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的语气突然让我感觉很严肃,“但是,如果只因为怕被别人当成疯子,就不敢大声说事实的话,那么人活在世界上又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意义?”
一下子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驳震慑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可是很正经地在和你沟通哦。我也从来没说过你是疯子。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疯子。”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追逐金钱一辈子的人就不疯狂吗?拼命守护家庭幸福算不算一种疯狂的行为呢?整天研究高等微分方程式到废寝忘食的人难道很正常?只不过,在现今精神医学的定义下!我们这群人的存在无助甚至有害于社会机制的运作,但又没有触犯什么法律,那些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把我们当成疯子了。真倒霉。
“是不是被当成疯子,我根本就不在乎的。”他温和地说,“这间病房原本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我们就是室友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也是习惯独居一室的吧?‘密室症候群’,没错,我们是同类,懂吗?我们可以彼此了解的。两个‘密室症候群’患者难得聚在一起,也算一种特殊的缘分吧?你又为何不试着敞开心扉和我说说话呢?只有疯子才会了解疯子,所以我一定可以了解你的。”
“我……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胸口刹那之间充满异样的温热,“我明白了……是我太冷……冷淡,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那我们来聊聊天!”
“等等!等等!”我心中有个念头突然浮现,“等一下。你早就知道我是那件命案的重要关系人对不对?我总觉得,你是为了满足自己可以当名侦探的私欲,才会这么关心我的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这回事!你真的想太多了啦!”我听得出来,他的“表情”有非常强烈的罪恶感!这家伙!
可是,我发现我已经愿意告诉他那些我不敢告诉别人的事情了。
2
“你相信魔法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相信。”
“那……那我不说了!”
“相信,相信!”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
“怎么样?”
“见风……转舵啊!先说不相信然后又说相信!”
“你还不是一样?本来要说结果又不说了!”
“我……”——这家伙还真是会抬杠——“但是你根本就不相信魔法,我跟你说了以后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已经说我相信了吗?”
“这……哎……你……”
“更何况,所谓的相信什么或不相信什么并不能改变世界。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有它自己运行的法则,我们人类只是凭着自以为是的理解去认识宇宙而已。”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听不懂啦!”
“比方说,亚里斯多德认为地球固定不动,而太阳、月亮还有其他行星则是绕着它转动,但哥白尼推翻了这种说法。可是,就一个住在地球上的人而言,地绕日或是日绕地对他的生活又有什么影响呢?”
“不……不一样吧!地绕日是正确的,而……而日绕地则是错的啊!”
“不管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是错误的,只要我们住在地球上,两者就毫无差别!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以地球为固定坐标啊!难道我们会因为知道了地绕日之后,就感觉得到站的地面一直在旋转吗?”
“这……倒是不会……”
“还有,牛顿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哪一个正确?你当然会说是相对论正确,而牛顿力学只是相对论中一个满足特殊条件下的结果罢了。但难道相对论不会是另外一个定律中满足特殊条件下的结果吗?无论如何,这是有可能的,人类对于宇宙的了解仍旧很有限。但是不管人类的了解是多是少,宇宙依然是宇宙,并没有因而不同。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魔法,情况同样类似。魔法是否存在不会由于你认知程度的不同或解释方式的差异,而有所改变。举个例子好了:人体无名火。在世界各地都发生过这样的案例,一个人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形下突然被大火活活烧死,而周围的家具啦、桌椅啦,却丝毫没有焚毁的迹象。有人用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说是那些人穿的衣服可能含确易燃的成份,因为磨擦生热于是引燃大火。不然就说死者生前喝了太多酒。这么说虽然很牵强,不过好像也通啦。但我如果说这是有人施展黑魔法杀人,说不定反而会让更多人接受呢。只是,无论如何,人体无名火现象是确实存在的,但是和我们怎么解释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要相信这种解释便罢,不相信也可以!
“更进一步地说,有些解释是有证据的,嘿,那它的可信度自然就大大提升喽!但也是有那种铁齿,打死都不信的啦,就是那种证据明明摆在眼前,却说是伪造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一九六九年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之后,曾经有一个名叫国际地平学会的组织,认为这项人类创举只不过是在摄影棚完成的骗术而已。不过,这种人就算一生死抱着这种想法不放,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还有哦,以前西方人还曾经有过一种想法呢!他们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存在。因为他们认为撒旦有能力迷乱人的视觉、听觉、触觉,总之就是所有的感觉。所以你所看见的东西不见得真正存在,你所听见的声音也可能只是恶魔的把戏而已。就像你现在看到我正在和你说话,说不定这只是撒旦精心制作的多媒体……”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我在说,你甚至可以很干脆地认定所有你接收到的外在事物全都只是虚像!你的所见、所闻都是恶魔直接刺激你的大脑才会产生的幻觉!撒旦借着这种方式来欺骗人类,达成他邪恶的目的!”
“别吓我好……不好?”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我恍恍然了。
“我没有吓你。事实上以前真的有很多人是这样认定的。后来笛卡儿看不下去了,就站出来说了一句。‘我思故我在。’大家听了就全都安心了!哈哈!”
“那……那这和我刚刚讲的魔法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无论我们相不相信魔法,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不管合不合理、荒不荒谬,都是曾存在过的!也就是说,‘事实的存在与解释无关’。所以你根本不要管我相不相信,你只要照实说就好了!”
“喔……喔……总而言之,你的意思就是叫我直说就对了嘛!”
“嗯,没错!”
“那你刚刚讲这么一大堆废话干什么?”
“我……你……你刺伤我的心了啦!人家是在跟你详细解释耶!呜呜呜,我好难过!”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但是……”
“又怎么啦?”
“我有一个疑问!”
“说吧!”
“你说你是名侦探,那你有没有破过什么案子?”
“没有。”对方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似的。
“什么?一件也没有吗?”
“嗯。”
“天啊!”我开始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轻易相信他了,“那你居然还敢说自己是名侦探啊?根本就比那些警察还差嘛。”
“你错了。我告诉你,现代的社会根本就不适合名侦探生存。首先,如果名侦探没有去考警校,那他日后就很难有机会接触到命案。像我,要不是碰巧和你住同一间病房,我哪有可能跟你聊天呢?没有案子可办的名侦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来,就是现在的科技进步,一些平庸之辈也能破的案子比以前变得更多了。比方说福尔摩斯好了,事实上他经手过的许多案子都相当简单,要是发生在现代,有能力破案的人一定更多。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有血型鉴定、指纹鉴定、声纹鉴定,比十九世纪末的苏格兰场强太多了。警察们只要分析那些结果,很轻易地就能抓到凶手。”
“……然后呢?”
“可是,警方的侦查手法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这就是他们无法取代名侦探的地方。警察们总是在寻找线索、组合线索,然后对它们做作地解释,并推导到某个人是凶手的结论。这样的作法不是不好啦,坦白说,这种方法很容易实行,也不见得没有效率。反正,万一解释出现错误,再重新将线索作不同的排列组合就好了,排列组合到最后总有可能会出现正确的。而平庸的凶手,也很容易在警方找到合理的解释、被突破心防以后,马上就承认罪嫌了。”
“……然后呢?”
“但是,若排列组合到最后仍然找不到凶手呢?很显然的,这件案子最后会变成悬案。或者,排列组合的结果指向无辜的关系人呢?就会造成冤狱。那么是不是这种办案方法错了?不,这个方法就理论上来说非常正确。只要穷尽所有线索排列组合后的可能性,其中一定有一个是正确的答案。但问题是,一来警方很难在有限的人力、有限的时间之内找到足够破案的线索,二来凶手也不是白痴啊!说不定凶手以假线索误导了警方,也说不定凶手毁灭了某些关键的线索,而这样警方就永远破不了案了!”
“……然后呢?”
“你不要一直回答同样的话好不好?……还好,一般的罪案由警察来应付就绰绰有余了,我们小老百姓不需要杞人忧天。可是,如果出现不可思议的犯罪、绝顶聪明的凶手,使得庞大的警力、进步的科技所未能及,名侦探就有发挥的空间了!当然啦,这种情况愈来愈少发生,这真是天才神探的困境哪!”
“……然后呢?”
“在欧美的古典解谜推理小说中常出现一个名词!直观主义(intuition)或者你要说是直觉也可以。这种直观能力,意思是抽离出事件异常的部分予以解析。”
“事件异常的部分?”
“比方说,魔法。”
“你是说,你可以解释魔法?还能凭这点找出凶手?”
“大概吧。”——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在案件中,谁的行为最异常,谁就是凶手了。那是掩盖任何线索也无法抹消的犯罪证据。”
后面这句话好像是在讲我?我的行为不是被警察认为最为异常的吗?难道说我是凶手?这有可能吗?比如多重人格?我的体内有另外一个人?
我不敢否定这样的可能性。说不定我心中的另外一个人格,已经讲了许多我完全不知道的话、做了许多我完全不知道的事了。幻影会不会正是我另一人格的投射?
而且,我发现我还是无法摆脱心中既有的猜疑……这个男人其实是警方派来的间谍,企图想诱使我承认自己真的发疯了?
我以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问:“你的意思是——警方只要有办法判断命案中异常的部分们也能够像名侦探那样地破案吗?”
“不。所谓的intuition含有直觉成份。没有特殊直觉的人是无法成为名侦探的。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绝对音感一样,我注定就是名侦探,这是没有办法回避、没有办法摆脱的宿命……”他突然忧郁地说;“不然,我也不会有寂寞的感觉了。”
3
仿佛做了一场长梦。
但,那是梦,还是现实?
他走了。那个自称名侦探的男子,就像曾在我生命中占有极重要地位的幻影一样,走了。
我仍然被留在这里。仍然留在这白色的空洞中。自从他离开这里以后,我的身边不再递补其他室友。少了他的声音,我感觉世界好静谧,在过去,我只有在被父母锁入房间时才会出现类似的孤寂感。
那名青年倾听了我在命案当晚所见到的异象,他要我重复叙述好几遍。甚至,他要我教他怎么跳“鬼轮魔舞”。我必须承认,他学得很差劲,跳不到几分钟就跌倒在地爬不起身了。可是他好像跳得很愉快。
但在他走之前并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尽快”。他这么说。我不知道时间流动的速度有缓慢,过了几个礼拜?还是几天?我问护士。她说距离我上次问同样的问题,只有三十分钟。我的生命难道是由警察、医生、护士、名侦探,以及所有的别人针对我而来,为我设下的庞大圈套吗?难道包括无头活尸、狗头人身的幻影也都是假的?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我不自禁又开始相信这整个世界是一连串的诡局。
但是我无从抵抗。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离开这里。我伸手摸着,只摸到无色的空气。那名青年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此时此刻我完全记不起来了。那是鬼魅吗?他果然是恶魔派来的使者?
我一直记得他说过,世界很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幻影城,全是为了欺骗人类的知觉而建造的。也就是说,我摸到的东西并不是真的,而是撒旦控制我的肌肉神经,让我有摸到东西的感觉奇。сom书;我甚至没有所谓的神经;我只有大脑、只有意识——我不存在。我受制于恶魔。
护士不断向我强调:“你人在病房。”
我告诉她,不,不。原来你也被撒旦控制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她显然不相信。我转念一想,说不定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像,于是我便不再劝了。
也不晓得是哪一天,这里突然来了好几个人,全自称医生,将我带离这里。我被带去某处陌生的空间,周围好像有许多复杂、不知名的机器。他们架着我,并用强光一闪一闪地照射我的眼睛。我有一种即将被解剖的预想。他们一面作实验一面交头接耳低声谈话,好像是在检测什么异类的生物。
他们还不停问我:“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我好疲倦,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不管我看到什么,我都乖乖照实回答。虽然在那个实验里,我并没有看到比无头活尸更不可思议的影像。但我知道这些事件都是由恶魔所主导,是恶魔打算一步一步将我逼向疯狂、将我逼向毁灭的过程。
我所认知的世界开始失控、开始崩塌了。
人的感知功能究竟是根植在何处?我合上眼睛睡去,有没有可能才是真正的清醒?我发现四周的人物、环境让我感觉愈清晰,我如此的疑惑就变得愈沉重。如果说我在睁开眼睛时所感知到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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