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还能干成一件有价值的事——可你现在要把它们都毁了,你对我说‘交易结束’,然后将我九年来的所有努力都弃若敝履!不,贝鲁恒……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毁掉我最珍重的东西。”珀萨紧盯着他,眼里泛出犀利的光,“就算重来一次,重来无数次,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做出和今天一样的选择。”
“不值得。”贝鲁恒说。
珀萨再度笑了起来。“如果我后悔了,那才叫不值得,”他声音有些颤抖,但那不是寒战,而像是剑在剑鞘内的振动,“如果我就此放弃,那我以往的一切决定,一切付出,都将失去任何意义……”
贝鲁恒徐徐起身。
他的脸陷在光与影明晰的交界中,一半昏暗一半亮得刺人,没人能看清他的眼神。
“我满足你,珀萨,”圣徒说,“磔刑,立刻执行。”
他转过去,瞥了一眼云缇亚。后者仍然保持着跪伏姿势,纹丝不动,整个身子僵硬得像块岩石。
房门打开了。片刻后,要塞内部开始沸滚。士兵们在各层跑动,嘈杂声从上面一直汇流到底下的大厅,有人在怒骂,有人则失口惊呼,监刑的亲卫宣布着什么,可这反而被一片泥泞似的纷乱淹了下去。忽然这一切都有了极短暂的一瞬屏息,死寂之中,撕裂出一声野兽般凄厉尖哑的惨叫。
云缇亚永远不会忘记那声音。
那是阿玛刻的惨叫。
他近乎蜷缩地匍匐着,试图将身体全部缩入某个并不存在的影子里。直到他发觉贝鲁恒就站在他身前。一种无以形容的恐惧吞噬了他。这并非对死亡的恐惧,他曾经以为只要一个人不怕死,就再也没有可害怕的东西。但这种恐惧仿佛流沙,牢牢将他向深处脱陷,最终令他化为一粒渺小的沙砾,被无垠荒漠席卷抹灭,与恐惧的本身融为一体。
“……云缇亚。”圣徒叫道。
云缇亚没有动。
“你太天真了。”
贝鲁恒走了出去。血的阴影在要塞里汩汩弥散开来。
******
有时候清楚自己爱上某人,就彷如一颗露珠从凝结到坠落,由始至终的完满,都包含于如此短暂的时间。
当她什么都未发觉时,她是海寇的女儿,佣兵团蛮勇彪悍的狂战士,戴着镶牛角的护鼻盔,穿毛皮衬里的锁子甲,在篝火旁一边歌唱,一边用烤肉擦拭皮靴;而待她恍然明白过来,已经是血天使旗下飒爽美丽的女将领,在部队的簇拥下骑行穿过山原,风掠过她的脸,从海洋奔向大地。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那风一样,不可能永远呆在一个地方,这世上只有它的道路,没有归宿。
她所在的佣兵团解散了。同伴还活着的天各一方。她背着木盾准备到北方的冰海去寻找永不沉没的龙船,武圣徒的军队经过她的旅途。马背上黑衣的年轻人攫取了她视线,她兴致勃勃朝他喊叫,而他面容清冷,目不斜视。
当晚她在路边过夜,梦里来来回回就是他的脸,淡色珊瑚雕刻一般无可挑剔,但无比冷漠高傲的脸。
她一路往回跑,总算在军队的宿营地找到了他。她向他的马扔石子,恰到好处地擦过马耳,击断了辔头与嚼子的连索。留下我,她挑衅似地对着他终于移过来的目光说。留下我。我很能干。
他留下了这个老气横秋的十五岁女孩,因为她投掷石头的技巧和力道。她确实很能干。
她用尽一切方法吸引他的注意。她一步步浴着血爬上来,升任将官,指挥行军。她成为他最忠实可靠的战友。她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
很多人背地里嘲笑她只是个被单相思迷昏头脑的小女人。她不在乎。
什么时候,最初的刻意对抗已经演变成根深蒂固在骨血中的情感,当她惊觉时甚至羞于承认。但很快她也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的长久凝望,这不过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倔强地与他较量到底。
没有什么可在意。
没有什么能缚住她。
风选择在某一处停留,那是它的自由。
阿玛刻仰头看天。雨丝落进她眼眸里,而她的眼角仍是干的。
冬泉要塞半山间一座碉楼顶部,珀萨被绑在竖立的木轮上。他的四肢寸寸碎断,血肉模糊,被反扭着与辐条缠绕,支撑起他全身的重量。从夜里就开始下的雨在他身上刷出一道道斑驳污迹,又集聚到他身下,结成不再鲜艳却依然怵目惊心的颜色。
阿玛刻走过去,他的位置很高,需要她很努力才能摸到他的脸。
“别离开,珀萨,”她对那微温的躯体说,“我们还未分出胜负。”
珀萨垂着眼睑,他唇线已完全发白,毫无血色,却聚合起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你赢了。”他极轻地说。
阿玛刻微笑起来。她踮起脚搂住他脖颈,吻了他。这个吻绵长静寂,轻得仿佛连时间在这一霎都为之止步,来倾听它的声音。“那么,”她贴在他耳边,说,“我带你走。”
她拔出腰刀,砍下了他的头。
云缇亚站在要塞的投影里,看着那道血泉在雨中喷薄,染透了阿玛刻衣襟。她将珀萨的头颅小心包裹起来,与他擦肩而过,没有扫他一眼。
“你去哪儿?”他见她往碉楼边沿走去,低声问。
阿玛刻停了停。“不用你管。”她冷冷道。
“……别再做傻事。”
“我做的傻事的确太多了!”她猛地回头,“而其中最愚蠢的一件,就是相信了你!”
云缇亚沉默。
“你以为设下这个局,就可以真正地得到我?你以为除掉了‘叛徒’,就可以将功折罪,重新获取主人的欢心?我竟然一直将你看作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云缇亚——你这条乞食献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狗!”
他唯有沉默。解释和辩白毫无意义。他不知道阿玛刻在极度痛苦中想着些什么,或是有人对她说了些什么。他早已失去了能平息她愤怒的言语,它们随着地上蜿蜒不止的血水,终将一同干涸成全无生命迹象的死物。
阿玛刻登上雉堞,背对着他。“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劲风冷厉,她声音如刀割人,“以前的事就当作是做梦,如果下次——如果下次命运让你再遇上我,我会叫你死得比珀萨更惨十倍!记住,云缇亚!务必给我牢牢记住!”
迎着风,她一跃而下,半空中撮唇发出一声尖啸。早在山间等候多时的座骑奔过来,稳稳当当接住她。用力一甩缰绳,她朝山脚疾驰而去,就在这时,云缇亚看见要塞的箭口里伸出一排强弩,瞄准了她的背影。
可随即有人按着那些士兵的手,令他们将弩放下。
云缇亚看得很清楚。那是贝鲁恒。
雨线很快模糊了他的视觉。他独自一人站在纵横的血流之间,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用一股极其深冷的寒气呼吸。恍惚中他发觉这真的只是一个梦,从母亲的死到眼下这一刻,都只是一个不知何时止尽的梦。真相永远停留在他与阿玛刻的童年,田野间开满山萝花,他追逐在她身影后奔跑。那时他觉得她就是一阵风,片刻不停,总是呼唤着他,总是从他指缝里不厌其烦地逃去。
但此时,群山阒静,风已止息。
而阿玛刻再也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卡得要死,好在我终于活下来了=w=
曦星篇还有最后四万字。寒假争取隔日更,或是三至四天更新一个整章。
………
慎重点击,饱食勿入。
☆、Ⅹ 蚁冢(1)
“走开,撒旦!你以为我历尽岁月,就为了做一日蚁冢的君主吗?”
——《人子耶稣》
前编Ⅹ:蚁冢
“你将失去一切。”
说这句话的时候,修谟正在小岛上那间燃着祭火的礼室里,望向纯白之城哥珊被鲜血浸透的倒影。在这场屠杀的供奉下,圣城呈现出一种飘飘然向上飞翔的姿态,而在黎明前最深黑的天际,一颗色泽如血的星子正默然绽放光辉。
“如果你决定那样做,你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生命。荣誉、尊严、信任、爱、所珍视的人,所保护的东西,所有用奋斗换来的心血和成就,甚至包括原则、良知,包括世人生而有之的怜悯与恻隐之心——贝鲁恒,你将失去一切,全部的一切。你将真真正正地身败名裂,一文不值,一无所有。”
贝鲁恒走到僧侣身边,顺着后者的目光朝外望去。曦红之星与他双瞳交映,但他注视的并非那星辰,而是它所连接的、通往戛然而止的过往的线引。
“我早已没有了妻子,”他微笑,“也没有了兄弟。我以前做过的梦本来就一文不值。过去的贝鲁恒已经从世上消失了,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思念他。荣誉、尊严、成就,这些都只属于一个以我之名存在的幻影,而良知,在这时代的人心中早已被信仰所抹灭。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唇角润出的血浸上他的笑容。“除了这个额印……”他说,“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
首席参谋被处决后的第三天,流言开始在军中传染开来。
起初只是几个亲卫私下里的零碎闲聊,吃饭时被厨子听见。厨子传给打理后勤的老兵,老兵传给军需官,细节一点点添置上去,描绘越来越生动传神。不断补完的版本最终飞到高个子马倌的耳朵里,那家伙天生大嗓门,且一点也不懂掩饰脸上的惶恐:“哎呀,这可怎么办?我老婆的表弟早年也得了那种怪病,全身疼得直打滚,但用什么药都不见好,死的时候干瘪得像冬天的老树皮!”
这些人的脑袋现在都挂在要塞天台的旗杆上。贝鲁恒吩咐,谁再谈论此事,一概斩首。可这并不能阻止整个第六军的人都知道圣徒患的是绝症,找不到根源也无药可医。每天都有人因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表露了不该表露的情绪而死于非命,尽管如此,强烈的恐慌感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蔓延,并在疑虑、私语和沉默中深深扎根。甚至有人说,那种病不是天罚,就是恶魔附体的标志。
恶魔附体——用来解释贝鲁恒近来愈加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云缇亚心不在焉地对着那假想中的恶魔射出一箭,因为用力过猛,箭镞竟透过了靶子另一面去。吉耶梅茨留下的这把反曲式复合长弓竟有这么大威效,令他有些吃惊。
“很好,”普兰达劈砍假人的动作半刻不停,声音也和剑击一样硬冷,“如果敌方没有远程部队,这一手可以保命。”
与以往那个爱调侃说笑的少年判若两人,普兰达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接管了阿玛刻一大半的部队,却极少给他们分派任务,士兵们每日只看到他像买醉者把自己泡在酒缸里一样泡在训练场上,向假人凶狠地发泄,拒绝和任何人交谈,因此云缇亚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
“你是说骑射?”云缇亚拉满弦,略略变换走位,又是一记穿破红心,从斜刺里击断了前一箭的箭杆。虽说茹丹人精通射艺,很多都是天生的弓骑好手,但他并没有太多在马背上作战的经验。“如果箭射完了,或敌人近在眼前,该怎么做?”
“用这个,”普兰达随手抄起一杆练习长枪扔过来,“小心控马,错开距离,枪杆端平什么都不要动,尖头对着敌人猛冲就行。只要速度够快,什么都能戳穿,最好把枪尖压一压,连人带马一道戳死,省得挡你的路。想在马上玩白刃格斗?对手要是穿皮甲软甲的轻骑兵还行,碰上铁皮罐头,你那两片小刀只有给人挠痒痒的份。”
他不再理会云缇亚,自顾自地挥剑与假人缠斗。云缇亚注意到他的剑厚而微窄,刃锋亮白中带了钢蓝,护手却是呈窈窕的常春藤状,与剑柄相接处还镶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紫翠玉。
“是龚古尔……留下来的吗?”书记官恍惚道。只有那老头才会收藏这种女性化特质明显的武器。
“它叫‘沙场处子’,”普兰达答非所问地说,“因为她杀敌无数,却从不折断。”
或许是觉得今天说话实在太多,他闭口不语,继续操练着那套重复了几百遍的剑式。云缇亚跨上一旁的训练用马,准备尝试边骑行边射击,忽然普兰达放下了剑,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望着他。
“云缇亚,”他说,“你怕死么?”
云缇亚侧了侧头。“……不。”
“那为什么要问关于作战的问题?”
为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本能,就像刚破壳的鸡雏会跟着它所见到的第一个生物行走一样。“你知道么,普兰达,我们都在同一艘船上,离岸边和原本既定的航线越走越远,四周一片汪洋,前方连座孤岛都不见,而船身早已千疮百孔。但此时后悔,掉头,还能改变什么?你和我都不是阿玛刻,她来到这条船上只是因为一个男人,而并非信念。现在她爱的人不在了,她可以自由选择她的航道,可我们不行。我们的肩上承担着生者的守望与死者的重量,要是不能坚持到抵达彼岸的那一天,就只有和这条船一起沉没。”
云缇亚的目光垂了下来。“已经航行了太久,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扬帆之处了,但前路还一切未知,或许下一刻就是陆地……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下去,若中途而死,”他轻声说,“我希望自己死有所值。”
普兰达笑了笑。“是啊,”他猛然一剑,砍进了木制假人半边胳膊里去,“……死有所值!”
很多人宁愿一辈子活在梦中……云缇亚记起了上次在白松堡和少年的对话。纵使清醒如珀萨,又何尝不是因梦而死的人?他现在明白,不肯醒来有时并不是缺少推翻过去的勇气,而是即使否定一切,痛苦悔恨,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挟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恰在这时从外面撞了进来,“圣者!——圣者!!”
云缇亚和普兰达一齐回头。来人并非传令官,只是个普通骑兵,浑身血污斑斑,一踏进要塞就栽倒下去,卫兵赶紧将他扶起。“依森堡……”他牙齿直打架,但谁都能听清楚那在他骨头里深植的颤栗,“依森堡被攻陷了!”
那是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十月末,寒风开始在群山之间徘徊,仿佛完全跳过了秋季,一瞬间从盛夏进入冬天。在冬泉要塞停驻了两个多月,第六军终于重新踏上了征程,然而当初鼓动起来的一腔狂热已被时间冲刷得同天幕一般灰黯。战马身上的铠甲单调地顿挫着,车轮发出锈迹斑驳的吱呀声,尽管目的地在图纸上指示十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