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亚尔跑回姑娘等着他的地方。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她提醒他,“我得向叔叔介绍你。”
“我是斯费尔的古亚尔,家在阿斯科莱斯的斯考姆河边。你呢?”
她笑了,推开大门。温暖的黄色灯光落到石子街面。
“我没有名字。我不需要名字。除了叔叔,这里从来没有别的人:他说话时,除了我不会有别人回答。”
古亚尔惊愕地盯着她,然后发觉自己惊讶的表情太明显,很不礼貌,连忙收敛了一些。也许她怀疑他会巫术,不敢讲出自己的名字,怕他会靠名字施魔法。
他俩走进石板铺地的大堂,笛音变响了。
“我叫你艾美丝,可以吧?”古亚尔说,“那是南方一种花的名字,金黄灿烂,亲切友善,馥郁芳香,就像你一样。”
她点点头,“你可以叫我艾美丝。”
两人走进悬着挂毯的一个宽敞温暖的房间。一面墙的壁炉里,炉火熊熊燃烧,餐桌上摆着食物。琴椅上坐着那位音乐家——一位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老人。他的白发胡乱披在后背,胡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又脏又黄。他身上是件短外衣,绝对算不上干净,脚上那双鞋的皮子也已经干裂开缝。
说来奇怪,老人并没有从唇边拿开笛子,还在继续吹奏。古亚尔发现,黄衣姑娘的行动像是伴随着曲调的节奏。
“路德维叔叔,”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我给您带来一位客人,斯费尔的古亚尔先生。”
古亚尔看着那人的脸,觉着纳闷儿。那对眼睛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有点发粘,灰色的眸子却很亮——兴奋得发亮,透着聪颖的光芒。而且,古亚尔想,这双眸子看上去有某种奇怪的愉悦感。这种感觉让古亚尔很是困惑,因为那张脸上除了多年的痛苦外,看不出别的感情。
“你会乐器吗?”艾美丝说,“我叔叔是个大音乐家,这会儿是他的音乐时间。他多年以来一直保持这种习惯……”她转身朝音乐家路德维笑了笑。古亚尔客气地点了点头。
艾美丝朝那张丰盛的餐桌指了指。“吃点东西吧,古亚尔,我给你倒酒——也许过后,你可以为我们吹奏一曲。”
“很乐意。”古亚尔说,他发现路德维脸上的愉悦表情变得更明显了,嘴角不停抽动。他一面吃,艾美丝一面给他斟上金色的酒,最后他喝得头都有些晕了。路德维一直没有中断吹奏——一会儿是表现水流的温柔旋律,一会儿是一段凝重曲调,讲述西方已经消失的海洋,接着是段简单小调,像孩子玩耍时随口哼哼的调调。古亚尔惊讶地发现艾美丝的心情一直和音乐保持一致——随音乐变得或凝重或欢快。真古怪!古亚尔想。不过,与世隔绝的人容易养成特殊的怪癖。他们看起来那么亲切和善,对他来说,这就行了。
他吃饱了,直起身,靠着桌子站稳。路德维正在演奏一段轻快的曲子,表现一队玻璃鸟在阳光中盘旋。艾美丝跳着舞朝他走过来,站得离他很近——非常近——他都嗅到了她披散金发上温暖的香气。她的表情快乐又兴奋……奇怪呀,路德维望来的眼神却是罕见的严酷,可他还是一言不发。也许当叔叔的在怀疑这个陌生人的企图。可是……
“好了,”艾美丝轻声说,“或许你可以来吹奏一曲,你那么强壮年轻。”
一听这话,古亚尔的眼睛都瞪大了,她赶紧解释,“我是说你来给路德维老叔叔吹一段曲子,他会高兴起来,然后上床睡觉去——接着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聊天到深夜。”
“我乐意吹笛子。”古亚尔说。他暗自骂着自己,他的话突然间这么油滑,同时又这么呆滞。都是喝酒害的。“我乐意为两位演奏。在斯费尔的家乡,别人都觉得我的技艺不错。”
他瞥了路德维一眼,看到老人狂喜的表情后不禁吃了一惊。不可思议,一个人竟会那么喜欢音乐。
“那么——开始!”艾美丝说,把他往路德维的方向推了推。“我说,”古亚尔建议道,“我最好等你叔叔吹完。要不太失礼了——”
“不,你一做出要演奏的样子,他就会停下。只管去拿笛子。你瞧,”她对他说,“他聋得厉害。”
“好吧,”古亚尔讲,“不过我有自己的笛子。”他把它从衣服下拿出来,“呃——怎么了?”
姑娘和老人的神色骤然一变。艾美丝眼里立即闪出亮光,而路德维奇怪的愉快表情则消失了,他眼里只有阴沉的绝望,麻木的顺从。
古亚尔不知所措地慢慢退后。“你们不想听我演奏吗?”
冷场。“当然想。”艾美丝重又变得活泼迷人起来,“不过我想,路德维叔叔肯定高兴听你用他的笛子吹。他已经习惯那只笛子的音高了——换一种音色也许会觉得别扭……”
路德维点点头,希望之光再次从那双发粘的昏花老眼中亮起。古亚尔看到老人手上的确实是枝好笛子,精美白合金的笛身镶嵌着黄金,路德维紧握着它,一副舍不得给人的样子。
“去拿笛子,”艾美丝跟他讲,“他不会介意的。”路德维摇摇头,表示他不会反对。可古亚尔嫌弃那把星星点点溅了唾沫的长胡子,也摇了摇头。
“我用自己的笛子能奏出任何音色和音高。我不需要用你叔叔的笛子,也不会冒犯他。听,”他扬起自己的乐器,“这是一首凯茵的歌,叫《欧泊、珍珠和孔雀》。”
他将长笛搁到唇边,开始吹奏,技巧确实娴熟。
路德维跟着他吹,填补旋律中的停顿,与他奏出和音。艾美丝忘了烦恼,半阖着双眼倾听着,随节奏舞动手臂。
“喜欢吗?”奏完以后,古亚尔问道。
“非常喜欢。也许你该用路德维叔叔的笛子再吹一遍?那是枝很好用的笛子,吹起来轻松不费力。”
“不了,”古亚尔忽然固执起来,“我用自己的笛子才能演奏。”他又开始吹奏起来,是首节日舞曲,快节奏的狂欢曲。路德维靠高超的技巧给他伴奏,编出一段段欢快的小节。而艾美丝在节律中不自觉地跳起舞来,和着音乐节拍跳出轻快的舞步。
古亚尔吹起一曲奔放的乡间舞曲,艾美丝也跳得越来越奔放,越来越快,她舒展双臂,不断回旋,优美地摆动着头。路德维的笛音亮出华彩,抑扬顿挫,千回百转,银线般包缠着古亚尔的旋律,又在小节之处为他补上一份优雅。
路德维的目光追随着跳舞姑娘旋转的身形。突然间,他开始奏起自己的曲子,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的旋律,狂乱激越的节律。古亚尔被这音乐的力量牵着走,吹出以前从未奏响过的韵律,编出种种颤音和滑音,反复的和音急奏,笛音高亢尖锐,嘹亮急速又清澈明晰——但根本无法与路德维的音乐相比。
老人瞪着眼睛,汗水从满是皱纹的苍老前额涔涔而下,他的笛音将空气撕成不停狂喜颤抖着的碎屑。
艾美丝的舞变得狂乱起来。她不再漂亮迷人了,显出怪异陌生的模样。
音乐变成了某种感官不能承受的东西。古亚尔眼前幻出粉色和灰色。他看到艾美丝口吐白沫,一阵痉挛,晕倒在地。而路德维两眼发红,踉踉跄跄,朝她蹒跚而去,开始演奏一曲可怕的音乐,缓慢的节拍带着肃穆可怖的意味。
路德维奏的是哀乐。
斯费尔的古亚尔瞪大眼睛,转身跑出大堂。
路德维根本没注意到他,继续着自己骇人的吹奏,仿佛每个音调都是一把尖叉,穿透不停抽搐的姑娘肩背。
古亚尔奔入夜色,冰冷的空气冰雹一般砸在他身上。他冲进马房,白马朝他轻轻嘶鸣。他架好马鞍,套上笼头,奔上卡切塞尔古城的街道,跑过空洞漆黑的窗户。蹄声得得,响遍星光下的石子路,远远逃开死亡的乐曲!
斯费尔的古亚尔疾驰上山,星光撒落在他的面庞,快到山侧时,他转过身往回望去。
破晓的晨光颤抖着落入山谷。卡切塞尔在哪里?这里没有城市——只有一片废墟瓦砾……
听!有个遥远的声音……
不。一切都沉寂无声。
可是……没有。山谷里只有碎石瓦砾。
古亚尔闭上眼,回过头继续赶路,沿着一条往北延伸的小径前行。
山口小径两旁是陡峭的灰岩,斑斑驳驳地生着猩红、漆黑的地衣,蓝色的霉斑。马蹄在石面上敲出空洞的得得声,敲击着古亚尔的耳膜,害得他昏昏欲睡。一夜未眠已让他觉得身子发沉,睡意把他的双眼弄得全无光泽,泛出红色,可小路前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脑海里那片渴望知识填补的空旷无时无刻地驱赶着他。
疲乏害得古亚尔差点从马鞍上滑下来。他晃晃脑袋,决定再转一个弯就休息。
石壁横出,遮天蔽日。小路绕过一块巨岩,头上现出一小片靛蓝的天宇。再转过一个弯就休息,古亚尔对自己说。再往下走,隘口变得开阔起来,群山已被甩在身后,他眺望着前方纵横百里的草原。这一片大地为精细的色彩铺盖,明暗交错,越向远处,色彩越淡,渐渐褪色渐渐融化,没入地平线阴惨的雾霭。
他看到一座覆盖着黢黑林木的独立孤峰,山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山峰另一侧层层堆叠着大片的灰白墟迹,几乎无法辨清是什么。会是人类博物馆吗?古亚尔犹豫了好一阵,下了马,在膨胀蛋中好好睡了一觉。
太阳带着帝王般尊贵又略带忧伤的华彩隐没到山后。暗影降临到荒原上。古亚尔醒来,在附近一条小溪中洗了把脸。喂过马后,他自己吃了干果和面包。
随后他上马,沿路继续走下去。北边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直至荒野。黑魃魃的大山在他身前身后咄咄逼人地压将过来,一缕凉风不期而至,拂过他的面庞。黑暗愈发深沉。平原如沉入地下一般从他眼前消失了。古亚尔在夜色中犹豫起来,勒住了马。最好还是到早晨再上路吧,万一在黑暗中迷路,天知道他会遇到什么!
哀音袅袅。古亚尔身子一僵,转脸望天。是叹息,是呻吟,还是啜泣?一声,又一声,更近了,衣服窸窣作响,是件宽松的袍子。古亚尔在马鞍上的身体缩得更低了。夜色中,一袭白袍悠悠缓缓,飘然而至。兜帽下,一张憔悴的面容闪耀着怪异的光芒,双目几乎是骷髅头上的两个洞眼。
它叹息般地送出哀声,高高地飘远了……古亚尔的耳中只剩下风声呼啸。古亚尔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颓然瘫倒在鞍座上,只觉得自己裸露在外,无遮无拦。他滑下马,用膨胀蛋包在自己和马的四周,然后放好铺盖,躺了下来。他就躺在那里,凝望着黑暗。
睡梦将他卷走,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天还未亮,他便醒了,又起身上路。这条路变成了一团团灰色灌木中的点点白沙,他纵马飞驰,奔过一程又一程。
这条路一直通往他在山顶上就看见的那片三种颜色的墟迹。他觉得厚实的树丛中似乎有屋顶,还有炊烟冒上清澈的天空。视野左右是一片片甘松田,还有未成熟的蜜酒果。他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注意着可能出现的来人。
路边出现了一道石头和黑木做的栅栏。石头被凿成串在一根石梁上的四个圆球,黑木则被用来填补中间的空缺,雕成精美的螺旋状。这道栅栏后边是一片不毛之地,好像历经水煮、刀割、油炸、火烧、揉捏,似乎接受过烈火的烧灼,又被一柄硕大无朋的巨锤敲打过。古亚尔惊诧地望着它,竟然没注意到有三个人静悄悄地来到了他跟前。
马儿开始紧张不安;古亚尔一转身,看到了那三个人。他们拦住他的去路,其中一个抓住他坐骑的笼头。
这三人个子挺高,体格壮实,穿着平平无奇的黑边皮衣。他们的{奇书手机电子书}帽子是厚实的火绒布,紧凑地织在一起,皮护耳延伸到耳边。他们的长脸上满是肃穆之色,象牙色的皮肤上闪着金色的光泽,眼睛金亮,头发漆黑。显然他们并非蛮族:他们的行动流畅轻盈,目光打量着古亚尔。他们的装束似乎遵循某种古代风俗,彰显着各人的等级。
首领上前来。他既没有威胁古亚尔,也没有表示欢迎。“您好,陌生人。打算前往何处?”
“您好,”古亚尔谨慎地回答说,“我跟随我的星辰所指引的方向……你们是萨坡尼德人吗?”
“那正是我们的民族,您前面就是我们的萨坡斯城。”他打量古亚尔时,一脸不加掩饰的好奇,“看您的装束,我猜您的家是在南方。”
“我是斯费尔的古亚尔,家在阿斯科莱斯的斯考姆河边。”
“走得真远啊,”那个萨坡尼德人说,“危险困扰着旅人。促使您旅行的动力肯定非常强烈,您的星辰一定有特别强的吸引力。”
“我旅行,”古亚尔说,“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到了终点以后,所有路途看上去都不长。”
萨坡尼德人报以礼貌的沉默。“那么,您通过了费阿奎斯?”
“正是,穿过了凛冽寒风和荒凉石地。”古亚尔瞥一眼身后朦胧的群山,“就在昨晚的黄昏时分,我才刚刚走出山隘。然后,一个鬼魂在我身边游荡,吓得我以为那座坟墓准备将我也据为己有。”
他吃惊地停住了。他的话看来唤起了这些萨坡尼德人某种强烈的情绪。他们绷直了身体,嘴唇抿得发白。那个首领的客气神情也有些变了,神色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虑。“一个鬼魂……一身白,或是差不多这模样,高高地飘着?”
“对。这地方经常见到它吗?”
沉默了半晌。
“算是吧,”萨坡尼德首领说,“它是灾祸的信号……对不起,我打断您的故事了。”
“没什么好讲的。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过夜,今早就往下走到这片平原来了。”
“没有其他东西骚扰您吗?比如‘游蚺库鲍’,像厄运一般在山坡上游动的那个家伙?”
“我没有见过游蚺,也没见到走蜥;再说,有个祝福保护我一路平安,只要我一直走在大道上就不会受伤害。”
“有意思,有意思。”
“好了,”古亚尔,“请允许我向您发问,因为我想知道的很多。那个鬼魂是谁,它会带来怎样的灾祸?”
“您所问的超过了我的所知。”萨坡尼德人谨慎地回答,“关于这个鬼魂,还是少说为宜。我们的关注会增强他的恶意。”
“如您所愿,”古亚尔答,“也许您能告诉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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