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吗?”是那个昨夜偶然结识的母亲,“面包太干,孩子咽不下……我去弄点水来给他软一软。”
三岁的男孩并不怕生,小手轻拽着盲女衣摆。爱丝璀德用指头逗弄着他,和他玩掌心里猜字母的游戏。他的母亲很久才回来,精疲力竭,全身被挤伤好几处。“……又麻烦您了。”她边给孩子喂食,边说。
“哪里。”爱丝璀德微笑。“还得谢谢您呢。请问该如何称呼?”
“……芬妮。”
“您的儿子呢?他真是可爱,应该有一个衬合他的名字吧。”
女人的身体闪过一丝震颤。
爱丝璀德没再追问下去。“失礼了。”她低声说。
“您以前……生育过么?”把自己那一份也喂给了孩子,直到他吃饱,芬妮才将剩下的塞到嘴里。“我给好几家邻居接过生,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差别……可还是能从外表看出来的。”
“是小产。”爱丝璀德不知道要拿什么表情来说这句话,待说出来才发现自己依然在笑,“很早就没了。”那些窃窃私语传得真快,她清楚芬妮这样问的用意。妓/女为除后患,在进妓院前都要服食一种绝育的药物。她们甚至永远不可能怀上孩子。
芬妮似乎舒了口气。某些压在心底、原本要找神职者才能告解的秘密,若真是对着一名妓/女倾吐,那简直与亵渎无异。“……他的名字是我向人求取的,当时引以为荣,现在却是耻辱。哪怕给他取名的那人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还盖在我儿子身上。教典上说,我们每人都须珍重自己的初名,除非向主父献出,否则不得更易。可只要带着这个名字,我儿子走到哪里都会受尽白眼,吃不饱,穿不暖,不许上学、诵读典籍,不许参加祭礼,甚至加入不了军队,就连最卑贱的茹丹人都会嘲笑他……”她耸耸鼻尖,一滴湿漉的液体垂落下来。“所以我这辈子最渴望的,就是送他进狂信团,在那里他可以抛弃他所有的过去。他再也不需要名字。”
“……我明白。”爱丝璀德说。
你什么也不明白。她听见芬妮未曾出口的声音。
因为你,从未有过孩子。
牲口似的人群被赶着朝城西走去。葵花没有说目的地是哪儿。沿着东西向贯穿外城、将各条辐射状主干道连接起来的轮舞街,生生与家和家庭隔绝的人们近乎麻木地移动双腿,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队伍不过是这个城市的极小一部分。满大街都是人,和他们经历的一样,被强行拘限起来,勒令脱光全身。男人可怜巴巴地哀求,少女掩面痛哭。然而最不幸的并非他们,而是那些仍被留在屋子与小窄巷里的人。皮鞭和棍棒的呼啸吞没了惨叫。当葵花们来到一处新的地方,再次下令时,早有耳闻的居民立刻发疯一般往屋外跑,争先恐后地脱衣解带。谁都知道,只要出门或脱衣服的速度稍慢一些,立刻会被推进屋里,直到再也无法走出那个房间。
无家可归的第一个夜晚在拥挤、抽泣和恐惧中度过。人们挤在露天广场和较宽阔的街道上,根本没有足以躺下的空间,只能背靠背以支撑彼此。尽管这样,入睡也不是那么轻易,从屋里传来的那些声音尤为刺耳,几乎不是人类所能发出。“他们在审问,”爱丝璀德将瑟瑟发抖的凡塔搂在怀里,“审问所有他们认为与刺客有关联的人。”最后葵花们换班换得累了,天也亮了。凡塔看见蛇莓正在指挥手下把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躯体拖出来,同时搬出的还有半塌半鼓的粗麻袋,被葵花塞上了自己的马车。那也许是这家勉强还算有点价值的全部家当。她忽然想起拉蒂法,冷不防一个寒颤。
那一晚还发生了别的事。从猫耳饱餐后的得意笑容中,很多人猜到了究底。流言蜚语飞快蔓延,甚至没有避开那个哭得快昏过去的姑娘。“真不要脸。”有人斜着眼睛。“她是想多分点吃的,还是指望以后的日子好过些?”在她背后指戳的,也包括昨天一个同样在爱丝璀德背后指戳的妇人。只是过不多久,这个妇人就来找爱丝璀德了,带着另外的表情。
“夫人。”咽了口唾沫,她小声且小心地说。
爱丝璀德不想把精力用在观看这种人的心思上。“您有事吗?”
“是……是这样的。”妇人极其谨慎地让自己的身体和目光都与盲女保持着距离,仿佛一个穿了新靴子的人在雨天克尽全力躲开污泥一般。“那……那帮家伙昨天讨了便宜,又私下里放出话来,今晚要我的女儿……我……我能不能请您……”
她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对不起。我做不到。”
“……拜托了,这对您只是举手之劳,应该不成问题呀。我女儿还是童贞处女,而您是个妓——”
一个脆生生的巴掌掴在妇人颊上。
爱丝璀德揉了揉自己的手。“真抱歉啊。我眼睛不好,只听到有叮人的蚊子在飞,”她微笑,“举手之劳嘛。”
妇人的女儿第二夜并未遭到厄运。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疯了。起因是那天上午,葵花们把外城东区几条街的六千多人赶到诗颂广场一角,让他们正对着由从民居里拆出来的破门烂砖搭起的判罪台。除了和刺客扯不清关系的嫌疑人,更多受审者的罪名五花八门,包括私酿酒、给贵族后裔提供庇护、领取每日口粮的时候多占了点便宜、背不出教典第十卷第三十二章、写讽刺诗辱骂圣廷、窝藏贵金属(嘴里的金牙)、晨祷念到宗座圣名时打喷嚏、用擦过鞋子的抹布擦拭宗座雕像。罪名的揭发绝大多数是因为邻里告密,按葵花的话说,这些渎神之人随时可能投向黑暗的敌对势力,应该一劳永逸地清除。火刑太费柴禾,砍头还得洗地,搭绞架实在麻烦,于是每个被赶来观看的人手里都发了几块石头,等台上宣判就一齐扔,人人唯恐扔得不够卖力,让旁边的发现自己也得被推到那高台上去。葵花犯了个错误,爱丝璀德想。他们不该在这群人站到台下之前还是只发那一小片面包,否则扔起来会更带劲的。
她也跟着扔了出去。石块在漫天石雨的掩护下偏出了令一个瞎子满意的弧度,正砸中一边扶着台柱的葵花的头。很好。不过还不够。
人群闹腾起来,大约这时候都产生了“只要把手里的石头丢完就能回家”的幻觉,而他们等到的却是一批又一批罪犯被推到审判席中央。似乎终于到最后了,被单独拖上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肚腹高隆,身孕大概有七八个月。葵花在台下的时候用了一切手段羞辱她,让她身无寸缕,在她雪白的肚子和腿上用刀刻字,往她脸上吐口水,但即使鼻青脸肿和满身污秽也无法抹杀她与生俱来的秀致。有几个心软的女人发出叹息,男人更多的则是直勾勾盯着她。然而蛇莓揪着她头发,告诉众人比起她而言,前面那些人的罪行都微不足道,“她把宗座画像埋在门槛底下,每天都从宗座头上踩过,更可恶的是,还用刀割破了宗座的喉咙!”
“啊,是啊。”刀痕累累的画像被抬了上来,女子斜瞥着它,说,“这都是我干的。”
最大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开。要不是审判还在进行,很多人当即就把石头砸了过去。站在爱丝璀德身边的芬妮却拼命揽住儿子,一手捂脸,指甲深深陷入面孔。“欧尔佳……”她低喃道。
“您认识她。”爱丝璀德说。
“是我的街坊,就住我家对面。十几年了,多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
“我恨他。我恨他的满手血腥,如果他是天使,世间再无魔鬼。”年轻女子抬起饱受摧残的面孔,眼里有光无泪。“八年前,贵族刚倒台,我母亲原本在男爵家洗衣打杂,看着男爵的孙子就快饿死,纯粹出于好心送了点食物,被他杀了。两个月前,我丈夫听说老家饥荒,军队里却有大批粮食,混进去偷了点想回去救村里乡亲,也被他杀了。我最爱的两个人都死在他手中——足够了吗?我恨的理由足够了吗?你们要杀我的理由足够了吗?”
蛇莓的双眼逼仄如针。“……最爱的人。”她一字字道。
女子笑了。任谁都可以看出,那是将眼前一切视若尘埃的笑。
“我的母亲与丈夫,”她用仅剩的力气喊道,“在这世上我最爱的人——”
血流喑哑地从她颈部喷出,冲去了所有声音。蛇莓手里的匕首撕开她的喉管。她双唇张翕着,并未立时死去。蛇莓将欧尔佳的头发交到另一名狂信徒手中,自己转向台下众人。“瞧啊!”她张开鲜红的双手,脸孔惨白紧绷,“这女人不但罪无可赦,她还是个疯子!竟然说最爱的是她的母亲和丈夫?多可笑的疯话?我们在尘世间最爱的人,难道不是引领我们的圣兄、无上光辉伟大的宗座猊下吗?!”
“疯子!”人们大吼,声浪一波盖过一波,“打死她!打死这个疯子!”石头被炙烫的怒火裹挟着,暴雨般砸到年轻女人身上。躯体本能而极微弱地缩了缩,那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两腿间不断蔓延开的血迹。她小产了。“求求你们,”芬妮奋力挤上前去,“孩子是无辜的!我懂得接生,请让我……”
她被推倒在地上。
爱丝璀德赶忙去扶她,以免被失控的人群踩踏。芬妮却一把抓住了凡塔胸前的护符,“你是未来的圣徒,是能行使奇迹的神眷之女,”她对痛哭失声的女孩嚎啕,“世人有难,为什么不拯救他们?世人有罪,为什么不毁灭他们?”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拯救谁,他们都在自己毁灭自己。爱丝璀德全身战栗,从万千个颅脑内升起的暗海,那些根本不能称之为思想的意识卷涌着她的世界。她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能感到。蛇莓将手伸进欧尔佳的下/体,生生地将胎儿拽出来,“脏死了。”她放开手,让那个已成形的血团从高台上坠落,它的母亲正压在乱石之下,一点一点冷却。第一次,爱丝璀德如此强烈地后悔自己扔掉了那支袖弩。它要杀戮。它应该被用来杀戮。从记忆里醒过来的痛楚开始重新侵吞她,下/身绞痛,那原本该是固态的生命忽然化成了水,慢慢流出她的子宫。“是个男孩。”妓院的老妪将她身上流出、以后永远不会再拥有的东西扔进垃圾堆,对她说。那时她觉得自己是头母兽,只要放开她的牙齿,她能咬死所有蚕食着她的人。……而现在,哥珊在人们的狂吼中满足地舞动身躯,一个率先扔完石头的少女放声尖叫,使劲抓着自己的脸,“疯子!”她翻着白眼,歇斯底里,“疯子!疯子!疯子!!”
这座城市是个猪圈。一群闻到泔水味发疯闻到血腥味发狂的猪。
——云缇亚。没来由地,爱丝璀德想。你听见了么?你看见了么?你仍然想着要拯救他们,或者毁灭他们么?
而你此刻……此刻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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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了,云缇亚。”
水声。一滴一滴,似要滴穿黑暗。
“牢记我所说的一切。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而我已无力再去证实。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或许才能带着它走得更远……”
水声。飘渺的言语像是直接从最深的意识中升起,然而耳中听到的,确实只有水声。
“除了宗座与我,这个时代以有生之躯加封圣徒者,还有一人。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形如雪白火焰。在他封圣之日,神迹犹存,主父的光华犹照拂人间。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另有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当旧典毁弃,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于水底,却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找到他,云缇亚,然后唤醒他。将他到来的消息昭告世人。他将拯救他所能拯救的,毁灭他所能毁灭的。而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垂死的人无声微笑,“你一定要活下去。”
云缇亚睁开眼。
黑暗覆盖着他。他首先感到的是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然而那里刚刚还传来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搭在上面的幻觉。
言语消失了。唯有不知其源的水,一声声匀速地滴着。
又是这个梦。他又梦见了贝鲁恒,以及那个用了两年的时间也无法在梦里参透的秘密。想起来实在太过荒唐,且不说贝鲁恒竟会突然自相矛盾地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神秘圣徒身上,就连要从什么地方寻找、如何找起,也没有提到任何头绪。也许这番话是在暗指什么,背后别有深意,但这个时候思忖它,纯属浪费时间。
他注定要辜负贝鲁恒的托付了。
肋间的伤口还在痛,不过药效差不多已过去。只是迅速发作的烈性麻药,并不致命,看来留着他对敌人还有用。所有的护甲和武器、包括靴底夹层里的刀片都被搜走,只剩一身毫无威胁的衣物。而束缚住两手的是铁铐。
云缇亚心念电转。所幸,那些负责搜身的人还漏了件东西。就凭这一点,他们别想囚禁住一个刺客。
他靠着潮湿的墙根支撑起来。缓缓地,从齿间吐出一枚带有倒钩的钢针。
戴深灰色头套的男人拎着灯打开铁栅,将装有食物的碗碟放在地上。他起身正欲离去,忽然觉出什么异常,举起油灯照了照——便是在这瞬间,从光线扫不到的死角,一个黑影静无声息地勒紧了他咽喉。
冰冷的针尖抵上颈部血管。“别动。”云缇亚说。
男人的身体如铁铸一般僵直着。
“指派你的人是谁?”
没有回答。云缇亚再次确认了这个结果。手指挑动,钢针从耳孔刺入,直贯脑髓,男人甚至来不及抽几口气就停止了动弹。他将尸体放下,借微弱的灯光检视,除了一串钥匙未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个人应该不是葵花。他身上没有他们的徽记,而真正的狂信徒总是不吝惜用一切手段来标注自己的身份。
云缇亚嗅了嗅碟子。食物没有毒。屋内空旷,一片湿味混杂着铁锈味。除去刚才被自己打开的手铐,这里不见任何刑具或拘禁用具,看起来不像专门的监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班珂或齐丽黛被海因里希发现了?但稳操胜券还这么故弄玄虚,似乎不是那条鬣狗的做法。是凯约?“联络人”是他的,并不能代表什么,而且凯约没理由背叛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