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面上一僵,求救似的看着楚颜。
楚颜叹口气,心下倒是早就猜到此事瞒不过顾祁,不过他这反应倒是来得比想象中要大……看来是她小看了他对待宫中诸事的严厉程度。
她回过头去望着顾祁,嘴角往下塌了些,颇有些无奈地叫了声:“殿下。”
顾祁没理会她,只是眼神微敛,沉声对重山说:“听不懂我的话么?若是听不懂,这耳朵恐怕拿来也没什么用了,拖下去割来扔了吧。”
他总是这样,不会大动肝火,但一生起气来,脸一板、声音一沉,看着比罗刹还要阴沉三分。
重山知道太子殿下不是在开玩笑,宫里的奴才若是多嘴,轻则掌嘴,重则烫坏喉咙撵出宫去;若是听不来主子的话,那割掉耳朵撵出去也是常有的事。
他这下可犯了难,不老实交代吧,这是不听话,耳朵就没了;老实交代吧,这就是多嘴,嗓子就没了……
十五岁的小太监机灵归机灵,面对这种生死大事的时候,还是慌了神,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嘴里不断喊着:“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才知错了,知错了啊……”
楚颜不知怎的想笑,这家伙还是在耍滑头,光认错,却不说自己哪里错了,搞了半天还是在忽悠太子。
当然,她也清楚重山并非胆大包天想糊弄过去,而是为了她着想。
事情是她吩咐的,重山也不知道她想要怎么圆这件事儿,若是贸然说出来,破坏了她的计划,那可就不妙了。所以冒着激怒太子的风险,他依旧在帮她拖延时间。
楚颜赶在顾祁发火的前一阵,终于开口道:“殿下,您别跟重山计较,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顾祁回过头来,看着她一脸诚恳的模样,后者还不止死活地补了一句:“您先让重山下去,咱们……咱们关起门儿来好好说,成吗?”
探寻的目光,商量的语气……顾祁脸一黑,当着一众奴才的面,她就是这么知法犯法、罔顾宫规的?
这宫里谁犯了错不是立马老老实实俯首请罪?偏她特殊,犯了错不说,先赖账!赖完账居然还死乞白赖地跟他谄媚,要关起门儿来好好说!
顾祁心里那个气,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可是能怎么办?当着一众宫人的面,难道要拂了她的面子,当众让她下不了台?
这还是刚上位不久的太子妃,若是连他都不给她面子,这底下一个个的奴才,有谁还会服她呢?
顾祁的脸拧得可以滴出水来,终是咬牙道:“都给我下去!”
奴才们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地出了门,含芝最后一个出去,还顺手把门也给带上了。
顾祁这才眯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楚颜,对上一张笑靥如花的容颜,他眉头一皱:“少给我插科打诨!”
别的事情可以容忍,但有违宫规的事——绝对不行!
顾祁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君王,上到治佞臣,下到惩小人,中间众人无不是赏罚分明、公正以待。
可是今日楚颜做的事情越了界,她结交盟友他可以不管,她谋划对敌策略他也可以不闻不问,然而在叫人宫中散步谣言、动摇人心,这可就不行了。
楚颜知道他有原则,却没料到一点也不通融,幸好他没有当着奴才的面就冲她发火、让她下不了台。
顾祁见她也不笑了,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头一埋,一声不吭。
心下始终还是软了些,虽说还是板着脸,但嘴唇抿得没那么紧了,只是冷声问她:“怎么回事?”
楚颜心知他这是明知故问,明明事情的经过都知道了,非要她说出个原委来。
“我知道太后罚了沐念秋,然后又召见了沈辛,她的意思很明显,要打压前者,提拔后者。”她低着头,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看不惯姓沈的,所以才……才……”
“才出此下策,叫人四处传播谣言,给她树敌,要她成为众矢之的,连同太后也成了你的靶子,对吧?”他替她补充完整。
楚颜无语,默默点头。
太子殿下你都脑补完了,还问我做什么?找成就感?
顾祁头疼。
你说好端端那么聪明一姑娘,怎么现在到了这事儿上头就犯了蠢?
“你对付那姓沈的做什么?论漂亮,她比不上你;论才情,她比不上另外几个;就是论家世论背景,她也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你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地去为难她?”
楚颜想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指责他:你不就是不想我对付她,坏了你的计划吗?你如意算盘打得响,要她和沐念秋互相牵制,离间沈君风和沐青卓,所以你就算不喜欢她也会做出一副宠爱有加的模样。现在反而怪我对付她了!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
她只是牢牢记得来到这个朝代的那一日,在那个长长的噩梦里,她看见真正的赵楚颜穿着华美的宫装,眉目空洞地饮下毒酒,而万喜哀悯地对她说:“贵妃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认为她害死了沈淑媛的孩子,所以亲自赐了她鸠毒一壶。
沈淑媛,沈辛。
楚颜从来不认为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而哪怕是巧合,她也必须提防这个沈辛。因为从一个六岁的女童开始,沈辛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就算她不是上辈子那个沈淑媛,也绝对不安好心。
楚颜不愿冒险,连让她沿着顾祁的计划走上“看似受宠”的道路也不愿意,最好把她这点小火苗虐杀在摇篮里,以防万一。
天知道面前这个男人靠不靠得住,会不会假戏真做,如了沈辛的愿。若是真有那日,后宫里多了个沈淑媛,恐怕对她来说不会是什么好事。
思及至此,楚颜垂眸,缓缓地说:“六岁那年,刚进宫的时候,清阳欺我初入宫、无人庇护,而当时恰好皇上宠爱容皇贵妃,姑姑失势。我一个人在明扬斋面对清阳的欺辱,无人助我。”
顾祁一怔,没有料到她会忽然说起从前的事。
“沈辛作为我的伴读,每日与我同去明扬斋读书,可是面对清阳的责难,她从来不曾出手帮过我,哪怕是站出来说半个字,或者喝止清阳欺我的举动……都不曾有过。”
顾祁刚要开口,楚颜忽地抬头对他笑道:“殿下想说那时候大家都还小,而沈辛她性格怯懦,自然不敢站出来得罪贵为郡主的清阳,对吗?”
顾祁迟疑地点头。
楚颜的笑容有些嘲讽:“那殿下可还记得当时我哭着闹着要姑姑把她赶出宫去,不让她继续做我的伴读?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因为她对于我受欺辱一事袖手旁观,而是因为她根本就和清阳是一丘之貉。”
“我什么时候身上揣了新手帕,清阳【“文】是如何【“人】得知的?若【“书】非沈辛【“屋】告密,清阳又怎能让人抢了去,当着我的面白白糟蹋了?”
“我戴了姑姑刚送的墨玉手链,清阳是如何得知的?我每回蹲□去,时间稍微一长,起来的时候总会头晕目眩,清阳又是如何得知的,才能趁我不备把我推入池子里?”
楚 颜一连问了无数个为什么,最后勾唇一笑,眼神冷冷的:“那不过是六岁的孩子,就已经有如此多的心眼了,我还敢把她留在身边么?而今日,在我好不容易推开她 之后,殿下亲自把她接进宫了。您说我小肚鸡肠爱记仇也好,说我生性多疑难安心也好,我就是不愿意看着这样一个从小就算计我的人在后宫里平步青云、作威作 福。”
说到这里,她勾唇一笑,直直地盯着顾祁:“殿下想怎么罚我,我都没意见,不过……还请殿下不要为难重山。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吩咐他去做的,跟他没有关系,他若是不从,我就会怪罪。”
顾祁听完这番话,心下早已经气消了。
当初她进宫后的那段日子过得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却因为她的身份而袖手旁观,冷眼相待。
现在回想起来,他目睹了她落水、被整、和清阳打架……小小的姑娘明明柔弱不堪,却还得竖起浑身的刺来保护自己。
他是怎么狠下心肠来的?
偏这个“小肚鸡肠”的姑娘受罚在即了,还惦记着她那忠心耿耿的奴才,当真是……叫人无语凝噎。
她是如何做到把小肚鸡肠和宽容体下给融合得如此完美的?
顾祁明明是想惩罚她,好叫她以后不论做什么都得仔细思量一番,免得又和今日一样干出这等不动脑子的事。
她是太子妃,将来他登基了,她就会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人,怎么能自降身份,跑去做这种没格调的事情?
可是气一消,看着她说起过去时那副委屈隐忍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心疼。
叹口气,顾祁也不说她什么了,直接起身走出门,看着跪在石阶下的重山,对着门口守着的万喜吩咐道:“带下去,领五十个板子。”
屋内的楚颜心头一紧,差点就站起来喊句“不要”了。
怎么能因为她连累重山?
可是下一秒,顾祁似乎微微回头看了眼她紧绷的脸,又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对重山说:“若是五十个板子之后,还有力气,自己下去领赏。”
他对万喜吩咐了几句,大概是在说领什么赏。
楚颜一怔,这是什么道理?又挨板子又领赏的……
顾祁回到桌前坐下,执起筷子将她方才夹给他的那块肉吃了下去,已经冷了,但他恍若未觉。
见楚颜愣在那里,他眉头一皱,没耐心地敲了敲她的碗,“吃饭。”
楚颜闻言,也慢吞吞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这顿饭已经冷了,她吃得没什么滋味,心下却在揣摩太子的心理。
这一次她是真的有些一头雾水了。
顾祁大约也是见她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吃不下饭,那碗本来就不怎么热乎的米饭被她搅啊搅的,看着都糟心!
他放下筷子,心平气和地喊了声:“楚颜。”
“啊?”她赶紧抬头望着他。
这样傻气的模样,不复往日的精明。
顾祁在心里叹口气,摇摇头,对她说:“我罚重山,是因为他不分好坏,助纣为虐,你让他去散播谣言、扰乱宫闱,他就当真去做了。而我赏重山,是因为他忠心护主,哪怕在我以割耳之刑相迫之下,他也不曾出卖过你半分。”
“我希望你母仪天下,更希望你深得人心。重山是个好奴才,一心为你着想,我替你罚他,是让他懂得好生收敛他的小聪明,不要什么事情都敢做。而我替你赏他,也是要他明白,只有一心向着你,才会有好结果。”
他说得平静而认真,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楚颜一怔,这才发现,原来太子殿下仍然有她尚不了解的一面。
在她眼里,他是朝堂之上略显隐忍、不够强大的太子,羽翼未丰,势力未足。
他也是她面前那个坠入情网的男子,偶尔情深,但在朝政与天下的干扰之下,更多时候对她略显无情。
他会迁怒,会无力,会冲动,会迷茫。
可是眼下,他就是一个平静睿智的储君,冷静地替她分析着如何收买人心。
太子似乎长大了些,不再是从前那个能被她完完全全看透的人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 许是从皇帝离宫,带着于他而言最亲最近的两个人离他远去的那一日起;也许是从被朝臣苦苦相逼,不得不册封她为太子妃那一日起;又也许是从得知她母亲去世 后,开始懂得要把她护在身后那一日起;更有可能是从墨河对岸的那个朴素的小院里,因为彷徨和负罪感捏碎了那只杯子,被六王爷醍醐灌顶那一日起。
楚颜清楚地明白,自己和他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强,她才会强。
可是如今当他真的一点一点走向了成为一个睿智君王的康庄大道时,她又忽然有些不安了,因为她不知道当他成长起来、她渐渐看不透他之后,她还能一如既往地采用温柔攻势将他困在爱情的名义之下吗?
楚颜思量未果,只得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更大的肉片给他,谄媚一笑:“殿下,吃肉!”
顾祁脸一黑,低头看着那块红白相间的东西,眼睛微眯,又执起筷子给她夹了回去,“如此营养丰富的肥肉,爱妃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V:老子杀回来了→_→以男神的姿态!!!
☆、第091章 。屮艸芔茻
夜色渐深;林木簌簌,将军府中一片寂静。
陆雅玉于睡梦之中又一次听见了那个歌声;狂放不羁;清亮低沉。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她的意识还在睡梦之中,于是只能隐隐约约又听到后面几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最后一句结束时,她陡然惊醒过来,失神片刻后,拿过外衫披在身上,无可奈何地往后院走。
荷花池畔的巨石之上;那个白衣男子拎着酒壶醉卧其上;宽大的衣袍被风吹的鼓鼓的,像是乘风欲飞的仙鹤。
他打着酒嗝,一边大笑,一边又开始重复刚才的诗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陆雅玉已经见怪不怪了,卓定安夜夜如此,一旦喝醉就开始纵情高歌,再也不管是不是会吵醒别人。
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那个久经沙场、沉稳如磐的怀远大将军自打回了京城,就再也没法维持从前的镇定了,好似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刚去西疆的时候,终日如同行尸走肉,而夜里醉酒之后又开始发酒疯,把满腔悲苦都化作扰人清梦的歌声。
……京城里的将军府从前一直空着,眼下好不容易因为他们回京,所以有了人气儿,下人们也都请了进来。
可这才没到两个月,府里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说是定远大将军原来是个失心疯,肯定是在战场上杀戮太重,所以招来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一到夜里就附身……眼看着这个月刚开头,已经有好些个胆小的下人主动请辞了。
陆雅玉看着他像是疯子一般对月高歌,心下了然他是重回故地,心头那道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疤又裂开了。
她 沿着蜿蜒的石子小路来到荷花池边,一路走到那块巨石之下,在卓定安又一次开口重复这首诗时,慢悠悠地出声打断了他:“将军这么翻来覆去地高唱太白之诗,想 必是对他仰慕至极。既然仰慕太白,就该知道他不仅作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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