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没有说话。此刻什么也不比默不作声更有用。他走入人潮的前列,隔着护栏与他们拥抱,用肢体的亲密接触一个个赠予祝福,抚慰缺胳膊断腿的乞丐,亲吻被激动母亲抱上来的女童血污未净的小颊。他清楚自己眼下鼻青脸肿,实在够不上仪表堂堂,但不要紧,群众会自动在心目中把那想象成与刺客英勇搏斗的证明。一双双刚领受过布施的手伸上来,以与他相握得更久一点为荣。“英雄!”赞歌又爬上了一个新的音阶,人们的喜悦不啻于睹见已故去的圣徒亲临,“英雄!英雄!……英雄!”
他听不清那些语句,尽管他知道他们在喊什么。
在他嗡嗡纷鸣的耳廓内,那喊声只不过从乱蜂进化到了噪晴的鸟雀。
“……这就是我能活着走出来的原因,摩根索。”
海因里希不加任何掩饰地笑了。“这就是他现在还必须留着我的原因。”他展开双臂,语句挂在唇间并未发声,唯于胸腔里字字清晰,如车轮碾过刀剑那般响着。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看起来或许惊心动魄,可至少我还能走下去。至少在我的血流干之前——
“大人。”
不是摩根索。他回头。
漆黑衣甲的茹丹青年跪在身后,这一声将环绕着他的近乎寂静的喧嚣惊破了裂痕。
海因里希眼角微微逼仄起来。
“班珂。”他说。“整座城市都在庆祝,所有人都在为我们的功绩而欢呼。你听见了吗?”
班珂抬起视线。
“请给我您允诺的赏赐。”
海因里希向旁边递去一瞥。摩根索会意,接替了他。侍卫长像亲兄弟一样搂着班珂的肩,两人走到宫墙一角荫凉的隐蔽处。“拿什么回报你好呢?”他和颜悦色,“贵重的金银珠宝倒真没有,你也不会是这种人。我已经暗中安排人举荐你为宗座侍卫,今后就可以脱掉这身难看的黑衣,正大光明地为圣廷效力了。如何?奸恶尚未除尽,需要依仗你的地方还很多呢。”
班珂望着他,没有笑。
“我只要事先说好的东西。”
“你认真的?听着,班珂,我很快就不是侍卫长了。”语声又压低了些。“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我刚向宗座递交辞呈,以此避祸,至多两天,审核一过正式的调令便会下达。宗座清楚哪些人是我心腹,可唯有你——你曾告发过我,他对我俩的嫌隙深信不疑。班珂,从前在第四军的那些交情,我没忘记。用不了多久,现下我所在的这个位置,便是你的了。”
“——请给我两张离开哥珊的通行令,以及从南边穿越国境的书面许可。我要的只有这些。”
海因里希的表情褪淡了。
“盘缠?”良久,他问。
“不用。”班珂回答。“我知道您手上没有黄金,圣廷的代币出了国门一钱不值。车马和干粮我会准备。有烁金沙漠和龙脊山脉这两道天险,南方的希庇亚诸城邦是大陆唯一远离战火之地。就跟先前说过的一样,我和大妃会永远从您面前消失。”
搭在班珂肩头的手抬起,片刻,却只悬着,不见挪开。
茹丹人合上眼睛。“您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补充道。
那只手终于重重拍下。海因里希若无其事地笑出声来。“虽然很遗憾,”语气一如最初的亲昵,他挑着眉梢,“回去收拾行李吧。一路顺风。”
☆、Ⅶ 孤鸟(3)
骡车在黄昏与黑夜的交隙之间行驶着,凡塔抬头望向车外。月亮将圆未圆,朦胧的边际染了些许淡红,一点点,似要从那片渐已冷却的铁灰色背景中剜离出来。
爱丝璀德靠在车篷上,轻轻哼起一首其他人未曾听过的歌。
“我知晓你何时有梦,”她唱,“也清楚你梦中见闻……”
那果真是像梦一样。他们谁也想不到,事情接下来拐了一个悬崖勒马似的转角——在爱丝璀德揭开裹尸单之后。莫勒还记得那车夫的目光再次扫过尸体时的颤动。隐秘,无以形容,但足以让他牢记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它本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这不是艾塞尔吗,殿下?”公爵的驭手转向车座上除了哼哼已发不出其他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在封蹄沼泽给我们带路的猎人艾塞尔呀!他说家就在哥珊城郊,这次远道出门,急着抄小路回去见他的新婚妻子,谁知后来发生这种事……”侍从和使女在他的眼神下先是似懂非懂,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主父总是特别悯恤不幸的好心人,早早将他们召上天国。”车夫将手交叠在死者额头上空,半晌才挪开,在原位置划了个十字。爱丝璀德身子一震,却没有动。
“如品鉴书本,从面容中读出你不语的部分……”
车夫垂下眼帘,包括众多士兵在内的旁观者几乎都领会到了他这神色所蕴含的意义。他凝望着死者。相貌猥琐的男子这一刹那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走好,”他说,“我的兄弟。”
骡子发足奔跑,眼见天幕在它们的蹄声中慢慢染上了更深的底色。这段路朝东北方向延伸,原野无垠,罕有人烟,逝海的潮响从远处纷至沓来。凡塔倚着夏依的肩,近乎贪恋地注视跟随车轮行进的月亮。哥珊与关哨都被甩进了身后海水一样深的黑暗,月光是他们仅有的伴侣。
爱丝璀德有些麻木地抱着怀中包裹。是车夫自称奉公爵之命送给死者遗孀的东西,并非金子,而是食物。连耶利摹的公爵都知道在教皇国钱已经什么都买不到。他们被哨卡守卫理所当然地放行,回头却见车夫和侍从正在分发干粮,饥民们连哭带笑地哄抢,唯独如此,使团的车队才能缓缓前进。卡尔塔斯公爵虽然长成那个德性,却也还不算为富不仁。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为何你微笑又哭泣;”若无其事地,她唱下去。“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可他为什么要说谎?
那个帝国人为什么要说谎,仅仅因为同情一个弱质孀妇?
她无法像从前那样用自己的眼睛探知答案。但这件事真相如何,明白与否,都已和她无关了。
尚未唱到结句的歌悄然止息。
“阿姨!快看!”是凡塔毫无预兆地叫起来。她竟忘了她的阿姨无法视物。“刚,刚才老师他——”
爱丝璀德颤颤伸过手去。她握到的是他的手,仍然冷而干硬。好一会儿,她想她足以确定这与之前并无不同。但当她准备放开时,一霎之间,从指下掠过一丝细腻难察的闪电。有东西动了。她分辨不出那是他的指节,还是他身上残附的魂识。它近乎固执地,做出最微小的屈伸,令闪电从她收紧的指头一直传送到腕脉中去。她体会了良久才怔怔地发觉那是一种抓握。不知是受那歌声还是别的言语、抑或尚未散尽的某些内在之物驱动,被她合攥的这只手,仿佛在试图抓握它无法企及的什么。
“老师他还……还……”
凡塔嗫嚅。“还”后面的那个词在她唇间翻动,却一时难以从形状化为声音。
“……他还活着。”夏依说。
女孩仰起脸,被近十天来的泪水洗肿的眼睛有着久味绽放的明亮。“他还活着。”她重复,一句比一句大声,连前面驾车的莫勒也回过头来。“阿姨,你是对的!老师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爱丝璀德猝然用另一只手捂住面孔。没人明白她为何这么做。她的唇在战栗,那不是笑。像有看不见的重荷沉沉压住她肩膀,她身子俯弯下来。随着车轮的震动,曾经令她麻木、为她摈弃、与她断绝干系的所有事物,开始一件件地回到她身体里。
然后他们发现,这个即使面对死亡也不动声色的盲女,指缝中溢出他们从未以为她会拥有的东西。
“拉蒂法……”乌发垂落,淹没了低语,“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女人总是如此执着……”
——我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等待你的归来呢?
拉蒂法靠在窗边。火烧云下去了,半隐半现的月犹如一枚惨白的胛骨。她怀念起不久前那个雷雨之夜,身后,垫着旧絮的硬木床安安静静横着,散发出和那夜同样的霉烂气味。
“你来之前我梦见了我们的故乡赛瑙尔……”她回味似地复述那夜的对话,向着虚空,右手将不存在的水烟滤嘴凑上来,“在它还未被烧毁时……”
琉璃质水烟壶几块相对最完整的残骸散在角落。细长的烟管耷拉着。一条僵死的蛇。
你还记得黑李子酒和乳香一齐在壶底燃烧的气味吗?你还记得我在睡莲叶子和花瓣上的舞步吗?你还记得在集市上互相交换鲜花的族人的笑颜吗?你还记得崩碎城门的巨响和烈火吗?你还记得护送我们渡海前往西方的船只吗?……你还记得在我手心里凋谢的那朵茉莉吗?
她抬起手。
那曾经簪花入发的手粗肿皲裂。
“你还怕失去什么,班珂……”
月影移动。她越来越思念那场雨,屋外一切冷峻黑沉的轮廓都一无差别,遁入缄默。那场雨中男人摸着她的头发,像将手伸入溪中抚摸流水。他只是在试图打捞一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向前流动在他的意念中视同背叛。
但他注定一无所得。
她知道这个人痛恨他自己。
“你忘了,我们都身如急湍……”
火苗在她指间亮起来了。广袤黑夜中仅有的光似乎就只这盏灯,昏黄一晕,却足以洗去月色。她把它放在窗台上。被这小小的火焰舔舐着的世界裂开一条更黑的口子,来自往昔的声音在里面撞击,但当她仔细聆听时,它们都消失了。她背过身去。已逝者的喉舌开始化作尘埃凋落。只留下灯火,在寂静中,倔强地对抗它永远无力引燃的黑暗。
拉蒂法蓦地顿住。
楼下传来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响声。她能辨认那是什么。
厨娘正搬来桌椅橱柜顶住大门,拉蒂法看见她手上死死抓着一把柴刀。对不起。茹丹女人忧伤地笑了。终于还是让你陪我……
她转回房中,端起那盏灯。有一个瞬间,她想吹灭它。这丝念头刹那而过,轻轻地,她将它放回原处。张开手掌,一只鸽卵大小的玛瑙小匣躺在掌中,里头也有一星跳跃的灯火。只不过它是鲜红的——红宝石色泽的蝎子仿佛预知到了什么,高高扬起尾针。
她感觉到它正在注视她。
如同在她指腹下绵亘、一直铺满他背部的那片纹路。
“我是拉蒂法,”她低声说,“拉蒂法·狄兰拜娅,赛瑙尔的大妃。黑夜大君曾见证我丧失所有。我再无牵系,也无畏惧。”
拉蒂法转身站上楼道,呼唤厨娘。“谢诺莎!”她紧握那只小匣,里面传出如心脏一般温热有力的搏动。“走吧!时刻到了!”
******
他趟过石街上尚未干涸的水流。那盏灯就在前方亮着,却好像一直与他相隔一段难以缩短的黑暗。他熟稔地在漆黑中穿行,低头避开摇摇欲坠的窗棂,靴底的泥泞闷声作响,一只骨瘦如柴的猫趴在墙头望他狺叫。那盏灯亮着。不算遥远,但这截路并没有令他离它更近。
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在这条曲折幽深的小巷里了。西方人眼中的纯白之城明天便会与他毫无关联。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想到离开这儿。辉光之神的信徒宰杀他们自己的同胞,关茹丹人什么事?不就是为一张回家的船票么?他以前实在太蠢了。
南边也有故乡那样的沙漠,和赛瑙尔类似的绿洲,至少对两个人来说足够辽阔。他会为她建立起城市和王座,她会寻回所遗失的光泽,明眸流盼,衣鬓生香。他终于可以把她的过去捡拾起来,拼缀起来,完完整整地捧还给她。
她将重新成为统治一个国度的女王。
那若即若离的灯光飘悬在他必须抬头才能视及之处,澹静地眺望着他。直到他站在那扇似已等待他许久的门前,仍有一种错觉,它比平常缥缈许多,如伫立海中孤岛,而当他抵达岸边,却发现自己并无穿渡水域的船舶。
“大妃。”班珂唤道。
死亡的寒意在他推门一瞬迎面扑来。
尸体横在大厅距门口最近的地方,一身乌黑软甲。再熟悉不过的装束。第二具被柴刀钉在桌子上,同样的衣着。他冲进去看到的第三个死者是厨娘谢诺莎,双眼半睁,一条腿已离开了她的身体。血满处都是。微暗与昏光之间,有股正在膨胀的腥味。
而楼上卧室里那盏灯依然亮着。
班珂甚至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奔上楼梯。他什么也没想。房间的门敞开,里面出乎意料地干净,不见凌乱,不见血迹。
如果不是那十几个倒卧的“乌鸦”,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们的表情停在了生命最后的一刹那上,连手臂都还是生前的姿势,没有任何伤痕能替他们说明死因。但唯独这样,才令他更加——
——拉蒂法坐在与他一起躺过的床上。
她衣饰很整齐。洁净无污。杏仁形的眼透过面幕正凝视他。卷发银瀑般淌落,从中几可嗅到茉莉的沁香。
是的,这让他觉得被轻纱遮蔽的那张脸上定有微笑。
他向她走去。仅仅一霎,他的目光触及她垂落在床沿的手。时间仿佛和她的眼神一并静止了。他摇晃着退后一步。这世界上已再无力量能支撑他的身体。
她手指仍握着那个打开了的玛瑙小匣。
死去的蝎子躺在她脚旁,如一瓣凋落之花。
“每刺一记,生命就流逝一分,毒性也随之加剧一分。但它只听第一个以血饲它的人支配……”
…………
“如要役使它,必先引它的毒针先刺自己……”
你怕死吗,班珂?为什么要交出你的武器?怕死在不为她所知的地方?
你还怕失去什么?
忘了它们吧。她说。忘了在赛瑙尔的那些事吧。
她的眼睛在笑。尽管它们已不会再眨动了。
还不明白吗?那些都是假的。我做的梦是假的,你的愿望是假的。唯有你和我两个人是真实的。
唯有我爱你,这是真实的。
班珂跪了下去。颅内一片空漠,似已无法容纳最微细的声音。在他的双膝下,冰层正一寸一寸开裂,湍急的水浪自隙缝中号叫奔涌,终将卷走他原以为切实可触、坚硬难摧的记忆。
一截两寸宽的细长剑刃忽从后颈刺入,贯穿他的咽喉。
他没有意外,也并不觉丝毫疼痛。
“要不是我提防着那女人的动作,先行一步跳到屋檩上,只怕这时也是一样下场吧。”身后是昔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