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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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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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姬雅娜奋力抱起那个完全吓瘫了的女孩,拼命往上推,云缇亚拽住她拖过去,放落在围墙外侧。他再去伸手拉达姬雅娜,却怎么也够不到。“用你的琴匣垫在脚下!”他大声喊。

她没照他的话做。因为这意味着她上去后将永远拿不回这只琴匣。纷乱的脚步与吼叫渐渐逼近,越来越清晰,云缇亚听出了那独属于葵花的狂躁嘶声。有一大群人。这极短的瞬间蓦地绵亘出了令人心悸的长度,但他的思维和呼吸都是茫白的,他听不见自己还在喊什么,只感到手臂仍竭尽全力向她伸着。风从他们手指相隔的距离间漏过。

我知道。达姬雅娜忽然说。

她抽回了手。

我知道做这一切的人是谁。

沉默的语言自她微笑的唇上绽放开来,从这里消弭了世上的所有声音。那些原本当她的舌头凋谢、诗歌枯萎时,就已离她而去的声音。与她伫立的生命再也无关的声音。

她返身朝另一条曲巷跑去。

更强有力的风像一个巨人般踏过街道。

——就在这一刻,云缇亚看见了两年前在贝鲁恒的葬仪上看到的那个巨人,迎着她阔步走来。仿佛一个父亲在迎接他的女儿,一个恢弘的灵魂在迎接它的伴侣,而当她奔入它怀抱的瞬间,已穿过它展开的躯体。就在这一刻,她已不是那个高傲如冰、清冷如暮月的诗人。她仅仅是个十九岁的少女,在死亡一般漫长的黑夜中奔跑,孤身投向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达姬雅娜!……”

他终于没有呼喊出声。

云缇亚跃下墙头。坚硬高大的石墙将一切挡在了他背后。当他疾奔之时,那个巨人发出震耳欲聋、充斥寰宇的啸叫。从黑暗中复苏的全部记忆都共鸣着这道巨响,水中火焰,石殿的遗骸,深湖下的死者之眼,一同震动着沉沉咆哮。——达姬雅娜,是否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属于你?为了它能盖过尘世所有喧嚣,你宁愿孤独缄默,无所退避?

达姬雅娜奔跑着。

她感到自己无比之轻,无比之轻。身体里无形的那一部分似乎要脱离出有形的部分。它们终将彼此告别,一个升逸一个萎落,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们捆缚在一起。恍惚中她想起小时候,踏着海浪在沙岸上冲刷出的那条线追逐月亮奔跑,可月亮是一只发光的鸟,永远飞翔在她的抵及之外。

而现在,她觉得,她就是那只鸟。

她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或者她已经飞起来了。

有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托展着她的羽翼。她发现自己的飞翔只是为了跟随那个声音。她放声呼喊,如果她的舌头还存在,她要为它歌唱。这个世界上总有种东西值得人献出自身所有,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无形将彻底打破有形的藩篱。围墙、屋舍和石板路面疾速地从她樊笼的碎片旁擦过去,很快连这些碎片也要消失。供奉一切,捐弃一切。随后将获得一切。

如同在时光中无尽飞逝的瞬间那样的永翔之鸟。

……它坠落了。

时间的洪流断了源。风静止在这一霎,一个无垠绝望的岑寂撕裂了它。

达姬雅娜停下。她面前是死路。回过头,确认猎物已掉入罗网而并不急于捕捉的人们正在进逼而来。她望着他们,却认不得其中任何一个。他们都有着一张同样的脸。一张除了狞笑的嘴,就只剩空白的脸。

天空很小。

它已容不下它的双翼了。

“这不是茹丹的诗人公主吗?怎么?今天不唱歌啦?”

“别跑啊小姐。放心吧,我们只是要搜查您一下……彻彻底底地搜查一下。”

面孔围了上来。空白。空白。空白。

达姬雅娜。那个总是笑着的少女将插好的花篮递在她手中。请教我写诗,我想把它们送给我喜欢的人。没有意义,劳伦霞,那些根本没有意义。我知道谁杀了你,我知道谁杀了这些无辜者,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的手臂没有力量,我的双腿不能奔跑,我的翎羽甚至无法再振动。那个教会医院的女孩是你的朋友吗?也许我帮了她,也许她能活下去。你看见了吗?

可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甚至无法救你。

衣服被扯裂了。翅膀折断的声音。

“真美……”将手伸进她衣内摸索的男人喷着粗气,“可惜已经不是处女了。”

两年前那个巨石般的噩梦沉沉压下。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不见五指的黑夜,墓地幽森,夜枭鸣叫,无人目睹她的命运。而此刻,白昼晴好,尸血新鲜红艳,阳光灿烂如金。

“这都有些什么哎?”白杨木琴匣被蛮横拆开,一群葵花直着脖子望进去,探出头时都满脸失望。“还以为是啥宝贝,结果就这堆废纸。”洇湿的曲谱,数百个日夜不眠不休记下的手稿,随着那本手工装订、画着小人和简笔插图的书册——当年他亲手交给她的翻译诗集,一页一页撕得粉碎,雪片飘散。离开这里,兴许是很久以前,那个人对她说。离开这里,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不。

她向着一无所有的虚空微笑。足够了。

你我都无法离开,也无法忘记。因为你清楚,我们所爱的所拥抱的,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只是用断舌吟唱的歌,在沙岸书写的字,唯有目光才能描摹的造像,唯有双唇才能捧握的火焰。

开在髑髅之上的花朵。

“啊呀,”有人惊讶地叫道,“这是……”

一颗头骨。

从琴匣里翻出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颗头骨。苍白是它仅有的色泽。干枯地,它静卧在那里,与纸稿的厮磨已将骨骼的棱角消成了几分圆润。没人能从这人类面孔最原初的模样中认出它生前属于谁,又有着怎样的容颜。“哈哈!有意思!”它的发现者大嚷起来,“这茹丹女人是个施黑巫术的魔女呢!”

“嘁,什么黑巫术,这世上连神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魔女哩!”

一只脚狠狠地对着那颗头骨踩了下去。沉闷的开裂声被人们的高喊与狂笑淹没。

它滚到一边,仰面朝上。眼窝漆黑深邃,已无法折映出铅蓝色的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6)

海因里希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和面孔一般白皙秀致,除了在无数战事中磨出的剑茧,并无其他不协调的印记。因此,这几道新鲜血痕显得尤为碍眼——就像在阿玛刻窈窕而矫直的脊背上留下的那些一样。

刚与他欢洽过的女人已站了起来,对着镜子梳理她粗亮的栗色直发。

她原先光滑的肌肤此时也是伤痕累累,不仅是背上,连肩颈、手臂和大腿都满布抓伤或淤青。海因里希却没法将这当做自己的战绩。比起男女交…欢,这更像是一场最原始野蛮的搏斗,阿玛刻在整个过程中都同疯兽似地撕咬着他,用她的牙齿和利爪,于是他也毫不客气,但不管是他还是她自己的每一条伤痕都只能愈加刺激她的欲望。那不是肉…欲。是嗜血之欲。

如同风暴中的烈马。海因里希想。他身上的细小伤口比她只多不少,尤其是肩膀现在还在流血。她一直叫喊着,及至纵情处一口咬在他肩上,连皮带肉一大块都撕了下来。他不记得自己是被什么惹恼,或者说挑起兴致的,到后来,他已不再吝惜自己的力量。这并非安静躺着任他抚摸、亲吻,进入时会顾虑到她是否疼痛的女人。她是滔天暗海中一艘颠簸摇晃的巨舶,莽原上一匹等待他驯驾的座骑。当他用遍体鳞伤从她身上换取令自己满足的所有时,他知道,那同样不是肉…欲。

是征服之欲。

“怎么,侍卫长大人?”镜中的人朝他笑着,沙哑而凉薄,“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么?”

海因里希不想与她作口舌之争。他确实很累,不是因为搏斗,而是欲念已遂,身心俱疲。“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他用相似的笑回应,“也许她死了,也许她还活着。但不论如何,我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阿玛刻掀开盖毯,端详着他一无遮饰的身体。

“您得先为自己想想呢,大人。如果——”她斜过头,眼里的狂态毫不加掩,“如果我俩的事被人发现,亲爱的,你会有什么下场呢?”

海因里希的神色变了。

“我倒无所谓,轻则革职,重则砍头而已。那一天我实在等得太久了。可你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前程明亮得像夏日正午,要是被信众发现一心服侍神明、纯洁无瑕的宗座侍卫长也沉湎于俗世情…欲,做出这种事……结局恐怕不止死这么简单吧?教典上用来处置有污迹的宗座侍卫的极刑,似乎有好几种哦。像你这个阶位不是四马分尸,就是被打断手脚、木桩穿体,在烈日下暴晒个三五天,直到乌鸦活生生地啄光你身上最后一块肉——”

“阿玛刻,”他沉声道,“……将军。”

“害怕吗?畏惧吗?能想象得到那种身临其境的痛苦吗?”阿玛刻仰天大笑,利刃般的修眉飞扬着,那是一只张开黑羽的食腐猛禽,在浩渺的不毛之地上投下它孤独的阴影。“——可我还是感觉不到啊。那种不安与惶恐,那种从心尖一直连通到毛发根处的战栗!那种无比抗拒它到来的命运,极度想挽留的拥有!请把它们还给我吧!”

“把对它们的知觉还给我吧!”赤…裸的镜像被一拳砸碎,她的手鲜血直流,“把我一直期待的痛苦与死亡还给我吧!”

鸟群呼啦啦地腾了起来,掠过阁楼,晴空在它们飞逝的眨眼间阴云初布。更深重的黑霾缓缓沉下,闷雷应和着山下水库的瀑流声,连成一片。虚无中仿佛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擂动未知之役的战鼓。

“走吧,将军。这出戏最精彩的一场要上演了。”

海因里希披上衣服,靠近窗台边。圣城在即将降临的暴雨前屹立着,然而容色惨淡,酷肖一个强作镇静也难以掩饰瑟瑟发抖的弱女。“痛苦与死亡正在临幸着她,但高…潮处现在才要真正到来。等你亲眼目睹,亲身领会,然后……”

面孔阴柔的男子转过头来微笑。“然后你便会明白,”他说,“你想要明白的……‘恐惧’。”

闪电劈开天幕的时候,“豁嘴”艾撒克刚好去关窗。白光以出离想象的速度急袭而来,他尖叫一声,向后坐倒,像一只全身毛发炸竖的猫。

“怎么了,大佬?”下属闻声赶到,将窗户扣上。

雨水就在这之前泼进了屋子。

是幻觉。艾撒克寒噤着。我在电光中看见了巴特,他没命地跑,被一大群饥饿的骷髅撕扯。不,不。巴特早死了,是我在撕扯他们。——远远近近,哭喊与大吼,哀告与厉喝,惨叫与木棍铁器重敲在骨头上的声音,就像雷电与大雨那样交织在一起。——是我们的人在撕扯这个城市。

“金毛呢?”他摸索,更像在寻找什么物件,“金毛!金毛!……金毛!”

“大佬,大佬,”下属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一个瓶子塞到他手里。自从巴特死后,艾撒克几乎每天都离不开镇静药,对它的依赖比婴儿对兜裆片的依赖更甚。“金毛已经去联络在东城区搜查的血斑虎了呀。是您亲口吩咐的,忘了吗?”

噢,对,血斑虎。当年跟他和巴特竞争导师之位的有力对手,这时跑来抱他的大腿了。哼,他本来不屑与这人一起干,可谁叫加上血斑虎的人,自己就掌握了葵花里最大的一支战力?何况搜城有宗座手谕,一旦发动起来,整个组织没人敢不配合。他很满意——如果不是至今还没揪出刺客一根汗毛的话。

刺客。见鬼!这两个字是钉在他心里头的楔子,抠得指甲绽裂也抠不出来。海因里希出的好馊主意!七天里已是第四天,等宗座一出塔还没结果,所有人都在劫难逃。金毛怎么还不回来?药汁入喉,苦不堪言,去他的曼陀罗根和罂粟花粉,第一个发现这种东西的人真该被推出去砍脑袋。见鬼,见鬼!我要的不是这玩意。金毛你在哪儿?你把我的火铳放在了哪儿?

雨下得噼里啪啦。妇人的叫声。孩童的喊声。求饶声。房屋倒塌声。狗吠声。雷声。

“找……找到了。”下属翻了半天,递过来一个黑漆漆的铁盒。艾撒克猛地抢过,一脚踹开了他。“蠢瓜!”他吼道,“我说过不许碰!这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动作突然别扭地僵住了。

下属原本抱着头静等一顿殴打,此刻不禁小心翼翼斜抬视线,用目光征询着他。

艾撒克瞪了瞪眼珠,咽下一口唾沫。“叫你呢蠢瓜!下这么大雨,还不快给我下去看看粮食有没有打湿!快!”

没错,那才是他留在最后的一手牌!自称把他摸得一清二楚的海因里希又怎会想到他坐拥这座城最缺乏亦最渴望的东西?就算什么也没有,他还有粮食!足够五万青壮年勒紧裤带捱到秋季的粮食!——沉甸甸的铁盒踹在怀中,但即使是它也不能为他带来现在这般的满足感——有了它们,宗座侍卫长又怎样?血斑虎又怎样?就连高坐在永昼宫里的那人又怎样?宗座用信仰令一群人变成狗,他也可以叫它们掉转头来舔自己的鞋跟……只要有粮食!

“您,您看,都是用浸过油的帆布盖上的,蒙了三四层呢,不会有事——哎呀!”下属摇着尾巴过来请功,又被他狠蹴一脚。揭开油布,好极了,果然是干的。他不敢相信,又把这间仓库里几乎每一堆都摸了个遍。干的,干的,好极了!有了它们,就算七天内搜不出刺客又怎样?——真见鬼,脑袋有些晕。是我兴奋过头了,他想。——把黑锅全丢给血斑虎那家伙去背吧!只要有粮食,我能命令五万头饿狗吃光整个永昼宫!

仓库里回响着他的大笑,一层一层振动。是以,他并未及时听到熟悉的叩门声。

六短一长,对好的暗号。“大佬。”门外唤道。

金毛,是金毛。混蛋,你等我把东西都找到事情都弄好才滚回来?那个更混蛋的下属还在地上打滚,没办法,只好亲自去开门——

“粮食都在吗,大佬?”

艾撒克一愕。“明知故问。你怎么——”

又一道强烈的电光劈将下来。

捂住眼的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铠甲与刀剑。士兵的身影群集涌入,同时卷进来的除了雨水还有寒气。不暇交睫。艾撒克向后跃开,以一个极娴熟的动作从铁盒内抽出火铳。从前混饭吃的那些救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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