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他已经被净罪了!主父宽宥——你侮辱圣体不算,竟还敢无视宗座的——”
“净罪,那叫净罪?笑死人啦,叛国叛教不是本就应该处以极刑吗?我们把他尊为神使,以为他会带我们赶走舍阑人,结果?帝国和那群如狼似虎的蛮子签了停战协议,却反过来敲诈我们教皇国的金银,给他们凑齐岁贡!要不是这个魔鬼,吉耶梅茨的部队早就打到麦斯喀达了!”塌鼻梁一掀桌子,杯瓶盘碟几乎全砸在避之不及的山羊胡子身上,“宗座宽宏大量,可不代表大家都是瞎子哑巴!”
殴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夏依第一反应是抱住头钻到柜台后面,直到怪脸和膀大腰圆的酒保把那两个扭打在一团的醉汉拽开。怪脸勒着塌鼻梁,将他按在墙上,随手拿起一杯水浇了他一头一脸。“找死啊你俩!”他声音尖细喑哑,像从扭曲变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忘了宗座前年的禁令么?”
没人再开口了。
塌鼻梁和山羊胡子望望对方,又望望他们的另一个同伴,眼里的醉意似乎被这个词猛地扫去了六七成。禁令。夏依还清楚地记得在民声最沸腾的时候宗座颁下一道谕旨,不管对净罪礼的结果是服从还是反对,凡言谈书写中提及那人者,一旦被发现,不需审判,立即格杀。夏依亲眼见过数以百计的人因为没管住自己舌头而把脑袋挂在了缉查队的枪尖上。穿黑衣的缉查队员像无所不知的幽影一样穿行在圣城的黑夜,所到之处只有缄默和死寂。他们除了教皇本人,不受任何势力控制,葵花们轻蔑地称其为“乌鸦”,这种破嗓子的鸟儿无法容忍一切禽类的歌喉,且视血腥为筵,以死尸果腹。
怪脸走过来,掏出两个最大的代币放在拉蒂法面前。“抱歉。”他说。
“你们这些家伙,仗着宗座的宠爱横行无忌,迟早有一天会把命送掉的。”拉蒂法剜了他一眼,“我们店可招待不起口无遮拦的祸星。快走!就算给十倍的酒钱我也不想被你们一块搭进去!”
塌鼻梁兀自嚷嚷着,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嚷什么,一旁山羊胡子正趴在门口呕吐。酒保皱起鼻子,拿着扫帚作势赶人,怪脸往柜台下瞥了瞥,踹了一脚夏依。“小废物。”他用那尖哑不似生人的嗓音道。
“我我派不上什么用用用场,你早……早知道的。”夏依维持着以手抱头的姿势爬出来,脸不变色心不跳。
怪脸蒙住面孔的围脖闪过一丝颤动。他在笑,夏依想——如果他还能做出这个表情的话。
“走吧,”他对少年说,“导师说不定这会儿脸都等绿了。”
酒保在塌鼻梁喋喋不休的咒骂中将他和山羊胡子踹了出去。夏依眼见那扫帚就要挥到自己头上,赶忙跑出门。小巷里月光铺了一地,忽然有种幽淡的清馥从身后轻吹至鼻尖。他回头望去,那个猫一样的茹丹女人正倚在柜台边,一壶水烟尽了,她将另一包掺杂了干花和香料的烟丝倒进铜斗点上。壶里的滤液再度翻滚起来,冽香瞬间像燃烧的酒泉一般蔓延,无所不在。夏依知道,那是茉莉的香气。它在纤尘不染的月下张吐细瓣,连绵缀开,白似初雪。但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那截小小的指骨,同样不含任何杂质的白,剔透中别有硬度,月色与幽香本是极柔软的,然而承载着它,却仿佛能碰撞出坚冰的脆声。
“那帮鸟崽子。”四个人掖紧斗篷穿梭在巷子里,塌鼻梁第十三次开口,“只有连刺都没长出一根的小毛虫才会怕他们!”
葵花用刻薄言语损“乌鸦”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虽然逞一时口舌之快半点也改变不了宗座对一夜崛起的那些暴发户们的看重,大家仍乐此不疲。只是夜深人静,这话吐出来都惊得起两三道回音,夏依掏掏耳朵,往山羊胡子这边靠了靠。“他他他今晚话真……真多啊。”
“嗯,”山羊胡子没来得及接腔,回答的是怪脸,“喝醉了都这样。”
塌鼻梁停下了,瞪圆眼睛。“你他妈才喝醉了呢。”他用更大的嗓门说。
“你瞧,”怪脸看着夏依,“喝醉了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老说自己没醉。”
他下巴上挨了一勾拳。塌鼻梁揪住他衣领,把他狠狠掼到地上。山羊胡子抱着手在一旁看戏,夏依几乎是本能地跳开,等怪脸又被踢了两脚后才想起该劝架,可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怪脸蜷成一团,任由拳脚如暴雨般肆虐在他身上。“丑八怪,孬种!一听到乌鸦叫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嘿!我舅舅竟然让你这奇形怪状的东西呆在我身边!”塌鼻梁顺手抄起一块石头,“你以为自己刚才干了多伟大的壮举——我偏要说那个魔鬼,谁能把我怎么着?”
“住住住,住手!”夏依见石块高高举起,慌了神,“会,会,会出人命——”
“想让所有人都忘记那名字!办不到!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那个魔鬼血淋淋的末日欢呼!”塌鼻梁大吼,“他的名字——”
一支弩箭从他后脑一直穿到嘴里,干净利落地截断了他喉咙。
温热的血溅了夏依一脸,少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拦在了塌鼻梁与被殴打的同伴之间。他想惊叫,但声音早已远离了他。二十来个身穿黑衣黑甲的男人从夜幕后慢慢走出,没点火把,只有月光在一排严阵以待的箭镞上透着森森寒色。
山羊胡子望了望倒下的人,忽然啐了一口唾沫。“乌鸦!”
为首的青年向他们走过来。他没有戴头盔,银发的反光尤为惹眼。夏依认得这个茹丹人,班珂·德苏娜,前两个月才爬上“乌鸦”分队长的位置,最近在这一带城区频频露面。“宗座手谕。”他象征性地展开一张盖着戳记的羊皮卷轴,语气犹如温水。【1】
“见鬼。”山羊胡子双腿微微打颤,不知是要往前还是退后,夏依不清楚他的酒到底醒了没有。“……净罪礼那天我可是沐浴祷告了,我亲饮过圣者的血,亲见他归往诸圣之国!宗座的意旨我是绝对遵从的,你们不能……”
班珂似乎轻叹一声。
他打了个手势。几支箭在同一瞬间贯穿了山羊胡子的胸腔。
怪脸一边咳嗽一边举着两手爬起来,夏依却瘫坐在地,手足无措。茉莉的清冽气味从幽深巷道的另一头传来,与不断扩散的血腥味极为复杂地混合在一起。他倏然明白了。
是拉蒂法告的密。
“尸体拖走。”班珂吩咐道。“今晚收成不错。”
他好像浑然忘了这里还有两个活人。夏依盯着那张微笑自如的脸,班珂的相貌称不上多特别,平直的眉梢眼角纵然能给人一种微妙的舒适感,此刻在少年心中,也莫名地扭曲了起来。他不喜欢塌鼻梁,也不喜欢山羊胡子、以至绝大多数的葵花,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被杀和被羞辱能让他高兴。
“等……等一下。”夏依说。
茹丹人转过头,带着笑意望向少年。他心情看来很不错。“多嘴会没命的,这是我最宝贵的忠告。不过我可以给你一句话的机会——呐,你想说什么?”
夏依用目光指着塌鼻梁的尸体。“他他,他是,导师的外,外甥。”
班珂不笑了。
“……瞧这小鬼吓的。”隔了一会,他对部下说。
“他天生就是结巴。”怪脸忽然道。
这句话像是带了噼啪闪灼的电花击打在夏依心窝上。这一瞬他觉得,怪脸没有那么阴沉可怕了,虽然他依旧不敢正视他的面孔,但至少可以在他面前把自己的胸膛挺高一些。有一种近似勇气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心底滋生流转,生平第一次,他发现从牙牙学语起就无法摆脱的那个怪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它脱胎自他的血肉,扎根于他的影子里,却远不比世上的其它某些更令他愤怒而难以接受。
“别拿你们导师出来说事,”班珂淡淡地说,“不过看在那几分声望上,我倒不介意当着大庭广众把人送还给他。不知宗座面前的红人看见外甥因违反禁令而被处死,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你会失望的。”怪脸说。
他的围脖因为刚才的肢体冲突而掉落下来,彻底不成形状的面部袒露着。班珂对这张脸凝视了许久,再度露出语焉未详的笑容。“把这两人也带上,”一如既往的温和声调,“去长桥广场。”
夏依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乌鸦”们端着弩机指向他的后心,他尽量将身体向队伍中缩了缩。这时他注意到怪脸悄悄翻开塌鼻梁衣袋,取走了什么——似乎是从山羊胡子那里夺回来的那截指骨。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甩甩头,跟着前面的人踏出一步。然后,又一步。
圣曼特裘十二年春末的月光流溢在静巷间。茉莉水烟的幽香在它淌动下越洗越淡,终至于无。
那时夏依并不知道,一步之遥,横亘在前方等待着他一生的命运,已经就此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1】茹丹人没有姓氏,常用母名缀于本名之后。
……
水烟(左古右今)
最初源自土耳其、伊朗一带,烟丝的主要成分并非烟草,而是干果干花和其他香料,因此有种尤为馥郁的香气。
奥斯曼人将之称作“舞蹈的公主与蛇”。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Ⅰ 歌(2)
所有的葵花都理应没有名字。名字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财产,最根本的拥有,唯一一件能够带到墓碑上去的东西。在狂信者这个群体中,是绝对不允许“自我”存在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整齐得如同列缺雷鸣的合声,以盖过世上诸多纷繁错杂言语。然而现实中有时必须将合声的这一个组成和那一个组成加以区分,因此最直截了当的绰号就大行其道。夏依早已习惯了被叫做“小废物”、“黄毛小鬼”和“结巴”,并且谙熟于在每天产生的上百个新绰号中第一时间分辨出哪个属于自己。如果不是他还悄悄怀揣着“夏依”这个名字,没在宣誓当天和其他全部过去一起扔进祭火,这世界将会彻底遗忘那曾经叫做夏依的少年。
夏依害怕火。火是能吞噬一切有形之物的怪兽,它将各自不同的形体熔化、抹灭,把它们重新铸成一团浑然天成、分不出任何“自我”的无名造物。他的名字是母亲因难产去世之前就预先给予的,或许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却在他加入葵花的那一天被从灵魂中摘取出来,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藏在旁人无法窥及的角落,好像这么做就能让名叫夏依的男孩独立于“小废物”、“黄毛小鬼”和“结巴”之外而存在,就能让他在被熔化、被重铸的时候,给那个新造物添进一颗固执地格格不入的沙砾。
通往长桥广场的道路静默而漫长。乌鸦们抬着两具尸首,一声不响地走在夏依和怪脸身边。这气氛像濒死时的等待一般紧绷,令少年倍加难以忍受。他想开口,寂静却碾压着他的声带,整个哥珊就像一头巨大无朋的怪兽,用它的俯视冻结了世上一切声息。而他感觉他们正走进这怪兽的胃肠之中,即将与寂静本身融为一体。
“……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加入组织的?”怪脸冷不丁地问。
尖哑的嗓音即使被刻意压低,在此时也格外响亮。夏依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话的对象是自己。他望望周围,乌鸦对他们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为……为什么?”
“问你呢。”怪脸看着前方。
“是是是我爸爸的意思。”夏依说。他发觉只要一出声,不管说什么都好,那股难受劲儿立刻一下子减轻了,为此他很感激怪脸,“他,他是个外科医医,医生,但是治不好我,就让我赎……赎罪来了。可我不不不信他。他早几年就把我姐姐送,送到教会医院当女侍,她她……她可啥毛病都没有。”
“他是个自以为很称职的父亲。”
“他胆……胆子很小,很怕事,经经经常被人欺负。他要我和大,大家在一起,这样就不不不怕敌人。我,我才不信他。前两年大家不是都都都打牧……牧师么,他要救,救一位对我们家挺好的牧……牧师,结果被人用石头砸到脑袋。几天后,他……他死了。”
怪脸沉默着,像是等他把后面的内容续完。但夏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他只留……留给了我一句话,”最后,他极缓慢,然而流畅地道,“‘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
怪脸的围脖似乎动了动,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月亮下跟着抬死尸的队伍向前走,经过深巷与长街,经过矗立着铜质圣像喷泉的环形小广场,经过漆有八匹白色牡马图案的内城城门。永昼宫两旁高耸的大理石双塔已清晰可见。宫殿后面的圣湖上架着呈十字状交叉的双桥,十字的中心是金芒日轮形状的仪式广场,也是葵花们日常集会地点之一。此刻那里已经人头攒动,远远地,传来如同从一个喉咙里发出的整齐呐喊声。
“……其实我……很羡慕姐姐,”仿佛是自言自语,夏依忽然说,“至少她还有……还有名字。”
怪脸扭头望着少年。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他问。
夏依张着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和怪脸认识一年以来,似乎还从未有哪个时候话说得像今晚这么多。即使他的名字早就不存在了,他还是战战兢兢地怀揣着它,那是他的秘密,他的幻觉,他梦想着会再度升起小火苗的灰烬。可葵花不会容许一个拥有秘密的人成为他们的“兄弟”。他讨厌生活在疑虑与戒心之中,然而这是他为留住那个子虚乌有、毫无意义的词所付出的代价。
“名……”
震耳欲聋的一波喊声推了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在了桥上。
“帝国这只白眼狼!”“白眼狼!”
所有参加集会的狂信徒手里都举着圣徽,以几乎不差毫厘的相同动作挥舞着。“第三军的凯约将军孤勇奋战,好不容易把蛮子打得签约议和,帝国人倒反咬一口,说我们圣廷私下里和蛮子串通一气,合着骗他们的钱!”有人爬上献礼水池,大声疾呼,“要不是我们圣裁军,他们帝国早就被舍阑人灭过二十遍了!”
“奥伯良三世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应该革除他的教籍!”
“向宗座请愿!”底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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