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慕容珩淡然一笑,笑容依旧倾国倾城,可目光里却染上一层意味深长的薄薄的刀锋。
见状,火如歌倒也不追根刨底,笑而不答,他惯用的招数。
出了城,来到郊外河边的空旷草地上。河水映出了两人轮廓模糊的倒影,湍急的水流照不出两人的神色,只有一黑一蓝两抹波澜起伏的残像,时而破碎,时而聚合,看上去亦真亦幻。
微风吹动树梢,掀起站定于河边一前一后两人的及腰长发。乌发浓黑,仿若凝聚在冷水当中的久久抱团的墨迹,亦像深夜中的天幕,深的一眼望不到底。
没有将方才的话题继续下去,火如歌的脚步随着微微掀起的冷风迎向前方,手中的线轴在缓缓转动,牵引着那看起来似乎会飞到高空的纸鸢,将距离一点点拉长。
始终站定在原地,慕容珩望着她,尽管他对纸鸢向来不陌生,却并没有亲身尝试过这种所谓的民间游戏。生在帝王家,首要的任务便是保命,至于其他,那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帝王,一向都是个为千万人所追求的的词语,仿佛天生就贴满了金箔,光芒万丈,令无数人为之神往。而那些包裹于外表的一切荣耀与光芒不过是海市蜃楼,一场幻象。触及时,便会跌落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在遇到火如歌之前,他牺牲的是童年。或者用一种更为准确的说话来概括,他根本没有童年。
许是因为走神的时间有些长,待慕容珩重新回神的时候,原本仅是飘飞在火如歌头顶的纸鸢早已变成了淡蓝天空中遥远的一点,极目望去,也看不清。
远远的看向火如歌所在的方向,慕容珩幽黑的狭长凤眸内径自掠过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
那目光柔软如溪流软水,如五月夏风,揉碎了一眼的旖旎流光,尽数倾泻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都镀上一层名为眷恋的光,最后在他眼中汇聚成图画,烙入骨血。
迈开长腿,他朝她走去,而就在他刚刚走到她身后时,她的手臂忽然古怪的一抖。
“线断了……”她喃喃低叹,似是无心。
他沉默,是为有意。继而暗自勾唇,流露一抹无奈和自嘲。
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像个女人一样患得患失了……
像是全然没发现慕容珩的靠近般,火如歌偏转视线触及到他的时候眉梢微微挑起,虽是极其短暂的一怔,却始终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线断了?”含笑而问,慕容珩的神情始终柔软,浓深的眸色纯澈若水,看不出丝毫破绽。
“断了。”点头,火如歌耸耸肩,持着线轴的手一时间有些无措,不知应当放在身体何处,只得默默垂落,任凭仍未消退的冬风吹拂断线的一端,在这美好的构图中凭空吹出一抹萧瑟。
“我去捡回来。”
耳边突然响起她的声音,他一愣,半天没动唇,以为是自己一时听错。待身边之人如流水从自己身边趟过时才回神,方才那句话并不是错觉。
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慕容珩想出言阻止,毕竟那纸鸢飞的那么高,落下的地点又那么不明确,加之冬风渐强,想要找到那只纸鸢,无异于海底捞针。
“我陪你……”阻止的话到嘴边变成了赞同,慕容珩苦笑,却笑出几分甜蜜。
两人的速度并不快,像是完全不急于寻找那只脱线而飞的纸鸢一般。直走到夕阳西下,两人连沿河的路都没走完。
“什么时候走?”火如歌问着,视线却始终没有飘向慕容珩。
垂落目光看向身旁之人,他挑眉:原来她一早就知道。
“明日。”他答,毫不遮掩,干脆利落,甚至连一个音节都没有犹豫。
“什么时候……”火如歌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了几分,她顿了顿,忽而定住脚步,看向慕容珩,在蠕动了一下双唇后方才艰难开口:“……回来。”
闻声,慕容珩先是沉默了一下,继而伸手抚上她冰凉的脸颊,笑答:“很快。”说罢,他低头,吻住她同样冰凉的唇,舌尖却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苦咸。
他很清楚,他又令她担忧了。可即便如此,有些事必须由他去做,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真正有能力护她周全。
而现在,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忍耐。只能……忍耐。
回府后的一夜,两人并未同床。照火如歌的说法,慕容珩要禁欲。
她说的那么一本正经,他也不想反驳。只是辗转一夜,他根本睡意全无。
同样一夜未眠,火如歌突然起身,低唤了一句:“云中阙。”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黑影闪入房间,直奔向她卧榻前。
此时此刻,火如歌正坐在床边,一双眸光在黎明前的黑夜中有暗芒掠过,透出令人无从捉摸的光晕。
“我吩咐你调查的事,可查清楚了?”
“监视王府的人共分内中外三层,这些人无一例外均是轻功高手,虽没有过硬的内功功底,却是一流的跑路专家。”
即便是被发现了,也能在第一时间内便溜之大吉么……
听着云中阙口中的情报,火如歌抿抿唇,黑暗中的目光略微变得低沉了少许。
“只是有件事,有点奇怪。”黑暗中,云中阙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困惑也带着点犹豫。
“你说便是。”
“我在调查那些监视着靖王府的暗哨时意外发现,当时刺杀慕容珩的人似乎并非陆枭在天启国留下的余孽,而是另有其人,却并不是慕容齐。”
闻言,火如歌眉心微皱,既没有继续询问下去,也没有回应云中阙的不解。
事实上,在听了他的话后,她也生出了一丝困惑。
行刺当朝王侯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单单是当朝三公,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断不会因此而冒险玩命。而慕容齐,他虽有这个条件,却并不需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以他皇帝的地位,但凡随意安置一个罪名扣到慕容珩脑袋上,都会让他人头落地,且不会遭人诟病。但云中阙否定了后者,这就让这一切进入了死胡同,让火如歌开始变得不解。
究竟还有什么人,是被她遗忘的呢……
就在火如歌皱眉沉思的时候,窗外的浓黑颜色渐渐变成了一种参杂着藏蓝的深灰,继而一层层被削弱,逐渐变浅变淡,最后溶解成一抹淡淡的白。
天亮了……
目光停留在逐渐被外界光线映出一道红棕色的窗棂上,火如歌盯住窗棂的视线微微有些发直,像是依旧未曾从方才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事实上,她确实还在脑中搜寻着。
一定有什么是被她遗漏的。
不是陆枭余孽却被认定是其所为,更瞒天过海骗过了慕容珩,甚至连慕容齐也如此认定……
如是想着,火如歌蓦然回想起慕容珩身上的伤痕,蓦地,她双眸豁然一亮,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猛的暗淡了下去。
那个混账男人,果然还是打算一个人将所有都背负下来么……
胸中有怒火在奔腾,像愤怒的浪涛,像狂卷的烈风。
在回忆起所有的不合理之后,她浑身上下只剩下一种情绪,那便是对某人的愤怒。
眼瞅着火如歌脸上变换多端的神色,云中阙脸上的不解在加剧,眉心处的沟壑也变得更深起来。
忽而从窗棂上挪开目光看向始终站在自己跟前的身影,火如歌微微一笑,可那笑意在云中阙看来却显得格外微妙。
“云中阙,西梁的女子和咱们天启的女子相比,哪个更美些?”
“啊?”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的头脑一愣,云中阙眨眨眼,半天也没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
“今儿个王爷起程去西梁述职……”像是完全不打算等他应声,火如歌继续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边说边慢条斯理的起身,朝房门走去。
伸手推开房门,正遇上从此路过的毒蝎,两人的目光正正对到一处,后者明显的打了一个激灵。
“怎么跟见了鬼一样?”美目微眯,火如歌撇撇唇。
“不,没什么。”稍稍顿了顿,毒蝎几乎是下意识的回想起那段被慕容珩逼至要悬梁自尽的悲惨经历,不禁再次狠狠的抖了三抖。
“他已经走了。”视线随着火如歌的身影一路向前,毒蝎出声好心提醒。
听罢,她转身睨向身后之人,半晌后笑着转回身形,继续起方才的脚步。她身后,云中阙一步不停的跟着,虽拿捏不定她的想法,却并没有离开她身边半步。
皇宫。
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慕容齐立于御书房内,同是一夜未眠。
“皇上……”身后有一个三分陌生七分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眉心一皱,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
“皇上,靖王一日不除,我天启国必将一日不安……”
“住口!”喝止了身后的声音,慕容齐转身,看向立于身后那副略显佝偻的身子,眼中的厌恶稍稍加剧了几分。
“皇上,忠言逆耳,您今日放任靖王前往西梁,他日必成大患,切不可妇人之仁而因小失大!”那声音越发升高了起来,像是全然未曾将慕容齐的警告听在耳中。
“够了,朕念你乃是两朝元老,姑且不降罪于你,也希望你能固守本分,不要再做逾矩之事。”刻意在“固守本分”四个字上加重了语调,慕容齐脸色阴沉,却并没有失去理智。
眼看自己的坚持终究还是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那人只重重的喟叹了一声,遂拂袖而去。
待那老臣走后,慕容齐望着空旷的朱红色宫门微微有些怔神。
那老臣所言,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也正是他安排密探蹲守在靖王府周边的原因。
本以为慕容珩定会将火如歌也一并带走,却没料到,他竟会将她留下,这也让他一早便准备好了的弓箭手失去了意义。
他将毒蝎安插在靖王府,一方面是为了监视慕容珩的动向,更深层的原因,则是要确定一件事。
慕容珩对火如歌究竟是否动情,若是动了情,便又动了几分?
可否确为生死相随……
他心知火如歌是个独特的女子,就连他也被她那古怪的性子所吸引。但古怪归古怪,却并不能成为慕容珩为之心动的理由。他原以为这个表面风流心若顽铁的皇兄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却未料及,那个胆大妄为、敢作敢当的狂妄女子竟当真走进了慕容珩的心,更令其为了她不惜忍受轮回之苦。
而现在,他有忽然对慕容珩的举动有些迷惘。
将火如歌留下,无疑是对他信任的最有力表现。而以他对慕容珩的了解,这似乎又有些过于简单明了。
捏着眉骨,慕容齐坐在桌前,望着堆满了书桌的奏折愣神。
最近头痛的越发频繁了起来,就连视线也比以往模糊了许多。
如是想着的慕容齐闭住双眼,手指不住的在太阳穴上打着圈儿,似是要借此来缓解脑内那股如翻江倒海般的疼痛。
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紧接着,不待那声音由空气中消失,一道明艳的身影便推门走了进来。
“阳光这么好,不开着门岂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的资源。”不顾身后太监的阻拦径直闯入了慕容齐的视线,火如歌一边说一边走到他桌前,直到两人之间仅有一方书桌的距离后方才停下脚步,微微行礼道:“靖王妃见过陛下。”
皱着眉,脑内的痛楚令慕容齐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他只觉她的声音忽而好遥远,听在耳中虚浮飘渺,摇摆不定,像是一抹晃动不已的水珠,听不真切,看不清晰。
摆手示意太监退下,只见那太监先是张了张口,那口型似乎是“陛下”二字,却因没有出声而终究止于猜测。
“皇上可是不舒服?”看着面色苍白的慕容齐,火如歌眉梢微挑,眸中掠过一抹锋锐的亮光。
在她的印象中,慕容齐并非像是身患隐疾之人,而他登基才不过几个月的时日,即便是因为朝中事务繁忙,也绝不至令他变作现在这副憔悴不堪的消瘦模样。
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疲惫,倒不如说更像是患病,亦或……中毒。
“中毒”二字在掠过火如歌心间时令她稍稍吃了一惊,随即很快便将那抹惊讶由神思间拂了过去,同时却也令她开始在意起环绕四周的摆设和物件。
自古以来,有多少帝王殒命于深宫毒物。而慕容齐这样继位不久,朝堂内又暗波诡谲的情况,虽不至毁国灭家,却也会招致肉眼所不及的腥风血雨。
“只是头痛罢了。”半晌后才应声,慕容齐说着朝火如歌投去短暂的一瞥,正正看到她眼中的担心。
那担心之情由内而发,无任何杂质污染其中,就像看着一个多日不见的友人,一个心系其上的亲人。
一时间,慕容齐竟被那毫无遮拦的担忧之色感动。
虽是一时冲动而在体内爆发出来的感情,却那般真切,真切的让他不想就这么将其扼杀,想要更多的感受其中的温存,沉溺于那种陌生的暖流。
他与慕容珩一样,都不曾感受过任何所谓的人间真情。即便曾经有过,也不过只是过眼云烟,水中月影,仅仅是出手轻碰,便会将所有的希望粉身碎骨。
察觉到慕容齐眼中一闪即逝的怔愣,火如歌也不戳破,只安静的看着他,没有再开口。
在她看来,这兄弟二人在性情上虽是天差地别,可在某些情绪的表现上,却又有些相似。
被火如歌明亮且直接的目光看得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慕容齐抿抿唇,虽想出言制止,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去了。
他目光定格在铺满了桌面的奏折上,心思却始终停留在方才有意无意看到的火如歌的目光上。
那目光灿若星辰,时而桀骜,时而狡猾,像是一块能够折射世间百态的琉璃石,令人想要将其拥有,珍藏,永世为其照耀。
只是一刹那的芳华,却夺取了他永世的思念。
不为爱情,只为信仰。
为一种追随光和热而悄无声息诞生于体内的滚烫信仰……
视线越发的模糊起来,就在此时,慕容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再没了任何意识。
淡金色的幔帐上以金线绣缀着栩栩如生的祥龙图案,幔帐内,脸色苍白的慕容齐睡于其中,那张眉目清秀的脸上透着几许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淡淡忧愁。
按年纪来算,他应当还是个少年。
幔帐内,火如歌坐在床边一角,看着即便在熟睡中也不曾展露欢颜的慕容齐,不禁有些心痛。
看着现在的他,会令她想到慕容珩。这两人原本不应过早的涉足政治,却因了出身和种种不可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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