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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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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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信任一个欠了你一条命的人。我不想伤害谁,然而前路难测。”

“这把怎么样?”

云缇亚接过舞了舞。刃是夹钢的,很利,但他不习惯它月牙状的弯形。“有些轻。”

“这是仿照东方蛮子的工艺打的刀,或者叫舍阑剑。”艾缪从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把,“原料是用坩埚炼的钢,以温热的马血淬火,除了回火之外还加入了退火的步骤。”刀身长直,单刃,尖部微挑,倒与云缇亚以前常用的有几分像。“还算趁手吧?虽然离老头子我的骄傲还差得远,防身应该绰绰有余了。”

“谢谢。”云缇亚说。

“……对了,镇长这会儿不在镇里。他去年就向阿玛刻将军请求,派部队在镇子周围巡逻以免遭野狼攻击,作为报酬则把农耕收成的一半充作军粮。眼下嘛,估计正在哪块地里指挥着收割小麦,准备送去依森堡呢。”老铁匠又捧起烟斗,“即使他对你没敌意,时间可说不定比你直接找到女人小孩花费更多。”

“你说……”云缇亚突然问,“他把粮食……送去……哪里?”

“依森堡。”

烟气笼罩住老人面庞,但云缇亚猜测他在无声大笑。

“过去,和现在的……第六军驻地。”

这个名称并没有如云缇亚所想的在他胸腔内卷起飓风。它什么也没有带来,除了静默。他想过自己的某一部分是否已彻底死去,可当诞生这意识的一刻,他发现它还活着。他没再感觉剧痛,也许那些他以为枯萎荒芜的东西,正和一个不能提及的名字解锁,脱离后者的捆绑,悄悄地在静默中萌蘖壮大起来。

“……我知道。”他极轻地说。

他收刀入鞘。小学徒替他拿来外衣。云缇亚道了谢,男孩边比划边对他咧开嘴笑。这孩子天生聋哑,倒很懂得关照人,只是——云缇亚禁不住疑惑——师傅患有眼疾,平日里两人如何交流呢?

“你的眼睛,”艾缪在他身后唤道,“似乎清澈一些了。”

云缇亚蓦地回头,他的视线与老铁匠的相遇,却未碰撞,更像径直为后者穿透。之前都是错觉吗?他感到对面那双雪色的眼必然看见了什么,虽然它们凝注的并非他的脸容,而是存在于虚空、他所无法捕捉之物。

就如同——

“把这个拿去。”一枚细小的弯弧曳着亮光,抛坠到他手中。不盈一尺的匕首,连柄带刃呈精致的流线形,护手是反向衔角的镀银双月,一眼就能认出它力图复原的茹丹风情,包括匕身纤薄得堪比蝉翼。大妃们通常只当它是坠饰,甚至不愿在祭典上使用,因为这种短匕哪怕剜取活人心脏时都会断裂。“你是惯用双刀的人,两手的剑茧骗不了我。抱歉啦,暂时没什么适合副手的武器……聊胜于无吧。”

云缇亚笑笑,没有把这看成一种轻蔑。“你很快便能取回它们了。”

“嗯,”艾缪咂着烟雾,“希望不是从你的尸体上。”

迟暮时分云缇亚回到了林谷中的小屋。又一天过去,依旧毫无收获。屋子和他离去时一样冷寂,门窗紧锁,像只悄然死去的小动物。霞光披身,可它的内部正孕育着一场黑暗。

他站在爱丝璀德曾爱过的那个人墓前。夏季已走向尾声,砾石间生长的高崖百合行将凋谢。

云缇亚拾起一朵未枯而落的白花,放到坟茔上。

“我失去了什么吗?”他问。风刮了起来,作为墓碑屹立的白桦树飒然低语。

“……是否比你失去的更多?”

匕首纤细光洁的刀身映出他双眼。茹丹人的眸子大抵都是琥珀或蜜色,时而泛金,轻眄之刻流波转动。但这双被自己凝望的眼,仍干涸如沙漠。或许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只有死者才不知干渴,而他已能辨别灰败与明亮的界限。

风中忽然夹杂进了一缕异样的气味。徐徐降下的夜幕为远方嗥叫声撕裂。

——狼群!

登时警觉,云缇亚纵身攀上林间一棵巨柏,沿粗枝爬上高处,借蓊郁的掩蔽俯察动静。十几条,甚或几十条迅捷影子,自密林那一头传过来,看似疏松实则滴水不漏的大网正在收紧。它们的猎物,那衣衫褴褛的矮小旅人正拼命跑着,然而直到他让草丛里的不明物体一绊、惊叫跌倒时,云缇亚才着实认出了他。

“夏依!”

本该蜂拥而上的群狼一阵骚动,如果说之前专心围猎令它们忽略了树上另一个人的气息,这声呼喊则宣告得再明白不过。趁此一瞬之机,云缇亚跃下,左手攥紧钩索,右手一刀斩开夏依腿上的捕兽夹,顺势挟起少年。可正当要发力荡回高处,头顶白影一闪,仿佛凭空掷来一把雪刃,堪堪将赖以支撑的长绳削断!

脚尖已蹬在树干上。腕力急转,手握的半截绳索以长鞭的势头扫出,白影滞了一滞,终于没能躲过这记绞击。但这顶不上任何用处。云缇亚一落地,立刻把夏依推向身后,自己勉强稳住平衡。

退路早被封死。幽影悄无声息,堵塞了哪怕一丝可供突破的缝隙。

“我好像……”夏依吸着气,“……拖累你了呢。”

云缇亚没工夫搭腔。他双刀在手,摆出狮虎受到侵凌时的姿势,目光直射方才窥透他心思的白影。是那只毛色纯无杂质的怀孕母狼,肚腹垂耷,鬣发竦张。它站在他足踏过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叼着断开的麻绳浑似那日叼着他打回来的山雉——却不再像戛然而止的大雪一般消失。

它的深瞳。黑色的无波湖面,攫取人心沉淀的恐惧,而反哺以死亡。

另一个声音就在此时响起。从极空旷处而来,低沉、嘹亮,宛如一个巨硕到不可思议的灵魂,正通过众树的躯干吹奏大地。云缇亚起初并未意识到那同样是发自野兽的声音。

狼群跟随它一齐长嗥了起来。

最初是纯白母狼,接着所有的成员相继加入应和之中。呼啸被风传递,俨然有了山脉般的高耸与广袤。穹窿成为鼓腔,大地的震动开始填满它。

云缇亚抓紧了刀柄。

他视线的终点,密林深处,身影缓缓显露。黑夜在这一瞬间渗透了树林,仅存的暮光仿佛也因它的出现而被吸纳。那只体型远超其它同类的兽物踱步行来,一身冰霜缭绕——等靠近些才发现那是它银灰间杂的毛皮,蓬松得竟似氤氲。

它望着云缇亚。这个动作证明他们仍未彼此忘却。

“萤火。”

云缇亚垂下手臂。唤出的刹那,他感到夏依在后面猛地拽了一把他的衣角。那个独属于人类世界的名字。一步之隔,万籁静寂。银灰色公狼凝视着他们共有的昔日,双眸焕光令人忆起长夏正当盛时,深草中徐徐升起明亮的星。

“她们两个呢?”把让捕兽夹弄脱臼的踝骨扳回原位,云缇亚问。

夏依疼得咝了口气,但他竭力抑制住自己没有惨叫。“是士兵……”他微喘着,“胸,胸甲上有第六军的火盔纹章,旗帜却是另一种古怪的东西……我找机会跳河里逃了,远远只瞧见她们被带去……这儿的东北方向。”

另一种图案的旗帜。阿玛刻的部将吗?“……东北?”

“山丘和红叶挡住了,看不太清楚。塔楼高高耸出来,山上似乎围着一带石墙……”夏依说,“像是有个很大的要塞。”

云缇亚不说话了。狼的低鸣声接替了他的沉默。

少年瞟着他,刚抖擞起来的气势又弱了下去,“你……知道那地方?”

怎会不知道?那里所象征的一切含义,已浓缩在他不可割离的过去的时间内了。他终于等来这一天,真正地直视它,跨越牺牲与真相为他竖立的门扉。过去的他将要会见自己,尽管这对他意味着更清楚的刺痛,但他也将窥明许久以前、被年少无知的云缇亚妄自丢弃的那张面目。

“你的腿还能动么?”

夏依把手放到茹丹人手上。他猜到下一句是什么。

“走吧,”云缇亚站起身,“去依森堡。她们所在之处。”

☆、Ⅰ 影舞(2)

从这里俯瞰,群山与丛林所环抱的城镇像一个被兽物遗弃了的窠穴。

有时云缇亚想鹭谷与哥珊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只剩几十户人家的小镇逡巡在时间的绝崖上,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抵及未来。以这种姿态,它倔强地坚持着,与凋敝、麻木、可怕的孤独、以及恰好能维持人生命的基本温饱殊死搏斗。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座永恒之城。唯一的区别,哥珊总是健忘的,而鹭谷的记忆则无比深刻漫长。

“那儿就是第六军的总据点?”夏依问,“远远看去……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大。”

“和冬泉要塞的规模比起来,依森堡只是砗磲贝壳里的小沙砾。”云缇亚对光端详着舍阑长刀的细刃,“怎么,有点失望?”

“我在想那儿的守备应该更严密吧。地方小、驻扎的人多什么的。”

云缇亚笑了笑,却不是因为少年过于天真的推断。“第六军真正的驻地是它周围的十一座副堡,依森堡本身仅仅是统帅和亲信卫队居住的地方。虽然小,但相当精巧坚固,没有五倍于守军的兵力很难攻克。再加上十二座城堡是一个星群状的整体,一旦某一环节受到攻击,立刻同声相应,令敌人进退两难。而就算采取奇袭计策,越过外围直达依森堡之下,统帅也有办法弃城撤走,占领城堡的敌军则四面被围,犹如困兽。”

“既能成为铁壁,也可以担当诱饵么?”夏依手里的树枝下意识画出图形,“我们要怎样才……”

“我知道一条通往城堡内部的密道。”

接过树枝,在少年所画的示意图一角,一条曲折如蚓的线细细地勾出来,伸向护城河外部标注的丘陵与田野。“很少有城堡会设计守城战时供大规模军队逃生的要道,但依森堡例外。只要现任统帅还没将它们废弃封堵,这是最快的进入途径。”

夏依眨着眼睛。“你对那里了解很多。”

“我曾是第六军的一员。”云缇亚说,“在你认识我之前。”

他突然沉默了。夏依也不再搭腔。早晨的光线安抚着他们脚下的小山丘,狼群在树林的边界上小憩,分食拂晓时捕捉到的麂子,不看他们一眼。男人和少年对于这群拥有完整家庭的野兽等同空气。

“这个给你。”云缇亚从袖筒里抽出铁匠艾缪的银月匕首。夏依不接:“像把裁纸刀。”

云缇亚足尖挑起一颗石块,弹向空中,弯匕闪过两道难以与视线接续的光弧,鸽卵大的石子落下时已削成三片,截口平滑堪比刀面。“拿着吧,”他将刀柄递给目瞪口呆的夏依,“保护好自己是对同伴最大的责任。”

夏依小心翼翼掂量那把细薄一叶的匕首,似乎要通过它揣度出未知危险的重量。

“对了……”他听云缇亚问,“你说那军队旗帜上,除了阿玛刻的火盔徽记,另一种图案是?”

“一只怪兽……深红色,乍看是凝固的血。”少年努力将奇异的印象描勒成型,“狮子的身体,像蝙蝠但非常巨大的翅膀,跟圣廷的飞狮子姿态很相近。可它的尾巴高高翘起,就和,就和——”

“——就和蝎子的尾巴一样,是么?”

那种东西。那种早已随着神的光辉一道消声匿迹的魔物,竟还没有从某些人的记忆里澌灭。现在的第六军到底混进了什么人物?谁会如此狂妄,竟在教皇的土地上使用这异端意味浓厚的纹章?

“阿玛刻……”云缇亚自语。如果是那个出身北地蛮族、对日光之土的荣耀不屑一顾的女人……

你仍在深恨我吗?你在引诱我步入你所设下的死地吗?

你要先夺走我的一切,让我在被你毁灭之前一无所有吗?

风吹送着愈加刺鼻的血腥气息。几匹唇吻鲜红的狼仰起头来,开始吼叫。

青年走在城镇议事厅外的狭长过道上,佩剑随他平稳有力的步伐敲击革甲。狼嗥隐约飘入耳中,微微挑动他惯于紧绷的警觉。不过在鹭谷,这已经像看门狗的吠声一样被习以为常。

更重要的人正在公所最里面的房间约见他。圣秩官魏尔儒,一个秃顶圆滑如蛋的精瘦中年男子,傲慢而有洁癖,为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用夹眉毛的小镊子剔着旧挂毯上的灰尘。“你太迟缓了,安努孚。”听到通报,他挑了挑眼角。

“我刚从依森堡附近回来,大人。”

“帕林邀请你参观他的农田?那个长着黄莺舌头的家伙,才当了两年镇长,竟真的以为自己是鹭谷上下几百口人的救星了。擅自和第六军签订协约,把本该到哥珊加入狂信徒的有为年轻人全拉去种地,例行的晨祷晚祷一概荒废;多出来的粮食,宁愿交给那群骗军饷的强盗,也不肯完纳天经地义的什一税!连宗座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这个圣廷的小小代言者?”圣秩官用力按住桌沿,他的教养不允许他一巴掌将它拍碎。

但即使这样,安努孚也鲜少见过眼前的人激动如此。“……也许镇长有他的考量。我会尝试劝说他。”

“狼崽子不管被谁养大也改不了对人类的敌视。你还记得上一任镇长——帕林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怨恨贝鲁恒的人有很多,”安努孚说,“但绝不是每个人都因此怨恨圣廷。”

圣秩官双眼一眨不眨。“过来。”他放低声音。

安努孚走近圣秩官的书桌。猝不及防地,后者一拳直命他脸颊。青年踉跄倒退几步,依靠一张椅子才勉强维持平衡。

“——给我记住!如果在哥珊,你已经被割舌处死了!圣廷的魔鬼、败类,宗座正是因为他位列诸圣无法除籍,才下令将他的名字列为禁忌——愚民们哪些个会理解这番苦心?他们只听帕林的,因为那小子填饱了他们的肚皮,可不管再怎么和外面隔绝,这儿还是教皇国的土地,光辉的圣曼特裘还是它的统主,我还是亲奉圣谕、代表尊父来此教化他们的人!”

为了圣廷的尊严吗?安努孚是记得的,最远也不过几年前,牧师们一如以往把持教会,本地的实权和教皇国任何城市一样掌握在地区主教手中。但很快随着从哥珊掀起的漩涡,古旧的神职制度如枯草般被收割,狂信徒们生造了圣秩官这个席位,在各地监管政权,督导教义,更重要的职责是传达天听。德高望重的长老魏尔儒,修院里最虔诚的僧侣,当仁不让地担下了这一重任,然而过不多久它就沦为了一尊镀金空壳。信仰本身并不能令人饱腹,用嘴吃饭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鹭谷曾经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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