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对着绵亘于整个厅堂内的寂静,一个人微笑出声。
已经等了那么久,他并不在乎多等一刻。
爱丝璀德在黑暗里匆匆奔跑。这个世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冰冷的水在脚底流动。她不知道这是小溪、河流,还是一片无边无际无止尽的汪洋。水漫溢着,拉扯着她的步伐,然而发不出一丝声音。生平第一次,她如此强烈地想要逃离,就像还有生命迹象的胎儿扔在挣动,试图脱出已死母亲的子宫。但水绊倒了她。
她从一个黑暗跌入另一个黑暗。
那个接踵而来的黑暗坚硬干燥,有细草和硬苔藓的气味,身侧随着温暖传来微微的噼啪声,以及油脂四溢的肉香。她知道自己的梦醒了。
一双有力的手拉了她一把,帮她靠近火堆。
云缇亚转动着枝杈上刚刚烤熟的野兔,他撕下金黄的一边给爱丝璀德,自己却没有吃,只是望向山洞外。月亮在水波般的夜色中悬浮,远处,是狼群此起彼伏嗥叫。
“……他死了?”爱丝璀德颤声问。
她双肩剧烈地抖着,气息哽塞,眼角泛红,然而眼眶干涸欲裂。云缇亚听说过,把灵魂交给黑暗的魔女是永不流泪的。
“他死了,他明白这是永诀……所以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十指死死纠住头发,她的声音已近乎嚎啕,“可为什么一直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到这时才跟我说实话?!其实我从来就不曾恨过你——贝兰!贝兰!贝兰!!”
“都不重要了,爱丝璀德,”云缇亚抱住她肩膀,“不管他现在仍然活着,还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都已得偿心愿。”
她的手像在冷水中浸透,要抓住微薄的漂浮之物一般搂着他,但当触及他后颈时,她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云缇亚退出她的怀抱。他一手握着短刀,另一手提着被齐耳割下的长发。
“我母亲为我留起胎发,希望我像古代蓄发不剃的武圣徒那样力大无穷,徒手搏杀千人,走路时连大地也会震动。可那都是幻想,不是么?”云缇亚抖了抖手臂,近七尺长的银发绕过他肘间垂下来,在火光下仿佛染上血晕的丝缎。“我依然如此渺小无力,如蝼蚁一般偷生;我眼见着战友一个个死去,自己在血河中越淌越远,而我宁肯和母亲一样用幻梦说服自己,也不愿去干点什么;或者说我自以为已经做出抉择,却依然不过是装聋作哑地被洪流推搡着前进——该结束了,爱丝。所有的梦都该结束了。”
他将头发扔进了火中。
黑灰与火焰一同蔓延上来,母亲的笑容呓语飞快地被它们吞噬。
“不……我不能忍受在夺走贝兰的那条路上再失去你!你已经听我言说了黑暗秘密,黑暗的诅咒会一直跟随在你身后,总有一天,云缇——”
是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心已被一个更大的秘密充塞。它涨满了他的胸腔,令那黑暗诅咒已毫无侧足之地。
'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
'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我从进入诸寂团到现在,一直沉默着,一直从未用自己的喉舌发出过声音,哪怕有,也是因一点微不足道的愤怒而呐喊,为我一人的痛苦而嘶叫,以为这些就能麻痹我的软弱,装出已尽力抗争的表象——不,还不够,远远不够!我竟从未想过竭我全身心之力能有何作为!那个无梦的人操控着这时代的狂魇,他只需要冷酷与决绝,如果我还有回忆,就永远无法与他抗衡。”云缇亚一手扶着岩壁,远眺着即将隐入云层的满月。“——那些明知是谎言的累赘,留着还能做什么?当雷霆到了尾声,夜色却依旧沉寂,该是有另一道电光来续上的时候,哪怕它同样也一闪即逝——这并非出自诱导,出自屈从,而是它真真正正的自己的决意!”
“爱丝,”他轻声说,“原谅我,不能践行对你的承诺……但这世界为我们两个人是不够大的。”(1)
狼嗥声又响了起来。它们如无形的波浪一般隐伏,随风翻动。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它们的自由意志,粗犷而迅烈,仿佛在一次呼吸间就能从地平线的这头驰骋到那头。月色终于完全地暗了下去。在这似乎永不会结束的黑夜里,有湛青的细小微光飘忽着,无星无月,它们是莽原上唯一的光亮。
云缇亚跪在火堆旁,捡起一根燃烧的柴枝。
他身上还有最后一道关于母亲的记忆。它从通红的熔炉中抽出,冒着白烟,深深与他的血肉相吻,留下一个他曾以为永不会磨灭的印痕。那是母亲给他的最真实的礼物。然而当他在八岁那年接受这一切时,他仍觉得这只是梦,于是咬紧牙,没有哭泣,好像只要在这个噩梦里掉下一滴眼泪,自己就再也回不到现实。
灼热离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了。多年以前,它所传递的剧痛与麻木,慢慢被火舌舐入了扭曲恍惚的空气里去。
云缇亚凝视着手中的火焰。然后,他闭上眼睛,将柴枝按上自己的脸。
******
远远地,从黑暗的过道尽头,有脚步声叩击而来。
贝鲁恒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来人是谁,他并不想知道。他只是尽可能地去接近从囚室的通气孔里漏下来的一缕月光——镣铐和铁链太过沉重,只给人留出了极小的活动范围。不过他清楚,这已经是最大的宽待了。
他是被囚车押送回哥珊的。尽管愤怒的士兵们当场就要杀了他,但伊叙拉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圣廷的指令,经过圣城街道时或许是不想让他受太多屈辱,还在囚笼上蒙了黑布,即使如此他仍听见外面沸反盈天的叫骂和痛哭。他原本以为自己很快就将被提审,那时他会非常痛快地坦陈罪行,至于那些人会不会出于泄愤或其它原因拷打他,倒是无关紧要,虽然以他的身体能否在圣裁所各式各样的刑具下熬过一轮,是件很值得怀疑的事。
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知道,是他们有意让他活着——活到他的结局被确定的那一天。
脚步声在监牢外面止住了。铁门带着巨响拉开,突然涌进来的火把光亮异常刺眼。贝鲁恒甚至不用偏过头,单凭余光瞥到的一角朱红祭袍,他已认出了那人。
长长的影子越过铁栅栏投了进来,像只垂死而羽翼收拢的兀鹫。
“你满意了吗?”来人语声冷峻,听不出任何感情。
贝鲁恒微弱地笑笑。“我只是,”他用寂静中那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不想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像我一样,被您玩弄于股掌之上罢了。”
“你是因为那个女人才背叛我的!”教皇吼了起来。“我教养你十几年,把剑技和战略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可这些还比不上一个修院里长大的瞎女孩重要!你不但背着我和她私好,还异想天开地带她跑到鹭谷,以为我永远找不到你们——笑话!贝鲁恒,难道我没有警告过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
“您趁我不在将她掳走,却没有亲手杀她,”贝鲁恒说,“出于圣徒那点可笑的怜悯和慈悲……然而把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独自扔在荒郊野外,比一剑杀了她更加残忍!她被路过的强盗轮番侮辱,卖进妓院,生不如死,而当我得知真相,已经——”
“——是你害了她!你当初选择她时早就应该考虑到这样的后果!你以为我就没有爱过一个女人,不曾知晓这种感受?我至爱的人用她的死来惩罚我,而她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把他交给你是让你领他去诸圣之国,不是带他下地狱!”
教皇停下来喘息了片刻。他说话太过急促,令呼吸都有些艰难,但此刻狭窄的整间囚室内回荡着他的声音,如同剑锋嗡嗡振动。“贝鲁恒,”待那回声渐弱,他接了下去,“打从你跟我学习剑术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是将来务必要成为武圣徒的人——到底何谓武圣徒?我们获得荣光,饱受瞻仰,并非因为苦修祈祷或研习神学,而是因为剑和火焰!我们是军人,是战士,是真正有实力保卫一个国家或毁灭一个国家的人!你真以为这个世上还有主父存在?不管以前祂是否施行神迹,但现在早已成为了过往!真正能拯救时代的只有军人,只有我们这种人!”
“凡人大多愚昧懒惰,安于天命,当神明存在,他们便完全依赖于神明的救赎;而当神消失,信仰崩塌,他们便会如坍倒的蚁穴一般溃散,失去依靠,失去希望,甚至腐化堕落成魔鬼!只有重新建立一个信仰——哪怕是信仰的幻影让他们崇拜,这世界的秩序才有可能固定下来!你明白吗,贝鲁恒?他们的腰已习惯了弯着,他们的膝盖已习惯了接触地面,他们的喉咙已习惯了颂唱赞美,他们的眼睛已习惯了仰视太阳,然而将这一切完全剥夺,他们定会口哑目盲、四肢僵硬而死!唯有以圣徒的光辉供他们仰望,以军人的铁腕巩固权位,以剑来决定独一无二的秩序,以火焰来扫清所有纷乱,这散沙般的社会才能重新凝聚成塔!你看,他们可不是在做着梦么?可这个梦无上光明,无上雄伟,他们虽贫穷却能忍饥挨饿,虽艰困却能万众一心,虽面对强敌却仍然抱持希望,即便在梦里也充满战志,随时可以为捍卫自己的信仰抛头洒血——而你竟要他们从这样的一个梦里醒来!你要他们从白昼中醒来,回到混沌一片的永夜,为自己的渺小懦弱、为自己被光明抛弃而绝望号哭?!
“原本我认为只有你……只有你才能继承我,用你的光芒来照亮这个长夜。一两个人的牺牲在万民福祉面前,又有什么关系?”教皇哈哈大笑,那笑声却越来越冷,“……不,我不会饶恕任何想要毁灭它的人……尤其是你!”
贝鲁恒将头靠在石墙上,让自己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他已经不想再反驳什么了。
“可我赢了,”他微笑着,“不管结局会是怎样,都是我赢了,对吧?所有的梦注定都将醒来……您的也一样,老师。”
“你以为我会照你的心愿宣布你为伪圣者,让你和小偷、杀人犯一起身首分离地躺在乱葬岗,或者让你被吐满唾沫的雕像玷污星煌殿?你可真是幼稚啊!我的学生。”圣曼特裘扬起头,逆光的脸庞呈现出微红的锋利外廓,“我明天就当着全城人的面给你举行净罪礼,你会干干净净地走。不过,为了确保你不像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哈茂那样……”
两个粗壮魁梧的狱卒打开铁栅走了进来。他们一人牢牢按住贝鲁恒,另一人将一瓶气味刺鼻的液体往他嘴里灌去。贝鲁恒没有挣扎,他知道那是毒药。但灼烫的剧痛只烧到咽喉间,就再也没深入下去。他吃惊地望着教皇,口唇翕张,却已说不出一个字,甚至不能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他的声带被烧毁了。
“还记得当初你说要出征舍阑之前,向我请求过什么吗?”教皇的面孔在阴影里微微扭曲,像是笑,而这笑容竟无比和蔼慈柔。“我满足你,贝鲁恒。我赐给你身为一名武圣徒的最高荣誉——”
“你既饮血而生,也将饮血而死。”他说,“你将死于火焰与剑丛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世界为我们两个人是不够大的”——纪伯伦《沙与沫》
2010。03。24 修改了某个前部下的命运。感谢Julius兄。
☆、Ⅻ 诀言(2)
他们裹紧灰白破旧的朝圣者斗篷,穿过这座城市同样灰白的初冬。
天气并非彻骨发寒,只是一种干得令人皮肤皲裂的冷意。风沉重得像个巨人,踏在哥珊的街道上,人流逆着那个巨人走来的方向往前涌去,他俩夹在中间,如同被急湍挟卷的两颗小沙砾。无数佩戴或没佩戴葵花标识的身躯奋力地拥挤推搡,将他们两个远远扔在了背后。
从整座圣城的地底,开始传出因钝痛而颤抖的震鸣声。
一条条河流自四面八方朝纯白之城的中心汇聚。它们流经哥珊内城的八扇城门,流经十人高的雪青石纪念碑,流经圣多明妮嘉全副武装的骑狮雕像,流经圣水瓶造型的铜质喷泉,流经大理石与白花岗岩铺砌的诗颂大道,道旁的安石榴花早已凋谢,光秃秃的枝杈孤峭地刺向天空。难以胜数的模糊面孔擦过云缇亚身边,那些灼热发白的脸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只留下别无区分的背影,成千上万,连绵成雾。雾色下是苍灰的暗潮,不顾一切地向礁石冲撞咆哮。
云缇亚一直走。
原本在广场和长桥上啄食米粒的鸽子都呼啦啦地飞开去。在诗颂大道接近永昼宫的地方,这潮水渐渐翻滚沸腾,终于燃烧起来。守卫用长戟和盾牌围成一周,将一波又一波海潮挡在外围,但没人买他们的账。眼睛哭肿了的妇女冲在最前头,试图伸手抓摸高台的一角,紧随其后的是怒吼着挥舞工具的劳作者,有人挤不到前面来,就朝台上扔石头,差点砸中了正念诵圣典的总主教,而葵花们则分为两派,相互扭打,彼此辱骂。云缇亚看见“豁嘴”和大块头巴特也在其中,只是不知他们属于哪一方。
然后他看见了贝鲁恒。
他被剑钉在高台的木柱上,就仿佛刚出生的婴儿,赤/裸,且遍身血污。一个刽子手用铜盆盛着他的鲜血,而另一个手持尖刀,每等总主教念出一句经文,就从他身上斫下一截肢体。还有一个人负责用烈酒使劲擦拭他胸膛,同时不断地把火油浇在他创口上,以免他因为心力衰竭或失血过多,在仪式完成之前就死去。云缇亚看到他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斩了下来,双腿也只剩下粘着筋络的白骨。
但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他低下头。那一瞬间,他与云缇亚的目光在人群上方相触。破碎的嘴角牵了牵,是一个已不能被称作微笑的微笑。
他的唇翕张着。凡是懂得唇语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含义。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四肢的各部分寸寸散落在高台上。直到他的双眼被剜掉,他都在注视着人群中那两个一直行走的身影。念诵慢慢变成咏唱,走向了颤栗的高/潮,刽子手利索地削平了他的五官,托起下颔,尖刀从喉咙一路划到小腹。守卫组成的堤坝被冲开一个决口,狂喊着的潮水霎时奔涌进来。人们蜂拥上前疯抢,有人抓起他的指头放在嘴里咀嚼,既哭且笑;有人好不容易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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