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正在拯救他的人,然而她转过身来。他看到的仍是影子,一个相貌毕肖他的十余岁女孩的脸。她盛装端丽,披着新娘头纱,诞生她的世界仿佛只给了她笑这一种表情。她向她的兄长伸出手,天真无邪的面容消亡于抹灭一切的强光里。
海因里希在水中喘息着。当他听见自己喉间的嘶声浮出水面,强光与黑影统统退去了。
他躺在床上。不知名的房间,陌生的布置。恍恍惚惚猜测这应是他从未到过的宅邸。随后他才察觉全身滴水如漉,都是冷汗。
正是这个发现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床边有人俯身下来,似乎在详细观察他的眼瞳。海因里希一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可以确定,他们素不相识。“大人,”对方说,“您终于醒了。”
前宗座侍卫长的唇动了动,但没能形成任何话语。
侍从替他把湿透了的盖被掀开,去换一床新的。他这才有机会看到给自己带来无尽苦楚的身体。腰部的创口没有包扎,敞开在外,比之最初的小小刺伤,现下它已成了恣意吞噬着他的巴掌大的黑洞。先前开口的那人——显然是位专业人士——用细棍极轻极轻地在它周围刮蹭,刮出一些小白点,又将一撮鲜活蠕动的新的小白点刮进去。难以言述的刺痒泛上来,海因里希侧头一望,床沿下盛接脓血的铜盆里浮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许久他才瞧清,那全是死去的蛆虫。
他想吐。不过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
“据说以牛奶和蜂蜜喂养的干净的蛆,用它来拔除毒血、腐肉,效果特别好。哈,看来果真如此。”一个熟悉的女声,“医师,辛苦你了。”
被长斗篷严实披裹的身影从房间一角踱过来,摘下兜帽,露出明锐飞扬的双眉和细挑眼角。海因里希长长吸着气,不知此刻有她在身边是幸运,抑或羞辱。“……阿玛刻。”他说。
这个名字脱口的刹那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干涸了。它喑哑、淤塞,甚至崩裂。原本如同利剑的嗓音如今锈迹累累,令人耻于碰触。
“你从昏迷到现在一共五天,”阿玛刻毫不在乎地笑,“也惨叫了五天,隔了四重门和两条走道都听得见。好在这儿地底就是圣廷审判局的监狱,别人司空见惯,倒没给你丢什么颜面。”
海因里希合上眼睑。他无力质疑,此刻就算一个六岁的幼童也能轻易将他扼死。“那个茹丹人用的毒成分很复杂,”他只听医师接过话头,“包含斑蟊、影蛛腺体和黑莲花萃取液,还有几种完全超出我的认知。好在按这种方法,大部分是拔了出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危及生命了。当然,有点不舒适……是难免的。”
是说姑且捡回了一条命么?“……刺客在哪里?”
一名同样陌生的侍从乖巧地走上前。他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为一张污血斑驳的白布盖住。
海因里希用自己仅能移动的眼神吩咐医师将布揭开。但就在他与盘中物体对视的瞬间,他下意识伸手一推——不知何处来的力量——侍从呆呆站着,那东西却滚落在地,许久方归静止。“谁叫你……拿这个过来?”
“对不起,大,大人,是您命令把那家伙的眼睛……”
“你手下的刑讯官都不怎么得力呀,典狱长大人。”阿玛刻替木然无措的年少侍从回答。“使尽了法子,也没能让那茹丹人吐出解方的半个字,过了好几天才找借口,说他喉咙受过伤,根本无法发声。人是没用了,我很好奇你要如何处置他?”
海因里希没理会她几可称之为挑衅的神情。
“让他活着。”他说,声音低弱,却异常平静。“他只求速死,而我绝不会如此慷慨。我每一分每一刻所受的痛苦,要放大百倍返还到他身上,他将在最漫长的时间里醒悟我起初为他安排了如此仁慈的结局,可惜他当时竟拒绝领受。”
阿玛刻轻轻一嗤,似乎答案不出所料。“还因为他是‘萤火’的余党吧?你现在沦落到了要靠证明自己仍掌握着刺客未揭之秘才能保命的地步么?”她转身走向门外,“我的士兵还在永昼宫外湖干活,等着我去确认某人的死讯。先失陪了。”
“你只是在找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已。”海因里希忽然说。
阿玛刻脚步凝滞。但她并未表现出愠怒。“……对了,说到这,好像你的昔日战友伊叙拉也在找一个生死不明、不过凶多吉少的人呢。”
她顿了顿,间隙短暂,却像一道等待他跨越的地裂。
“就是那个……叫做达姬雅娜的姑娘。”
门关上了。
海因里希望着天花板,视野逼仄,光线灰沉昏暗。他慢慢匀整自己的呼吸。侍从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医师两人,后者专心致志地将几条蚂蟥放在他伤口附近的浮肿上,细细拨弄,仿佛那是刀刃,而他这个匠人将执着它们刻出精艺的雕塑。
“你叫什么名字?”新任典狱长问。
“没有名字,大人。”医师停下手,说。他的模样头一次被海因里希端详清楚,矮而虚胖,脸圆顶秃,两眼有些眯,因而架着一副笨拙的镜片,看起来与他整个人倒恰好搭调。“是阿玛刻将军举荐我在这儿工作的。我曾替她的军士看过病……在我还是个狂信徒的时候。”
“你很幸运。”比起大部分攀不上关系找不到容身之所、被赶到前线送死的流放者来说,的确如此。“可你得记住,自己是个必须有名字的人,忘了这一点迟早会毁掉你。”
“他们以前称我‘铜锈’。”医师扶了扶绿油油的旧铜丝眼镜框,“‘维狄格瑞士’——这样行吗?”
前两个音节让海因里希下意识地想起某个人,但他很快逼使这一掠而过的思绪离开脑海。“不错。”他虚弱地说。痛觉又膨胀起来,他手指勾了勾,要攥住床单,终究没了力气。……大概这会是安坐在宗座厅里的那老头喜闻乐见的一幕吧。
然而他还活着。如果真有神,它已经将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召唤到了嘴边,然而不管怎样,他还活着,活在几个随时可能背叛他的同谋与一群亟待撕裂他的敌人之间。他的力量渺小,但起码他还能思考,计划着等下床站起时该如何踏出周旋的舞步。伊叙拉不足为虑;凯约那跟风站队的奸猾老狮子也被周密监视着,在他旧部属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安享晚年”;教皇基本上已成了孤家寡人,身旁却还埋伏着一个无可窥清的暗影。是的……
就是那个在搜城的最后一天不早不晚传去密报,令宗座提前出塔的人……
“您很难受?”医师注意到他颊颈一带细密的汗珠,“需要拿点罂粟乳浆缓一缓么?”
“不。”即便痛死他也用不着那东西。“我赴任时穿的靴子,翻毛夹层里缝着一封扁铁盒,你去拿过来。”
维狄格瑞士找了一番,将所说的盒子递给他。海因里希摩挲着上面自己亲手打下的火蜡封印,完好无损。他压根没去设想如果这物件丢失了、或被人发现并开启将会怎样。一个正常人是无法揣测自己的末日的。而现在,它握在他手中,直接给了他咬紧牙关的气力。
“我最初的起点就是此处。”断断续续地,他对今天才认识的医师说,仿佛这些话语可以略微带走他正在遭受的痛楚,“作为刑讯官学徒,我用了三年才让自己适应……并避免像其他同僚那样以一手创造的血污和战栗为乐。因为一个仅仅沉溺于屠宰与施虐这种低级享受的人,很难再向上攀爬一步。后来我加入吉耶梅茨将军的军队,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直到得以贴身服侍宗座。最后……又回到了这儿。”地底传来隐约的悲号声,如同发自恶鬼。似曾相识的刺骨凄厉。
“我差不多,大人。”维狄格瑞士说。“我早年也在监狱干过活。尽管上午被我治疗的犯人下午就将死于酷刑,至少这儿可以让我研究医术。我加入狂信团,老实说,不为别的,至少谁也不会阻止我继续研究医术。现在我回来了。一切和十几年前没有区别。命运是一个圆轨,但有些人以为它就算千曲百折亦有其终。”
海因里希笑了。“圆轨,”他说,“并非简单的重新开始。只因每转一周,每次回到起初,你都比上一个站在这里的自己更加强大……”
他紧紧抓住铁盒,那里面是一纸书信的所有碎片。群影尖啸起来,茹丹人被剜下的茶晶色眼球射来难以抵御的锋锐目光。但这已无法再戮伤他了。他闭上眼,没有做梦,却感觉自己仍在上升。天空清明恢廓。
******
水声如雷,自绝壁高垂而下的巨瀑犹似闪电时连通天地的光柱。
红发少年坐在闸门与闸门之间的拦水墙上仰望着这一奇景。哥珊的北门说是以新圣廷初建时人间三位圣徒中最神秘的一位命名,号称“银焰之门”,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个开在峭崖上的宽敞通道,更多的是供水路而非车马行人经过。坐落于此处的北门水库,有“不沉之盾”美誉的碧玺河下流枢纽,实则是哥珊北部真正的门户。
“碧玺河流经广阔的帝国平原,携带着数十条支流的水俯冲直下,从这处山崖灌入逝海。而哥珊,不朽的纯白之城,就像一座宝冠,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它的洗涤。”
少年手指垂直悬挂的河道,他身边的小男孩则托着腮安静倾听。男孩是水库监管长的儿子,去年冬天刚刚脱了第一颗乳牙。“哥珊背靠山崖,面朝海洋,城墙一层一层叠立,最高的内城接近崖顶,最低的外城临接海面。可海水是不能喝的,于是圣城所有用水都由碧玺河引出,位居它上方的水库将河水分流成十二道,从内到外,绕经城市各处,最后回归海中。就这一点,说它是圣城的生命锁钥,也不为过呢。”
“喔!”男孩兴奋地握拳,“这么说爸爸是哥珊的大英雄了!他比宗座还要伟大吗?”
少年起初微笑点头,但听孩子说到后面那句,突地变了脸色。他迅速捏住男孩的嘴,不管对方痛得眼冒泪光,先确定身周没人,且瀑布声巨大到十步开外便不会有耳朵听清他们的对话,这才略略放开。“跟着我说一遍,昆汀,”他肃然道,“‘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
男孩闪了闪睫毛,泪水是真的溢出来了。“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
少年揉揉对方小颊上被自己捏红的指痕,“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他重复,像祷告的人在舌尖滚过第一万零一遍经语。
一记鞭子狠狠抽上他肩胛。
少年全身一颤,不自主地弯下腰。监管长的皮鞭是在牛油里浸泡过的,又沉又韧实,一鞭下去能带着布条撕起一长绺的皮肉。“我吼这么久你只管装聋!把我儿子带这种危险地方来,想摔死他啊?早知道你们没一个好货——该死的葵花!”
“是我自己跑出来玩的,爸爸!”昆汀嚷,“大哥哥正给我讲故事呢。”
少年摸着火辣辣的伤口,一声不吭地站起。如果不是用些奇闻掌故稳住,这年幼好动的孩子真怕会不小心坠入大坝下的急流中。但他没有辩解。监管长是在妻子被葵花们连同“异端”一起绑上火刑柱后调到这儿来的,他对这些彻底失势的狂信徒们怀有骨子里的痛恨。
“这里没什么好玩。”男人让儿子骑到自己宽阔的肩上,后者挣动捶打不已。“拗不过你……行啦,要真想看哥珊城,就乖乖坐着。”他扭过头,瞟了一眼旁边的少年,“发呆干嘛,红毛小子?哪儿干活的回哪儿去!宗座恩准你们暂时多活几天,不是叫你们白白浪费圣廷的粮食!”
少年沉默地走在监管长父子后面,大坝的那一头就是他所主治的区域。薄暮的阳光透过厚重水声,将他影子拉得比身姿更加颀长。他还差几个月就正式成人,秀致的眉目间早有了青年的稳重。老实说,因为他办事谨慎干练,不喜多话却生性机敏,监管长还算瞧得起他,让他升格管理一片工作区间,可称苦力中的上层人物。然而目睹原先的狂信徒同伴沦落为奴隶,在压得人断筋碎骨的繁重劳作下匍匐攒动、犹如畜类,很难说是件令人欣悦的事。
“爸爸!……看哪!”
孩子惊喜的叫声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起来了。它飞过林立的闸门,飞过纵横贯通的水道,飞过绝壁与矗立其上的岩石堤坝,然后,引领着尾随的目光,令它看见了哥珊。被十余道承重墙和若干支柱顶撑的水库中枢闸门是个四十码高的巨人,在它膝下,十二头庞大的狮子——教典里所有天使都是狮子的模样——将天然河道挂成的瀑布分成十二条银带,如虹喷吐。以此为洗礼,哥珊城倚陡崖伫立。从这儿望下去,永昼宫及其双塔小巧得就同掌中之珠,地势一层比一层低的外城各级城墙则盘拱着它,阴影因立体而形成镂空感,与日光、磅礴的水雾连绵一体。即使刚经受过酷烈摧残,在朦胧鸟瞰中,盛大的不朽之城仍然绽开一轮近乎辉煌的光晕。
监管长稳稳托住孩子,将他在肌肉虬结的臂弯间举起。从他的侧脸,少年看到,这个冻结着一张凶神恶煞面孔的大汉正在细腻无声地融化。
“为什么要把瀑布分开,不让它全泻下去呀?那可得多惊人呀!”
昆汀用手指顶着额头,似乎在照大人的模样沉思。“啊我明白了!”恍然间,他无师自通地嘻笑,露出带缺口的洁白稚齿,“如果把水一齐放掉,就会冲垮下面的哥珊吗!”
监管长呆了。
十二头石刻狮子仍在怒吼,其声震荡奔腾。孩子的声音并不大,不过是先前那只飞鸟拂落了一羽在马背上,紧接着就被万马齐驰的烟尘抖去。
但这一片羽毛,甚至超过了那令大地为之撼动的力量。
魔鬼的词语。少年站立一旁,这个念头攫住了他耳膜。能将“哥珊”与“垮”连接起来,在永恒与崩毁之间架起桥梁的,必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言辞。他面前有两双眼睛,一双还纯然无知,而另一双,充满对这毫无征兆的黑暗的惊愕与恐惧。
少年迅速甩了甩头。“您叫我,大人?”他平静地说。
监管长盯着他。
“很抱歉,但这儿太响……刚才我什么都没听见。”
监管长慢慢放下儿子。昆汀不明就里,要拽住父亲的裤腿,却抓了个空。男人大步走到只比他低半个头的少年跟前。过了还不到一刻呼吸那么长的寂静,他飞起一脚,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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