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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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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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几天过去,茹丹女人渐渐松了口,大概是她明白无论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相信,因此事实已失去了意义。可有些东西明摆在那里,尽管每天换药、喂食、擦洗,不论怎样一个尚有生机的人被醋和烧红刀片处理伤口时不会毫无动静。“他这儿是被火铳打中的,”拉蒂法用手指戳着爱丝璀德后脑,“知道么,火铳,那种灌上硫磺硝石砰地一声开花的钢管,舍阑人依靠它们和东方工匠造的大炮在象背上夷平了茹丹的十二座城市。即使这样他还能活——他也永远醒不过来了。他后半辈子只能是个废人,任何事都不能做,除了躺着呼吸。”

爱丝璀德轻轻摩挲云缇亚脑后在绷带裹扎下的凹陷。

“大半是擦伤,”她说,“他心底仍有一个意志在庇护他。”

拉蒂法从此对这事绝口不提。

“骡子牵回来了,”莫勒从门外探头,“就拴在后院,喂了几叉草料。”这个饥荒年代能找到两匹尚有劳力的骡子不是件轻易事,莫勒却没有多说,拉蒂法也没问。她利索地将晒干的面包片装进袋里,凡塔和夏依在一边默默收拾着包裹。

拉蒂法拍了拍女孩的肩。“两个小鬼你负责带走。”她转向爱丝璀德。

凡塔呆愣片刻。

“婶婶。”她叫道。声音里不知是顺从还是抗议。

“——他们留在这里也是累赘,跟你走说不定还能干点小活。哥珊暂时是别回了,路途遥远,你想好要去哪儿。对了莫勒,你们俩口子也一起,光是瞎女人和小孩,还拖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没人保护可不行。”

“什么,拉蒂法!你要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女店主以手托颐,面幕外的狭长眼睛似在笑。“还是那么暴躁啊,莫勒。早知道该像上次那样,把你打昏了扔上车再说。”指尖微动,她弹着那并不存在的水烟的雾气。

“我是诸寂团的司事——你也是。规章里明白说过,不要舍弃自己掩护同伴,因为每个成员都同等重要;不要为了守护据点以身犯险,因为我们在的地方就是诸寂团所在,只要我们还活着,诸寂团就不会消亡!拉蒂法,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可我真能顶着你如此大的牺牲而苟活吗?”莫勒紧攥拳头,砰地一声,焦黑的墙壁石屑四溅。“主事不管是生是死,护送他走完这截本来就是我的义务,但谢诺莎得留在这——”他与闻声赶到的厨娘对望一眼,“如果你执意不肯走,同样,也没有人比你更缺乏保护!”

拉蒂法微笑不止。

“傻瓜……”她低低道,“和他一样……”

“……你要等那个人吗?”

一直未曾说话的爱丝璀德开口了。她抬起头,语声细薄,像她手里正轻柔刮去腐肉的小刀,但无论如何它有着锐利的刀锋。“一起走吧。萤火清楚地告诉我,他不会来了。”

拉蒂法不答。

她将扑上来的凡塔抱在怀里,吻她,用发丝轻揩着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女的小脸。

“我们都是同一种人,”良久,待一切只在心中翻滚的言语也平静下去,她笑,“都在相信那仅仅令我们自己相信的事……”

“我们都在相信那仅仅令我们自己相信的事,就像你坚持你所爱的人终会活转过来一样,而我在等一个诺言……就算他两眼瞎了,他会摸索到这儿来;就算他双腿断了,他会爬到这儿来;就算他死了,他的魂梦也会到这儿来。

“我是个失去了土地与族人的大妃,而有人许诺,要重新交给我一个王国。

“年少的时候我很天真,爱丝璀德。我念念不忘注定早已不属于我的东西,为它们痛哭流涕,如今却只活在对往昔愚不可及的懊悔之中。可男人们不管这些,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支撑他们战斗。我总疑惑为何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执着,正如女人都这么傻。不,现在想,这话错了。其实刚好应该反过来……

“这世上男人总是太傻,而女人总是太执着…………”

骡车是用酒馆原来采办物资的双轮大货车改装的,加了个支架蒙上油布就是车篷。莫勒坐在车辕上,宽阔的身板挡住了毒辣日头和大部分向车里窥探的视线。爱丝璀德替躺在车内的人轻轻扇着风,双耳却透过缝隙时刻留意外面。轮声碌碌,城门越来越近。

“诸圣在上!”鱼贯通过安石榴花大门的长队整齐喊道,“佑吾圣民!”

“佑吾圣民!布洒辉光!”在这呐喊中,几支队伍竞赛似地小跑起来,落在后头的一些妇女孩童开始相互推挤,有的撞在骡车的大轮上,踉踉跄跄又爬起。“走!走啊!你个懦夫!”围观的人群中一个清洁工被揪住耳朵拖着,鬼哭狼嚎,“说什么腿脚不好留下来做劳役,你他妈分明就是怕死!”

“主父不会让怕死鬼进入天国!”“圣战光荣!贪生可耻!”

举着十字杖和安石榴花束的男孩女孩们欢呼雀跃,跟在迈向死亡的人流后,如同跟着童话中穿彩衣的笛手。

“有些人并非狂热到认不清命运的面目,只是缺少承担命运的勇气。”爱丝璀德忽然说。

莫勒回过头。“嘘,”他低声,“该做准备了。”

城门口的士兵待人潮渐渐稀疏围了上来。暴乱过后还不到半天,教皇直属的第一军就控制了全城。这些人是圣裁军中的圣裁军,面平如板,眼高于顶,被训练出一种睥睨一切的神圣威严,目的是为了令任何信徒肚里的花花肠子转化为震慑。“站住,”一个将官模样的骑士抬起马鞭,“车里是什么?”

哥珊已经封禁,没有教皇的特许通行令谁也不准进出,除了那些被流放前线的“圣战士”,以及——

“死人,长官。”莫勒点头哈腰。

既然在这次暴乱中殒命的都被尊为殉道者,堆在罪犯死囚曝尸的乱葬岗显然有辱斯文,而火化又实在违背教义。为避免瘟疫传播,圣廷只得下令,由收尸人统一将死者运往外郊河流下游埋葬。将官扬扬下巴,两个士兵走过去朝车厢里一瞧,未等看清被长布覆盖的四具身躯就捏紧了鼻子。“这么空?还搭个车篷干什么?”

“您知道,这味儿嘛……毕竟死了五六天……前头运走了上十车,这几个是已经由家里偷偷举行过了葬仪,准备埋在后宅,被我们硬抢下来的呢。谁想和亲人分开,可没办法,他们家后院就是运河……哎,长官,您上来可小心,已经入殓过的尸首见不得光呀。”

刚爬上车辕的士兵正在迟疑,里头那股味道几乎熏得他睁不开眼,旁边稍年轻一点的战友已开始捂嘴欲吐。“瞧啊!”奔往圣战的队列中,有个不协调的声音尖嚎起来,“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我们会被舍阑人割草似地砍倒,慢慢腐烂,恶臭无比!诸圣啊,我们究竟所犯何错,为什么要蒙受此等灾祸!”

将官皱起眉,但在他的士兵拖出那个葵花之前,后者的同伴已愤怒地冲了上去。霎时城门前淤塞一团,拳脚声叫骂声混杂得不可开交,只有两匹老骡拉着的大车茫然横在城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快走快走!”将官挥臂,“别傻呆在这儿堵路!”

莫勒赶紧一甩鞭,骡子以几乎能赶上马的速度发足奔跑,很快雄伟的安石榴花大门成了被扔在背后的一只风筝。纯白之城的重量慢慢从肩上卸去,他舒了半口气。哥珊远了。没有人回头,因此也没人望见它飞升于海涛与峭壁之间的劫后之姿,是否仍曼妙如处女。从城门内穿出的诗颂大道一直向平原延伸,路渐开阔,树影渐疏。那座城市光辉与死亡的气息阴魂不散地跟在车后,但到了这里,终于哀哀缩回步子,淡化,消弭。

爱丝璀德掀开身上的麻布。“夏依,”她说,“把那东西找个地方埋了。继续藏在这,人真会染病的。”

夏依一声不吭,提着两天前他与莫勒在运河里捞的一大袋死鱼跳下车。骡子停在通风的树荫底下,腐臭味这才开始散了些。爱丝璀德将躺着的人搬到车篷口,让他透气。她极小心地分开他的唇,另一只手缓缓倾倒水袋,令清水注入他嘴中。但水很快从一动不动的唇角溢出,沾湿了她手指。

“云缇亚。”他唤。

他一无所闻。

“接下来就不知能否同刚才一样顺利了。”莫勒用外衣领子擦着汗。从这里可以眺见林荫间的堡垒,圣裁军旗帜正在箭塔上飘扬。无论走哪条路离开(或进入)哥珊,都得经过这样的哨所,此时关卡前等待盘检的人并不太多,像在一团乱粥似的城门口那样浑水摸鱼很难奏效。

“照昨天说的办。”爱丝璀德戴上粗麻布的白头巾,将一个十字形的木刻别在鬓边。“如果失败,这是天命。”

她轻轻拉上另一张白布,蒙住云缇亚的脸。

午后的日晕浮闪着,照得前路一片惨亮。被晒蔫的圣战队伍已通过了关卡,剩下的都是些农夫和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倒不忙着过关,相互靠着歇息。其中不乏饥民,骨瘦如柴,面有菜色,为争喝几滴水而推搡哀哭。时间对日头下的任何人,似乎都如此漫长。

“让开!让开!”关卡那头突然传来吆喝,“公爵的车队来了!”

“帝国卡尔塔斯公爵的车队来了!”

以这声音为预兆,原来半掩的包铁大门两扇全开,在关哨守军的协同下,那些率先涌进来的帝国近卫士兵将道路上的人赶到一旁,四匹仪仗白马随之翘首而入。银喇叭奏起花腔,另有四匹更高大的雪斑牡马披缀流苏,拖一辆敞顶轩车,于群拥中步子不疾不徐。莫勒忙把骡子勒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倚着敞顶华座的那人身上。

“公爵?”是爱丝璀德在车篷里问。

“嗯,耶利摹的李弗瑟·卡尔塔斯,皇帝陛下唯一的妹婿,向来只闻其名,没想到长成这副模样。”莫勒的回答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见。“不是说万安节祭典上会有身份尊贵的帝国特使到访,向宗座献上贺礼么?看来就是此人无疑了。”眼前的排场对于这种层次的帝国显贵,其实相当一般,不过对比周围,白得仿佛格格不入的马匹与沾满尘灰、林立伸出的枯瘦手臂,莫勒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瞬间。

“先等车队过去。”她说。

公爵卡尔塔斯像个发酵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瘫在马车上。尽管有天鹅绒宝盖为他遮阴,但从他脸上涌出的汗好似全无止尽,就通过哨卡的这段时间,为他擦拭的近侍已换了三条丝帕。被硕大肚皮挤得几乎没地方站的另一个使女替他摇着扇——由于过度肥胖,他那粗笨绵软的手根本支不起来,连挪一下身子也需要旁边人代劳。莫勒攥紧缰绳,心想此处一半人脑中定然都是这个巨大肉球待会在谒见礼上向教皇屈膝的场景,而剩下的一半人,说不定只想把它活活吞掉。

“施舍一点吧!殿下!”有人哭喊,“救救命吧!”

这喊声成了饥饿的帮凶。饥民们如同回光返照的濒死者般振奋起来,近卫拦阻不及,不知谁把手伸到马颈前去摘取流苏上的金叶子。驾车的牡马一惊之下,长嘶着向边上拐开,车夫赶忙拉住——还是晚了一步。车沿横扫,路边骡车上临时搭建的篷架被刮了下来。

“哎哟,对不起啊。”车夫抽了抽鼻子,“——是灵车?”

莫勒一怔。

他首先念及的倒并非如何应付守军的视线,而是一位公爵的驭手竟也会对升斗小民道歉。不待多想,佩剑荷戟的兵士已层层围上。

“我丈夫是附近村落的猎手,因灾荒家里实在没吃的,铤而走险去深山里猎野鹿,不料发生意外……他这边没有亲戚,我和学徒伙计们收殓好,准备送到娘家鹭谷去安葬。玷污了殿下的车驾,实在罪过。”骡车上身穿丧服的女人低垂眉睫,声音平顺却有雨水洇湿的意味。她身边,年纪稍大的男孩默然无语,幼小的女孩只是肿着双眼。莫勒赶紧从车辕上跳下,伏在公爵驾前。“请饶恕我们,”他附和,“至少等死者安息……”

公爵哼唧了两声。看来他也嗅到了那尚未散尽的腐臭。

一阵更猛烈的风就在此时经过。

独属于亡者的气息被迅速传播开。裹尸布飘然揭起一角,露出其下躯体的面容,那张因失血而色泽铁青的脸——爱丝璀德几乎是本能地将它重新盖住,但这已无法再拦阻什么。

那张足够给大多目睹之人留下烙印的脸。

面颊被烧毁一半的茹丹人的脸。

“——把布掀开。”

说话的是那位车夫。

他头发胡须稀松发黄,外貌颓懒而略带猥琐,唯有那双眼睛——盲女昂起头,若她的神识之眼还未丧失,必然不惮于与之对视——原本小且狭窄的目瞳,仿佛陡地折射进了凌驾日照之上的光华。

“把布掀开。”他代赶上前的哨卡守备队长重复。

莫勒悄悄握住了袖筒内的刀柄。

徘徊在中暑边缘的公爵仍在哼哼,不过没人帮他翻译。车夫有意无意地用后座挡住开始嘈杂起来的兵士,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就一眼,”他笑,尽管不能从这笑容中解读出除歉意外的其它,“就让我看他一眼。”

******

海因里希走出永昼宫时只觉头眼昏眩。烈阳晒在他仍隐隐作痛的面孔上,如同针刺。他步下阶梯,宫门外、长桥上已堆满了人,声沸盈天,他耳中却是鼓胀的——也许要归功于伊叙拉那记重拳——绝大部分喧哗都堵在外头,只剩下缭绕的依稀蜂鸣。

摩根索迎上前。“大人,”他小声说,“恭喜。”

恭喜?恭喜我度过这一劫吗?宗座侍卫长失笑。没人知道这两天一夜,教皇与他究竟密谈了什么,当然更没人知道这期间他几乎都在跪着,即使赐膳也只是令他跪着进食。不过这都不重要。路还很长,而教皇的审讯已结束了。

身体感到久违的虚弱。推开摩根索欲往搀扶的手臂,他有些踉跄地走向人群。正在争领救济粮的市民因为他的接近而愈发躁动起来。

“是侍卫长海因里希!”“如果没有他,我们不是被乱党杀掉就是活活饿死!”“将食物与圣光雨露泽被我们的大人!”

“海因里希!”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叫,声音高得像在唱赞美诗,“海因里希大人!”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此刻什么也不比默不作声更有用。他走入人潮的前列,隔着护栏与他们拥抱,用肢体的亲密接触一个个赠予祝福,抚慰缺胳膊断腿的乞丐,亲吻被激动母亲抱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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