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头说,一头把布包展开来与他瞧,这下笑容里多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自得,“我瞧见大人书房前廊子里有只画眉鸟儿,瘦不拉几的,我寻思着是因为没人给她加餐的缘故。大人你看,我统共挖了二十只蚯蚓,你那只画眉鸟儿今日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不过没关系,剩下的咱们放起来养着,一只变两只,两只变四只,四只变……”
泊熹整张脸都黑了,她在他迫人的眼神下只得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和龄其实有点儿委屈,她为他喂画眉鸟儿不好么?不然成日家闲着不要闲出病来的。
一阵微风携着撩人的花香拂过来,和龄还蹲在地上,发丝在耳际轻晃着。她仰着脸眼巴巴把他瞅着,这形容儿又惹人怜又引人笑,实在叫他无话可说。
泊熹的目光在和龄身上打量,从那张污脏的脸到沾着泥土的手。
“怎的还是这么身衣服,”他朝她伸出手,“昨儿叫管家置办的春袄裙衫都不满意么?”
“没法儿满意……”她抱怨,“太大了,我穿着像个唱大戏的。”说着注意到他朝自己伸出的手,他的指尖玉一样白,拇指上套着一枚毫无纹饰的羊脂白玉戒指。他素来是通身儿简洁大方,却精致到举世无双的人。
和龄再看自己,摸过蚯蚓的手,还有泥巴——
她的迟疑使得他面孔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悦。泊熹复把手向和龄伸了伸,宽广的袖袍渺渺地随风摇曳,“手给我。”
他有一把低沉却悦耳的嗓音,撩拨得和龄心头迷惘起来。愣了愣神,她终于在那双逐渐露出不耐烦的眸光里,把自己脏兮兮的手放进他温暖干燥的手掌中。
泊熹把和龄拉起来,半牵着她往水桶处走。她心头怦怦,头埋得低低的,知道自己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把她的手抓着放进装满清水的木桶里,清澈的水纹波荡,他们的手在水里交叠着。和龄歪头看泊熹近在咫尺的侧颜,嘴唇不由微微张开,突然升起的寥落情绪里夹杂进羞赧而青涩的心动。
他揉搓她的手指,抹去那些泥,想起和龄方才的话。
忽而有些好笑,泊熹嘴角一勾,揶揄她道:“果真要把这些蚯蚓给画眉吃么?你倒食量大,还养着,养几日,养多少时候?也不怕它胃里积食不克化,或是吃厌了可怎生好。”
这话听着不像是在动气,和龄抿了抿唇,脉脉的目光盘桓在他难得温和的脸容上。然后鬼使神差的,踮起脚尖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第12章 春意紧
水桶里起浮的水纹忽的停住了,泊熹调转视线看她,适才温润如玉的气韵霎时从他脸上消失不见。
他松开她,沁凉的指尖抚上被柔软微暖的唇亲过的地方,手上仍有水渍,圆滚滚的水珠子顺着他的手腕流淌进宽袖里。
“这是做什么?”泊熹看着和龄,目光里掺进些审视,下颚略略收紧。
和龄吞了口口水,抬头望望天,把手从水桶里拿出来在裙摆上揩了揩。
她一瞧见他变了脸色心里早就悔了,她也是一时情不自禁才亲他一口,自己也害臊,还有点儿畏惧他,只得胡乱解释起来,“刚儿我这里有一只大黄蜂,我怕它咬到我——受了惊吓故此踮起了脚,没成想这踮脚踮出麻烦来,就这样轻薄了你…实在不是我刻意为之…!”
他不说话,依稀恢复成了初见面时的冷淡模样,看着她的眼神叫她心里直发毛。
和龄手背在身后,脸上笑得尴尬极了,“我当真是不小心的,你不相信我么?我可以发誓的,若你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
“够了。”
和龄说的自己口干舌燥,泊熹却抬手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空气里似有颗粒状的沉默悬浮着,他呼出一口气,目光锐冽,脸上完全没有了表情。
和龄讪讪的,见底下人往上递巾栉,她忙要接过来递给泊熹,他却避开了。复又看一眼她,女孩儿脸颊两侧浮现出隐约的一层细红,目光璀璨却闪躲。年轻姑娘家,偶露的羞意好比天然的胭脂,总是分外赏心悦目的。
其实很可爱。
泊熹转开视线,仿佛是沉默,少时,他沉声警告她,“往后不要靠近我,听见么?和姑娘曾救我一命,泊熹感念,故此你在京一日我便护你一日。若是我的顾全叫你误会了,那么我向你陪不是。”一副撇清关系的模样。
和龄微有些出神,说不失落是假的,人对美好的事物心生向往乃至恋慕都是常情,她对他生出好感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不说他究竟是不是她亲哥哥,不是最好,她现下越发觉着泊熹并不是。
但是不重要了。
他们的身份摆在这里,他是天上的月亮,她是沙漠里随处可见的沙砾。月亮只有一轮,沙砾却数之不尽,不相匹配就是这么比喻的,月亮的光华只能覆盖沙砾,却不会点亮它。
和龄突然觉得自己来中原的决定是不是太冲动了,这儿繁花似锦,她却显得格格不入,大漠里夏夜铺满整片天幕的星辰这儿并没有。
还记得曾经同银宝一道儿仰卧在沙地上看星星,她问银宝是怎么同金宝在一块儿的,银宝当时的表情有点呆滞,随手抓起一把细沙迎风扬了扬,挤着眉头道:“金宝那厮忒坏,我同他并不相熟,他却每天早晨蹲在我家门首刷牙,我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时候长了邻里却都以为我是他媳妇儿——”
然后银宝就真的变成了金宝的媳妇。
和龄偷偷觑泊熹一眼,她也想蹲在他门口刷牙,但是这样除了被他讨厌恐怕没别的结果。“知道了,我往后…往后不会再这样。”她舔了舔唇,嘴角轻轻往下撇。
至此泊熹就在和龄跟前消失了,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这得有个半个月都不见他了。她知道他有时候夜里会回府来,但是清晨她寻借口过去的时候他却不在了。应该不是在成心避而不见,兴许确实是忙吧,谁还都像她似的镇日闲得心口发慌呢。
那时泊熹把和龄带回府里,却并没有限制她的出行。
她一直没找着机会看他胸口有没有朱砂痣,琢磨的是剥他衣服,这仿佛已经是极为出格的事情了,但是她却亲了他一口……
找哥哥的事情虽不是迫在眉睫,然而不能不放在心上。和龄对泊熹有男女方面的爱慕感情,她私心里就不像先时那么认为泊熹是哥哥了,只是有种朦胧的怀疑,此时无计可施却也是事实。
这一日和龄蹲坐在泊熹书房前的台阶上,她在晒太阳,其实春日的太阳晒多了也会眼晕,瞧起人来一片白花花的。
赵妈妈肥硕扭摆的身躯走过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一只移动的肥羊,直到人走近了她才看清。赵妈妈今时对和龄在他们府里的身份地位有了全新的认识,再不似那日她初来时对她吆五喝六的了。
阳光照得人脸上红红的,和龄揉揉眼睛懒洋洋地看赵妈妈,“是你家大人回来了么?”
赵妈妈说不是,身体前倾遮住了阳光,开口道:“是这么的,府门前来了个姑娘,自言是和姑娘的朋友,门上小厮已经请进来了,您瞧您是不是去见一见,我们也没个成算,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您相熟的……”
“哦,是个姑娘?”和龄站起身,抬手在屁股上掸了掸,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豆绿色素面小袄,下面系一条葱白底秀桃花的八幅湘裙,一纵就从三四级的台阶上纵下来,看得赵妈妈心惊胆战,好在她站得稳稳当当,一点事儿也没有。
和龄也不同她多言语,径自往外院去了。
赵妈妈看着那道窈窕的人影心里直嘟囔:这丫头片子生得是好,可他们大人留着这样一个半大姑娘在府里却是什么意思,也没见开脸,只叫底下人好生儿伺候。他们便拿她活祖宗一样看待,只是打心儿眼里是瞧不上的。
就比如刚儿她从台阶上跳下来,不拿这丫头同宫里头的帝姬和外头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们做对比,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也断然没有跳脱至此的道理,竟跟个小伙儿似的,倘若不是托生了这么花容月貌的小脸蛋儿,她还真敢把她往男扮女装上联想。
只是这么的一联想,他们大人的取向就值得探究了。赵妈妈摇了摇头,走出了书房院。
*
偏厅里日光充沛,穆穆古丽头上缠着一圈儿白纱布,见到和龄立时从圈椅里站起身,“你可算来了,我还道你不肯出来呢!”
和龄跨过门槛疑惑地打量她,眼睛钉在她额头的纱布上,停了好一会儿,她顽笑似的道:“你这是给谁戴孝呢?”但是穆穆古丽的脸色瞧着不是很好,她打趣完有点不好意思,想她无事是不会来的,就问:“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正逢侍女端茶上来,穆穆古丽欲言又止,等侍女退下去了,她把茶碗一推压低声音道:“你这没良心的,只管在这指挥使大人的府上吃香喝辣了,可有想到我们?自那一日你走后,东厂那起番子三不五时便要来我们酒肆里生事,横竖他们是霸王,谁敢虎口上拔牙寻他们的晦气,昨儿个我劝架都把脑袋撞伤了——”
“打住打住,”和龄朝门外看了看,见是空荡荡的一片,忙转头看着她道:“你说的这些都与我何干,总不能是我叫东厂寻事的。”她说到这里不禁顿下来,猛然记起了她是怎么来的泊熹府上,似乎那时候是东厂那位叫祁钦的大人设计了一出类似于“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戏码,她算是就坡下驴,跟着就住到了现在。
那位大人还同她做了什么交易,承诺为她寻哥哥来着……
穆穆古丽看和龄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明白过来,叹一声道:“你自个儿跟这里呆着,指挥使府上铜墙铁筒似的,外人轻易进不来。那位祁大人昨儿又来寻你,他找不见你偏生要寻我们的麻烦,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找上门来,”她有点担忧,轻声道:“小和,你究竟是怎么招惹上那一拨人的,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么?”
她这么问着,心里却觉得不可能。和龄才进京几个月,她恐怕连城门打哪儿开也不晓得,认识的人五个手指头数得过来,怎么可能同东厂有牵扯?可她偏偏就是住在指挥使府上,并且东厂的人也确实在找她。委实匪夷所思。
和龄面色沉重起来,拉起穆穆古丽道:“我先跟你回去,旁的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
说着两人就出了指挥使府,和龄满脑子打结,祁钦这笔交易在她的感情天秤不倾向于泊熹是哥哥的情况下益发诱人起来。可是他要她做的事,她现在觉得即便她同意她也做不到。
泊熹这么样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自打被她亲了一下就消失不见。她要怎么帮东厂监视他并汇报情况?细作分明不是谁都能做的呀,她倒是可以告诉祁钦画眉鸟一日最多能吃几只蚯蚓,但是呢,只怕人家对这个不感兴趣。
话说和龄和穆穆古丽很快就回到敬粉街,才到酒肆门首便觉得不对头,和龄嘬了嘬唇,仰脸朝二楼的雅间眺望。
只见窗户半开着,一人身着锦绣飞鱼服,支着下巴眯着眼睛,笑得阴恻恻。
“不叫人请你回来,你竟不露面儿了。”祁钦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把和龄叫回来的穆穆古丽,后者头也不敢抬,脚底抹油进门去了。
男人笔直的唇线便往上挑,轻佻地对和龄勾了勾手指头,“愣着做什么,上来吧,要我亲自下来请你还是怎么?”
和龄没来由的一哆嗦,站在下面僵硬地回道:“上回的事事出突然,我也并没有应下来……”
“哦,”他拖长了语调,“趁大人我还好脾气的时候乖乖上来不好么?”
第13章 波心荡
祁钦说这话时已经带上了威胁的语调,和龄看着二楼那扇窗户倏然阖上,空气里隐约有细微的粉尘打着旋儿飘下来。
她伸手在脑袋顶上掸了掸,鬓边拂下的珠串在脸颊上轻轻扫过,眉心蹙着,不情不愿地上了二楼的雅间。
里头祁钦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醇醇的酒香随着酒水淙淙流进杯盏里四溢开来。
他是一副极有礼貌的模样,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坐下吧,甭客气。咱们有事说事,我不是找茬儿的,一回生二回熟,早晚和龄姑娘便清楚在下的为人了。”
和龄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祁钦睃了显然十分紧张的她一眼,补上一句,“互惠互利的事儿么,和龄难道还有不喜欢的道理?”
他不叫她和姑娘了,分明就是在套近乎,可是说话的腔调又不是字面上的那份儿和缓味道,和龄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她想找哥哥是不假,可是用泊熹的事情作为交换却是不能够的。
略略整理了说辞,便开口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同大人您做交易,可是您委实高估我了,我都好些日子没瞧见权大人了,这您想必不知道吧?”
祁钦闻言将酒盏“磕托”一声放在桌上,目光里的笑意隐了下去。
东厂的手伸得再长,却伸不到泊熹的指挥使府邸里,故此和龄的话听在祁钦耳朵里无端便多了几分暗讽。
他按下怒意,再抬眸的时候眼里又有了一丝笑模样,亲自挽袖为和龄斟了一杯酒,语声绵长道:“和龄当真不在乎你兄长下落了么,不好奇他过的好不好?在咱们大周的哪一个地界?会否日日夜夜也想着找寻你这亲生妹子?……”
和龄眸光一荡,她脑海里有和哥哥年幼时候的模糊记忆,模糊程度几乎与她常做到的红墙黄瓦梦境中的女人一般。
于她而言,真正想念起亲人来不是如何钻心蚀骨,因为没有深刻的值得反复咀嚼的画面和回忆,有的只是浅浅的惆怅,抓不着挥不去,叫人没奈何。
放在膝上的手指略略收紧,和龄将心头徐徐浮起的郁气压下去,摇头坚持道:“我是真的同权大人不甚熟悉,略有的那一点子牵绊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求您别把心思放在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没的白白耽误了您工夫,倒是我的不是了。”
话说到这里也没别的要说的,和龄站起身想要走了。
她抿抿唇,泊熹即便再不把她当一回事,至少他发现她不在府里也会有一点点担心的吧。
毕竟他说过的,她在京一日他便护她一日。
堂堂七尺男儿说过的话,希望不要抵赖才好。
和龄正要开门出去,孰料一把刀“刷”地打她眼前掠过,稳稳地插在木门上——
她的手定在半空,差一点就要被削去……耳边仍头刀身嗡嗡震动的余音,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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