘了。她的头发是直的还是卷的?眼睛是湖蓝还是碧绿?都被我忘了。你瞧,就算我和别的女人干那种事时也不会想起她,因为我从未碰过她的身体……可我只记得她的脸,那温软的桃红色脸颊,如此明晰……你不会了解,小子,除非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再慢慢回想从前。那时你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会悲伤,不会痛苦,不会惆怅,除了一点幻觉似的甜津味,整颗心就好像全然麻木了一样。”

空了的酒瓮从他手里坠落,传来远远的粉碎声。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老人说,“趁你的心还在鲜活跳动的时候。”

普兰达看着龚古尔抽出一把长剑。并不华丽,却是十分上乘的质地,剑身比寻常规格略窄,但加了一层厚度,坚硬非凡。刃锋是含有钢蓝色的亮白,在轻轻弹拨下振动出微吟,与剑柄相接的护手则被精铸成常春藤状,镶着一颗紫翠玉。年迈的骑士温柔地抚摸着它,目光中神色复杂,像是祖父和蔼轻抚着孙女,又像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在月光下凝望自己永不衰老的恋人。

“漂亮吗?”他问。

“……名字是?”

“‘沙场处子’。”龚古尔说,“因为她骄傲,矜持,啜饮过无数人的鲜血,却从来不曾折断。”

他让那把剑在手中轻巧舞了一圈,然后将它的窈窕身躯插回鞘中。“你喜欢的话,等我回来,就把她嫁给你。”不等少年答话,他已经跳下屋檐,顺着城楼顶部一路下到庭院中,身手矫捷,一点也不像年过七旬的人。“她的初夜我为你留着!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向吉耶梅茨那儿要点纪念品,当做嫁妆!”

普兰达笑笑,一口将半杯残酒灌了下去,只觉胸中如火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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