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响了起来。源自女孩的左手,与少年的右手,一者按弦,一者弹动。蝉声,水流声,穿过水流的风声,包括泥土中那些日间用耳朵捕捉不到的蚯蚓的歌声,一起融入到这默契无间的行列。他们并肩坐着,背对坟茔,在他们所正朝的那一头,夜空翻泛起雪白的卷边,像一幅黑幕,细小的火舌慢慢将它的边缘舐成灰烬。
夏依冷不丁地一怔。“快看!”乐音随他这句话霍然止息,“屋里点上了灯!”
“老师?”凡塔登时警觉。因为那头白色母狼的出现,云缇亚早叮嘱过他们,谁也不许在天黑后跑到屋外,哪怕白天也只能呆在屋子附近很小一带范围内。“糟糕,让他发现,又得挨训了。”
夏依蹑手蹑脚,踮到屋外一棵合抱粗的枞树后,伸长脖子偷瞄窗内状况。身影确实是云缇亚,却没有要理睬他们的意思。夏依揉着眼,灯光将男人的动作一清二楚投映在窗上,瞎子才瞧不出这是在干什么。
“他好像……在找东西。”
那件物事千真万确就藏在这儿。云缇亚屏着呼吸,指间铜丝熟稔地探进锁孔,轻轻旋动。古旧的锈铁锁头发出咔哒咔哒的震颤声,就和爱丝璀德把她挚爱的珍宝放进箱子那时一样。是的,他靠在门后,曾清晰瞧见,她翻开那东西,用指腹阅读它,静坐许久才把它重新合上,埋入一叠原本并不需要用大锁加以禁锢的衣物中。
她大约忘了与她共寝的人是干什么出身。云缇亚感到柔软的铜丝已扣住了锁内机簧,一勾,一提,外漆斑斑脱落的大衣箱向他敞开,扑面一股怎么打扫也无法去除的灰尘味儿。他翻了翻,箱子里仅仅是几件爱丝璀德出门才穿的套衣,以及一看就很有些年头的布料。
云缇亚开始寻思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正在此刻,直觉令他突然回转头。衣箱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手扶门框。她表情恬淡,并无惊异。
“这么晚,还有事?”
云缇亚记得刚才自己再三确认她已睡熟才点上了灯,但他没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多停留一刹那。爱丝璀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弄了一天的陷阱和捕兽夹子,有些饿,找点吃的。想不到吵醒你了。”
“厨房可不在这边。”她走过来。云缇亚纹丝不动。每个在诸寂团长大的少年都要学习一项必修课,如何面对那将自己洞穿的审讯。按照早就默默操演过多次的泽奈恩主事长的教诲,他镇定心神,把除了谎言外的一切逐出思想,只留下一片茫白以衬托它的存在。清楚,真实,独一无二。“顺道来看看……想起了一些往昔。”
爱丝璀德笑了。他不知道是他的表演瞒过了那双才恢复不久的眼睛,还是别的缘故。或许,她宁愿相信他,也不愿揭破他与她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面具。
“你是要找这个么?”
她张开手。
小巧的桃花心木篦子卧于掌心,像一枚正待将呼唤传递给某只耳朵的贝壳。
她喂他吃红丹葚。汁液甘洌,却淋漓如血。他看着自己的手,印迹刺眼得让他产生错觉,直到她用那只篦子为他一下一下梳理银白短发。两人侧躺在同一枕上,挨得很近,她发间深处的水风信子气味盖过了新鲜浆果的芳香。他寻找那些只能靠嗅觉来感知的花朵,它们盛开在一条纡回折转的河边,雨未止,涟漪片片。而那时他的头发长得像是另一条明亮的白色河流,正和足踝边绵密的潺潺水声交汇。
“你带了梳子吗?梳子,或者细绳……”
——没有这一句,是不是也就没了后面那许多故事?
——是不是时间将永远驻足在小镇中那一晚,她突如其来,黑发如夜,白衣如月,与他初见却彼此再不相识?
云缇亚撩开爱丝璀德鬓边发绺。他被火烧伤的半边脸颊贴着枕头,光滑的另外半边裸…露着,越过窗子的月光在上面勾出轮廓。他将爱丝璀德搂近自己,让她吻他。轻轻地,她移动他的手,如同他仍然未经人事一样,牵引他,帮他跨进她敞开的门扉。
——你为什么选中我?
他明白她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但这不重要了。他明白,她能从他心里直接读出他已没有动力说出口的问题,虽然它好似投入深渊的石子,毫无回音。他僵硬地应和她,照她所希望的去做,可他自己却一片麻木。一种甚至说不上无趣的疲惫感像水蛭一般吸吮着他。面前与他肌肤相贴的并非活色生香的女人,而是一块镜子,一条浮泛起死者灵魂的河,一道踏在他头上跨过去的嘶哑的黑暗。
最终爱丝璀德停了下来。云缇亚也不知道她是否从他身上得到了欢愉。
这唯一、或者说最后仅有之物,他都不一定能够给予她。
“对不起。”盲女低声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今天又见到了那个自称贝兰的人,”云缇亚说,“就在太阳落山之前。他坐在石头上吹芦笛,天空与河水在他的笛声中一同变成了深秋落叶的颜色。一个年轻女孩采了大把香蒲花和水风信子放到他怀里。她应和着他吹奏的旋律歌唱,当她开口的时候,万物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如雪片般簌簌落下。”
“幻觉。”她截断。
“那女孩的眼睛是寂夜,可她的面庞明皙如星。”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她长得很像你。”
爱丝璀德呆怔片刻,而后哈哈低笑,笑得全身发颤,但云缇亚想她只是在用另一种表情哭泣。
“我们……”他说,“为什么……仍然在一起呢?”
这句话脱离舌尖的瞬时,火焰的炙痛又像很多年前烙上他左脸似地刺进他头颅里。身子被某些东西强行后拖,拽回一片通红的记忆,他努力寻找着爱丝璀德的面孔,然而总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他身上。痛苦令他无法看清那黑影的模样,每当答案立刻要毫发毕现时,绝难承受的力量都把他抬起的目光碾压下去。他甚至不知那个黑影盘踞了他胸臆中哪一块区域,是爱、忠诚、怜悯、尊敬、鄙夷、仇恨,抑或畏惧。身边的女人吃力地抱着他,细细舔舐那火势盛烈的来源,却收效甚微。他的手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腕,扣紧了床褥。
“我去拿药。”爱丝璀德的语声罕有地透出慌乱。
“光……”云缇亚唇形略动,难以聚合成完整语句。
她摸索着点上灯。他依稀听到踉跄的脚步离开房间,像被某物绊了一下。两个孩子赶了过来。他听到爱丝璀德正和他们说话。那些都太远太远,如同沉入水底的人与水面上空气的距离。他喘息,用枕头支撑自己努力接近光线,似乎这样那黑影就能从身体里驱逐出去——神志涣散间,手指不经意触及原先位于枕下的一块凸起。
书本的形状。
云缇亚猛然松开死死咬住的牙关。短暂的清醒勉强穿过痛楚而重临。那正是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却不想就藏在离他、以及爱丝璀德最近之处,昼夜枕卧。那本爱丝璀德绝不允许他翻看的日记。
——烈火燎灼。头痛欲裂。
他用抖得胜似疾风中一根枯草的手打开了扉页。
……
早霞坠落在远处的河水里,金红色云朵的投影为清流下的石块镀上光辉。水风信子花瓣飘飘悠悠,随波而去。阴翳从高处掠过它们,云缇亚感到较暗的半边天空响起翅膀拍击声。或许是他初到山谷那天所见的夜鹭。
他再度看见了贝兰。这回他没有带任何乐器,只用剑在河边的细沙上写字。他的剑修长明亮,看起来还没沾过血迹。一枚用香蒲叶纤维和小巧的水生花朵编成的花环戴在他手臂上——云缇亚知道,是那个少女的礼物——有些花和叶片已将枯萎,在夕暮与大地吁出的气息中零星四舞。
“哥珊的安石榴……”贝兰说,“大约快凋谢了吧。”
“你去过哥珊?”云缇亚问。
“我和你一样,从那座城市来,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去。如果我回到哥珊,我会死在那里。”剑尖一捺,完成了诗句,写下它们的人低垂眼帘,开始轻声朗诵。河面推往岸边的波纹悄倚着他足畔的沙地,似是在以这种形式旁听。无来由地,云缇亚记起有人告诉过自己的话。
“人能知其生于何地,”他说,“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贝兰转头望他,忽然莞尔。风在此时迅疾了些,携来彼方的呼唤,云缇亚昨日里见过的少女在一座五六码高的小山崖上采撷植物,长而卷曲的黑发猎猎飞扬,映衬她一袭白衣。她喊贝兰的名字,声音仿佛春末的常青藤花,柔弱,却有一种赖以为自信的依怙。
“那是谁?”
她确实很像爱丝璀德。
除了她拥有爱丝璀德绝没有的东西。比如纯真。
“我的妻子。”
云缇亚哑然。
“她是我的妻子。”贝兰又重复一遍,但并不像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们已立下了誓约,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他收剑回鞘,快步走向山崖底下。少女正在高处踌躇,像是不得其路,可又隐约嗅到脚下的危险。贝兰对着那不算太高也决不能说矮的崖顶,张开双臂。“没关系的,”他唤道,“前面是平地!”
少女眨着她无法视物、幽深宛如通往另一世界的眼睛。“你骗我。”她曼声说,眉梢却在笑。
山崖下的青年也笑了。“我是不是骗人——你不想自己验证吗?”
少女往前踏了一步。坠入虚空的瞬间,她并未惊呼。贝兰稳稳接住了她。出于力道的冲击,两人一起倒在绵软的草甸上。云缇亚耳边传来贝兰的笑声。而他臂上,那只用花朵和叶片编织的手环,在倒下的一刻,已经绽裂脱散。
'你所目睹的一切'
……“她是我的妻子。”
'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云缇亚坐着,将那本从爱丝璀德枕下找到的日记摊在膝头,风替他重新揭开它的封面。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所有的光阴向前缓缓碾动,整个宇宙抽绿、茁壮、乃至颓老,皆是源于这个日子。
他扫过写在每张页眉上的日期。日记的正文极其简单,区区几个字的生活记录,偶尔会用数句无韵的诗代替。中间到末页的近半本,全部空着,只依稀可见发黑的血迹。有些页面甚至彼此粘连。然而他的手指从突兀的日期上移下、移下,触及了文字所无力承载的最真实的部分。
每一页的页脚都画着小人。
圆圈是头部,简单的细线组成身体和四肢。每一页的图形都不同。风拂动它们。回忆连缀,在页与页之间相互跳跃的过程中被赋予生命。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有一个孤零零的小人。
然后他遇见了另一个小人。黑色曲线特意勾勒出她的头发,是个女孩。她送给他花。他给他讲故事,关于太阳和冰冷的群星,关于黑夜亦有它的颜色,关于世界是巨人眼瞳里的一颗沙砾,而他的脚正站在初飞雏鸟的尾羽上。
然后他们相爱了。
然后他带着她,离开了一座被白色墙垣围起来的城市。他们来到山谷,用草叶编织戒指和花环,在圆月下,与对方交换。
然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房屋。
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
他们打猎,采摘草药,收养猎犬与野狼生下的遗孤;他弹琴给她听,搀扶她小心翼翼踏过薄冰,对着烛光念诵书本,继续讲那些没有尽头的故事。故事里清澈透亮,万物缤纷,黑夜优美得不逊白昼。
没有尽头。一如他们所期待的岁月。
再然后,某一天,他独自出门,她在家做饭等他。
他回来时,只见门虚掩,厨灶上的火早已冷却。
他以为她是躲藏起来逗他开心,于是换他坐在屋中静静等待。
但一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担心她眼盲遇上野兽,四处寻找。他遭遇黑熊。他杀死它,自己流了血。他找遍熊、豹子和鬣狗的洞穴,伤痕累累。一无所获。
三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在镇子里问每一个人,得到千篇一律的摇头。他潜入急湍,奔走在暗无天日的林莽,用绳索缒下近百寻的峭壁,绳索在途中不慎断裂。他拄着树枝呼喊她,唯有回音应答。暴雨倾盆。在他身下汇积的水变成了深色。
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重又孤零零孑然一身。跪在如要将他的长梦冲刷一净的雨水中。
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另一个穿着铠甲佩着剑的小人出现了。他的来临,或许,还包括他头上日轮十字的印记,已经昭示着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告诉他,那女孩是朝露所幻化的魔女,神给予未来圣徒的考验。如今她已复归露珠,融于晨风了。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残破的页角飘出云缇亚指缝,渺然飞散。
……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他慢慢走上前。山崖下的草地只留下了隐约像是人躺卧过的痕迹。
青年和少女的笑声都消失了。时间的影子里伸出一条裂缝,将它们吸入了原应属于的世界。
唯独那破碎的花环没有带走。
茹丹人俯身捡起它,试图重新连结完整,但一声轻唤宛如细小闪电流经他的身躯。
“云缇亚。”
花环就在他回头间从手中掉落。
触地一刹那,化为灰烬。
“云缇亚。”爱丝璀德说。
她披着斗篷,左手拄杖,右边肘上挂了药箱。云缇亚轻轻合好日记。爱丝璀德已经自他心里察知了事实。对他,这无所谓。
然而他竟想不出一句言辞,想不出该先说“还给你”还是“对不起”。
他们站在那儿,任由一者通往现世而另一者通往幽夜的目光将他们隔开。
虚妄。
“……你害怕吗?”
爱丝璀德蹙起眉。“什么?”
“我丢失了某样东西,你害怕我找到它,也许是你担心待那一天你会失去我。曾经有段日子我在你身上也有相同的恐惧……”云缇亚笑了笑,“其实,大可不必。”
她伸手给他。朱红色篦子顺着雨丝梳过他银亮长发。他一手攀着岩崖,让她抓住刀柄而自己紧握刀锋。黑暗覆盖他们的身体,令他们深吻对方的记忆和血胤。她教他聆听月亮的心跳。他用骏马载她穿过战场,只因身前需要保护的人是一面旗帜,支撑他不允倒下。姑且将这称作…爱吧,她说。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如果爱你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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