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只是太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与控制能力。“你品尝过如此之多的秘密,是否仍觉得它味同嚼蜡,不值下咽?像你们这种生物,永远不会被凡人之爱灼伤,但也永远无法拥有凡人之爱;你们可以看见凡人视线抵达不了的黑暗,但凡人眼中的光明,你永远也不能企及。”
“光明?”爱丝璀德反问。“我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我经历过一个女人最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你是对的,我被光明拒之门外,但光明之下,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伤害我。”
她的乌黑长发从他面前拂过。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土丘挡住了她的路,她伸手细细摸索。“……你看。”她说。
他勾起唇角。“一个白蚁窝。”
“天冷起来了,可里面仍有生命。”盲女弯下腰,侧耳倾听,“会有最年轻最弱小的一只幼蚁躲在洞穴最深处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她会成为新的蚁后。你知道蚁后么?身体的绝大部分是一个装满了虫卵的大肚子,大得令她根本移动不了半分,她的寿命很长,过得很安逸,一辈子只需要做两件事,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不停地产卵,不停地产卵。她的儿女们会无微不至地喂养她,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她,这是命运对她历尽千辛万苦活下来的报偿,她将远离一切艰辛苦楚,没什么能威胁她,没什么能加害她。”
“是的,我从那个严冬里活了下来——可你以为我只是要成为这样一个可怜的怪物吗?你以为我渴望的,只是一个不比坟包大的王国吗?”
风声在这一刻变得猛烈。他看见爱丝璀德对他意味深长地笑。这笑容的含义难以揣测,但生存和死亡,以及贯穿于它们之间的全部苦痛,在它面前都失去了重量。
而他眼前,仿佛有一只孤独垂老的白蚁,弃绝故土默默爬行,当生与死都不足以使她畏惧,她回过头,记忆穿过寒霜,飞向当初在冰冷的黑暗里瑟缩着遥望春天的微小生命。
“……今晚我会把他领开。”语调平缓,她说出似乎一早就暗藏胸中的决定,“你们的计划会照常进行,无人干涉。但我不能确保他知道后会不会有所行动。他是这么天真,也是这么倔强……”
迎着她刺穿自己内心的目光,他笑了。
“爱丝璀德,”他问,“你想要什么?”
你不愿像蚁后那样麻木不仁地活下去——但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她轻声回答,“……仅此而已。”
云缇亚厉声大吼,在那个骑兵挥舞着流星锤欲当头击下、露出全身空门的一瞬间,他的刀狠狠插/进板甲缝隙。带刺的铁链锤重击在他肩头,但此刻它的主人已经丧失了生命。
被铠甲包裹的躯体栽下马来,将他扑倒在地。他压在那具身子底下,感到对方战马的一只前蹄从旧主背上踏过。
一口咸腥呛上喉腔。世界颠倒旋转,迅速昏黑一片。
窒息般的沉寂中,忽有潮声入耳。它从地平线下卷涌而来,渐渐演化成由数以千计的声音汇聚为一的呐喊。云缇亚眼中的黑暗撕开一个口子,那些原本向他踩踏而来的敌军很快被冲散在了这怒潮之下。千疮百孔的血天使旗在潮水上空飘翔,有着翡翠色眼睛的少年将领瞥了一眼云缇亚,立刻重新融入了疾驰冲杀的人群里。
云缇亚笑了笑。
他吐出那口血,想挣扎起来,却动弹不得。意识如此轻忽,躯体却如此沉重,他猜想它们正在互相道别。
一条温软的手臂搭在他胸膛上。女人抚摸着他的脸。
“啊,”云缇亚说,“你还活着。”
“你也是,”爱丝璀德说,“至少你现在还活着。”
“是吗,”他笑,这时他才感觉到证明他的意识和躯体仍未彼此离弃的剧痛,“真是太糟糕了。”
所有的声响都随这痛觉一点点清晰起来,又一点点在他的呼吸中远去。她的气息拂过他面庞,除此之外,他再也听不见其它。
“……爱丝璀德,”他侧过头,看着她,“你并不爱我。这只是怜悯。”
只是因孤寂而催生的怜悯,因百无聊赖而探求的些许乐趣。你从来都不认同我的所思所为,只是要将我改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们相隔得这么遥远,拥抱着这样广袤深长的虚空,而你则从中获取满足和欢愉。或许我也只配得到这些——这不是爱,一开始就不是。
“不,”她将手指按在他唇上,“只有你是不同的。”
“只有你是不同的,云缇亚。这世上其他人的心脏,要么被一把熊熊大火烧成焦炭,要么冰冷沉寂得像座坟茔。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上谁了,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不会为任何人悲伤流泪,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痛苦——可只有你是不同的。你执着得叫人担忧,倔强得叫人动容,你有一个活着的人全部的脆弱和坚忍,而我不过是一具从未入土的尸体——亡者会怜悯生者的鲜润吗?干枯的骨架会怜悯有血有肉、连疼痛都无比真实的存在吗?”
两人面对面侧卧着。轻轻地,她拥抱了他。
“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总是沉迷于你身上的温暖,妄想它有一天能将我从深寒与僵冷中唤醒……姑且把这称之为爱吧,”她说,“如果爱你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云缇亚望着她瞳仁深处的晶莹,微笑了。他轻轻托起她的脸颊,言语在这一刻是累赘的,他知道任何不曾说出口的回应她都能听见。风在头顶盘荡,尘土被鲜血凝在地上又有新的尘土飞旋,乌鸦像被撕碎了的夜幕一样纷纷扬扬,但它们都和他无关了。
漫长之生,顷刻之死,当这两者都被抛之脑后,还有什么可在意?
因爱而生的苦楚,又怎会值得畏惧?
他闭上眼,吻了她轻颤的唇,感到一颗露珠从黑暗里坠落,又像一只蜗牛,拖着细小而微亮的痕迹爬过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难得比较甜的一章,祝大家新春快乐^_^
☆、Ⅹ 蚁冢(4)
萧恩往营火里添了几根柴枝。马嘶扬起,然后是一阵夹杂了沉重铿锵的步伐声,他明白是普兰达带着剩余的人马回来了。出乎他意料,云缇亚和那个女药师也和这群人一起,伤痕累累,灰土满面。茹丹人下马时没站稳,结实摔了一跤,但四周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往常取笑调侃的声音。
“圣者呢?”云缇亚攀着爱丝璀德的肩挨过来,问。而普兰达只是在旁侧沉默不语地擦着剑锋。
“这边,”萧恩起身,“情况不是太好。”
在一片林中空地临时搭建的帐幕前,云缇亚看见了贝鲁恒,他躺在另一堆营火边,腿上中了一箭。两个勤杂兵此时担当起了随军医师的角色,用烧红的匕首和钳子将深嵌入骨的箭镞剜出来,看他们紧张的神情,这任务似乎进行得很不顺畅。爱丝璀德走过去,问他们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是你啊,”贝鲁恒抬眼瞥了瞥云缇亚,“可惜这里没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了。”
他身子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萧恩赶紧半跪下去握住他的手,示意云缇亚从那边拿湿毛巾过来。云缇亚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拭去贝鲁恒脸上细密的汗珠,感觉到湿巾下的前额正在微微发烫。
“那么我能去哪里?”他反问道,“我属于诸寂团,也属于第六军,现在这两者的命运都紧握在您手上,我还能去哪里?”
贝鲁恒轻轻别开头,没有回答。“——普兰达,”他说,“你还有多少部下?”
普兰达将剑插在地上。“能战斗的不到一千。其中骑兵只剩三百,大部分带了伤。”他语声生硬。
“很好。”贝鲁恒极轻地笑了,握住萧恩的手猛地一紧,染血的箭头从他胫骨里钳了出来,叮地一声掉在盘子里。“加上我这边侥幸活下来的,勉强还能凑上两千五——敌人呢?伊叙拉那儿八千,宗座直属的第一军包括炽天羽骑总有两万,森林已经被三面包围了吧?真是难堪啊。”
的确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云缇亚之前从未想过,战无不胜的第六军竟会落到如此境地。死在鹭谷的,死在攻城陷地中的,死在冬泉要塞前的,死在依森堡的,死在昨夜这场鏖战的,还有被策反的、叛逃的、士气崩溃放弃战斗的——走到今天,竟只余下了不到原始编制的十分之一。环顾四周,他从那些伤兵眼里看见的除了麻木,就只有反胃一般的厌倦。若是珀萨还活着,目睹这一切,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投降吧。”
所有人都因这个突兀的声音而心头一颤。就连爱丝璀德为贝鲁恒裹扎绷带的手也停顿了一瞬间。云缇亚直直地盯着贝鲁恒,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里吐出。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定了一个早已闯入脑海、但一直拒绝被承认的念头。
贝鲁恒是真的疯了。
“投降吧。”圣徒扫视着或愕然或木然的众人,又重复了一遍。“事已至此,我们已没有赢的可能。敌人根本无需合围,只要一把火烧了森林,我们通通都得死。无谓的牺牲已经够多了……现在主动点,还有希望保住性命。”
普兰达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哑着嗓子,“直到现在,您还在试探大家对您的忠诚吗?”
贝鲁恒蹙眉。刚才的话语绝非试探,他眼底的严肃神情明确地昭告了这一点。“你还太年轻,普兰达!没必要枉自送死!这年头连一个毫无信仰的投机者都可以通过背叛来获得荣誉,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下第六军最后一点血脉?”
“第六军是被你葬送的!原本我们可以光荣地倒在和舍阑人的战场上,或者带着伤凯旋,生为英雄,死为烈士!是你让我们全部都成了叛军,如不取得胜利,就只能永世在地狱里哀号!”普兰达大步上前,竟没有人想起呵斥他对圣徒的出言不逊,士兵们一个个呆立当地。“你说你的所作所为顺应神意,有主父在上界看着,然而他根本没有庇佑我们——为何不直言一切都是出于你的野心?即便这样每个战士也依旧会为你效死,依旧会期盼着你圣贝鲁恒有朝一日登上宗座!”
“普兰达!”云缇亚一把拦住少年,“够了!”
普兰达没理会他。“——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们已经陷在这血海中,不能转身,不能上岸,除了不断地战斗、再战斗!龚古尔死了,珀萨死了,阿玛刻也离开了,这个时候你要我投降?第六军三万人只剩下不到三千人,留在这里的都是奋战到底的同伴,这个时候,你要他们投降?我背上了用死也洗不去的污名,我向自己的同胞举起剑,我失去了最亲密最宝贵的战友,当我宁肯赌上一切来实现身为一个军人的价值,你却用背叛来羞辱我,命我苟且偷生!太晚了——除非这些从来不曾发生过!”
他脸上挨了一拳。
普兰达冷冷地抬起眼,血丝从他嘴角挂下来。出手的是萧恩。圣徒的独臂侍从不发一语,瞳内却点着铁蓝色的怒火。那是一把剑,正在燃烧到极致的火焰中无声地淬炼。
云缇亚愣了愣,刚要拉开两人,一名斥候忽然匆匆忙忙穿过树林跑来,跪在地上说着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听清楚了他的话,但它的涵义再明白不过地在空气中传递。抬头望去,东南方向被树杈割得支离破碎、只露出一小角的天空,有烟尘飞扬而起。
普兰达抿紧唇。“好极了!”他突然拔出剑,翻身跃上战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么——尽管来吧!”
“你干什么?”萧恩喝道。
“所有死战至今的兄弟!所有相互扶持、直到这一刻的兄弟!”部下将旗帜送到少年手中,血天使下绣着暗金狮子,那看起来就像一头猛兽长出了殷红的双翼,“我们已经背弃了一位圣徒,不可能再背弃另一位!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如果你们想证明自己的尊严,那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如果你们不愿辜负自己的选择,不愿辜负挚友的每一滴鲜血,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
起初只是一两个士兵响应他,之后是五个,十个,三十个,上百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呐喊中,浪潮自刚才还颓丧若死的人群中翻滚起来,骑兵跨上了坐骑,步兵拿起了盾牌和剑,另一个军人行驰到他们的将领身边,托举起他挥扬战旗的手臂。战士们声如雷动,这声音的响亮和热度几乎不亚于贝鲁恒在白松堡发下血誓、从祭坛上走下来那一瞬间。这一刻,他们回到了当初满怀壮志起兵的时候,因为一个信仰而对抗另一个信仰的时候,神明在展翅翩飞的血天使旗上俯望他们,就像从来不曾离开,不曾消失。
“普兰达!”贝鲁恒支起身子,“停下!我以第六军统帅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停下!”
普兰达笑了。“作为一名部将,我有权拒绝接受已放弃军队的统帅的命令。我不能回头——”他戴上头盔,将面罩拉了下来,“否则龚古尔、珀萨,还有千千万万战友的死,都将毫无意义!”
当面罩掩住那张年轻脸庞前一刹那,云缇亚在普兰达眼睛里看见一种令他心悸的神色——所有响应呼声、所有向天举起拳头和武器的战士,眼中都被同样的神色填满。
那是一生都活在梦中,最终也将死于幻梦的人才会有的神色。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一个苍老而刚硬的声音喊道——去爱一次吧!
高傲如处女的长剑带着铿声扬起,寒光闪耀,划破了烈马长鸣与风的吼叫。
贝鲁恒支撑着要站起来,一口腥血和随之而来的剧烈咳嗽阻绝了他的言语。萧恩赶到他旁边,扶住踉跄不稳的身体。“圣者,”侍从说,“普兰达的意思是由他吸引敌人兵力,您乘机从另一头突围!别让他白白地……”
“我知道。”裂痛伴随呼吸,一点点从溃烂不堪的肺部抽挤出来,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原本就所剩无多的生命正在那呐喊与蹄声的远去中流逝。“……由他去吧。总有些事,是每个人必须要做的……”
仔细清点了人数,将残编重新整合,部队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坎伯兰密林里穿行。给贝鲁恒拉车的两匹马被乱箭射死了,没有多余的战马套辕,士兵们把马车拆掉厢壁改成了担辇。贝鲁恒一直躺在里面,时昏时醒。没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