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4期 …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刘卫华
沉闷、死寂的异样气氛笼罩着“海鸥”号飞船。
两个年轻的宇航员都在闷闷不乐地各忙各的:一个在心烦意乱地翻着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家庭影集,一个皱着眉头在日记本上给妻子写着发不出去的信。
飞船犹如一个没有生命存在的铁箱子,形孤影单地飞向遥远的巴纳德星。
乐凯和申光已有一个多月互不理睬了,除了迫不得已的工作上的联系,他们几乎不说话,甚至连看都不愿看对方一眼。两人现在都觉得共同生活在一个狭窄的空间,还要渡过漫长的时光,甚至有可能死在一起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在“海鸥”号升空前,他们本来是一对形影不离、亲如兄弟的好朋友,爱好也差不多,都喜欢摄影、唱歌,两人一起考入宇航学院,一起进入宇航员训练中心,又一起要求去考察巴纳德星。
刚出发时,他们兴致勃勃,相处得十分愉快,两人在工作上配合默契,工作之余,两人耍着花样尽情玩乐。在飞出太阳系的过程中,两人各执相机,拍下经过的一颗颗美丽的行星和卫星,然后在舱内举办“太阳系风光摄影展览”,电脑评判结果乐凯的摄影水平稍高一筹。两人接着又进行卡拉OK演唱比赛,又由电脑合理打分,结果申光的歌喉全船第一。离开太阳系以后,两人又一起在电脑游艺机上玩象棋、桥牌和台球,玩够了,又开始看电影、电视剧……
渐渐的,两人开始感到生活单调、视野狭窄,再有趣的娱乐活动也难以吸引他们,他俩不由强烈地思念起远在地球的亲人。他们变得焦躁不安、心烦意乱,虽然心里都明白这种情绪于肩负的重要使命极其不利,但却无法控制。小摩擦时有发生,两人的关系冷淡下来了。后来,他们因一件小事彻底闹崩了。
一个多月以前的一天,申光正在电炉前烘烤翻过来的睡袋——他有尿床的毛病,正在看录像的乐凯笑了起来。申光犹如底片对光线一样敏感,以为乐凯是在讥笑他。他恼羞成怒,不问青红皂白就同乐凯大吵起来,还差点儿动起手脚。吵架过后,两人更感到孤独,思念地球亲人的心情也更加强烈了。
乐凯又翻了一遍影集,恋恋不舍地合上它,惆怅地朝镜头形的舷窗瞄了一眼,星海茫茫,没有什么新鲜的天象。呆着无趣走到文娱壁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是上万片电脑晶体卡片,分门别类装在一个个录音带盒大小的袖珍抽屉里。有的卡片储存着电影和电视剧,有的储存着图书,还有的储存着音乐节目。他打开一个个抽屉,发现大都是一些看过听过的卡片。从上看到底,发现右下角一个抽屉象从未动过,拉出一看,里面是一个录音带大小、形似照相机的金属匣子,匣子的两面都嵌着镜头状的黑色镜片,底面上是快门按钮状的红绿黄紫四个按钮。
关上柜门,乐凯在壁灯前展看这象是袖珍相机的匣子,匣子除了两处黑色镜片和四色按钮之外没有任何缝隙,浑然一体。反复翻看,也看不出其中奥妙。最后,他目光落在四个按钮上,皱眉看了一会儿,试探着按下了左起第一个红色按钮。
“袖珍相机”的黑色镜片突然发出了耀眼的红色闪光,满壁仪表的船舱先是象对焦不准的照片一样变虚模糊,接着就完全消失了。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出现在乐凯周围,色泽柔和的淡绿色墙壁,亮可鉴人的地板发着深红色的光,三盏金碧辉煌的圆形吊灯从绘着银河图案的天花板上垂下,光明耀目。房间的彩绘精致木门开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美丽女郎笑盈盈地朝他缓步走来。
“是你?……阿莉!”乐凯的眼睛兴奋得发亮,他快步奔向妻子,“袖珍相机”顺手丢在了地上。
申光也被眼前奇幻的情景惊呆了,放下日记本,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走了过去,拾起了乐凯丢下的“袖珍相机”。
乐凯却扑了个空,从她身体中间毫无阻碍地走过去了,象是穿过了一团不透明的空气,接着,撞上了硬似铁壁的东西,摸着撞痛了的头,他惊疑地看看妻子,又看看熟悉的家,大惑不解。
申光看着乐凯温馨的家庭和亲人,心里十分羡慕。刚才他注意到乐凯按下的象是红色按钮,于是他按下了绿色按钮。
黑色镜片又发出绿色闪光,乐凯家豪华的房间和他妻子的倩影消失了,一座美丽的小花园出现在申光的眼前。这不是自己家的庭院吗?温暖的阳光洒在翠绿的草坪上,草坪四周是簇簇艳丽的鲜花。草坪中央是个蘑菇形的白色凉亭,一个漂亮的文静女子正坐在亭下石凳上看书。
看到熟悉的家和爱妻,申光忘掉了一切,丢下“袖珍相机”,朝妻子走了过去,悄悄绕到她身后,伸出双手想蒙她的眼睛。
乐凯本来正处在极度的惊喜和疑惑之中,熟悉的家庭突然变成了申光家的小花园,失望、气恼和渴望与爱妻重逢的急切心情使他不顾一切地抓起“袖珍相机”,又去按红色按钮。
申光的手刚伸到了妻子的两鬓旁,正欲去蒙她的眼睛,眼前突然红光一闪,妻子和花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乐凯家的房间及他妻子。转眼一看,“袖珍相机”已被乐凯拿在手里了,申光不由怒火上涌一把抓住了乐凯手上的“袖珍相机”。
乐凯紧攥“袖珍相机”,牢牢不放。两人相持不下,怒目而视。
申光抢下“袖珍相机”,乐凯一掌将瘦小的申光推了个趔趄,险些撞到舱壁上。申光被激得大怒,发了疯似的扑向乐凯,奋力夺过了“袖珍相机”,按下了绿色按钮,他家的小花园又出现了。
乐凯怒气冲冲地当胸给了申光一拳,迅速夺回了“袖珍相机”,按下了红色按钮,他家的房间又出现了。
申光又扑了过来,两人扭打在一起,尽力去按自己所想按的按钮。于是,船舱内交替变换着:
申光家的小花园。
乐凯家的房间……
他俩扭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厮打了一阵,两人都感到筋疲力尽了,脑胀头昏。翻滚中,申光不知怎地按到了第三个按钮,黄色按钮上,黄光刺目地一闪,意想不到的可怕事情发生了:
舱内各仪表板上的危险状态警告红灯突然闪烁不定,各仪表板都冒出了蓝白色电火花,白烟四冒,在舱内弥漫,他俩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然一道闪光灯样的雪亮白光伴着轰然一声巨响,飞船爆炸了,两人随着碎片被弹入太空。
申光努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摸索,周围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死一样的黑暗,仿佛宇宙中只剩了他孤单单一个人,他不由害怕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乐凯,乐凯,你还活着吗?”以为已到末日的乐凯听到申光的叫声一弹而起,拼尽全力应道:“申光,我在这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飞船发生了爆炸,我们被抛入了太空。”
申光的心猛一沉,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咦?”突然,申光象是发现了什么,“乐凯,你注意看一下,那一小块区域没有星星,很奇怪。”
乐凯环视一周,果然发现有一块圆形小区域没有星光,只是隐约闪出一些诡谲的蓝白色幽光。他的心骤然紧缩。
“如果我没有看错,”宇航员的训练有素使他死到临头仍保持着幽默,“我们很荣幸地看到了连一些天文学家都没看见过的奇异天体,黑洞。”
黑洞,这宇宙中巨大的天然火化炉,默不着声地、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近……他们已感到了黑洞的巨大的吸引力,身体变得分外沉重,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灭顶之灾就要降临,恐怖和绝望象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乐凯和申光的心。
“申光,你在哪儿?”
黑暗,仍然把他俩隔开。
“凯哥,我正在向你靠拢。”申光艰难地朝乐凯的声音来处摸去。
乐凯一面朝申光处挪动,一面无限感慨地说:“可惜哪,咱俩是第一对亲眼看到黑洞的宇航员,还将亲身体验被黑洞吞噬的感受,但却不能为人类宇航史留下记录。”
“凯哥!”申光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乐凯,“让我们死在一起!”
乐凯也紧紧地拥抱着申光,在死亡面前,曾有过的一切不快、误解全变得微不足道。
两人默默地拥抱在一起,轻蔑地注视着沉沉逼近的黑洞。
黑暗中,乐凯触到了申光的手,申光才发现他一直死死握住那个袖珍相机。
“你再按一下,按那个绿色按钮,看看你妻子会不会出现。”
“不,我还是按红色按钮吧,你先看看你的妻子。”
申光摸索着按下了第一个按钮。突然,紫光一闪,满天白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一会儿,就象影像聚焦,周围又出现了光线柔和的温暖船舱。他俩又置身于熟悉的船舱里了!两人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又跳又叫。
狂喜之余,申光低头看看“袖珍相机”,发现自己按的不是左起第一个红色按钮,而是第四个紫色扭钮,黑暗中误把它当成第一个红色按钮了。可正是因为按错了按钮,才使他们从突如其来的危急状态恢复到了平安的现实中来。
“这是怎么回事?”乐凯盯着申光手中的“袖珍相机”,“也许和我们见到自己的妻子一样,也是幻景吧?”
“我也有这种感觉,”申光看着手中“袖珍相机”上的四个颜色各异的按钮,“要不,再按一下黄色按钮?”
“不妨试试。”乐凯点头同意。
申光按下了黄色按钮,黄光一闪,各仪表板上的警告红灯又亮了……
“赶快按紫色按钮!”乐凯紧张地大喊。
申光赶快按了紫色按钮,仪表板又恢复了正常。
“这‘袖珍相机’一定是全息幻景发射器,”乐凯语气肯定地说,“怪不得我们在开放宇宙空间没穿宇航服既不感到寒冷,又能舒畅地呼吸,还能自由地说话,其实我们根本就没离开船舱。”
申光嘿嘿地笑了:“一定是发射中心那帮爱搞恶作剧的哥们塞到舱里的,不知是让咱们消愁解闷,还是成心要吓唬吓唬咱们。”
“我建议,咱们通过这‘袖珍相机’和自己的亲人见面,每人享受一天,怎么样?”
“这主意太妙了,这玩意太棒了!”
从此,巴纳德星不再遥远。
图 李焕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