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_杨鹏_吴岩] 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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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_杨鹏_吴岩] 浮城-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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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第2期   … 主流作家系列
梁晓声    杨鹏    吴岩
        主持人的话
    近两年,在中国科幻文坛上发生了两件大事。著名科学家、水利电力专家潘家铮教授闯入科幻领地,并得到国务委员宋健的支持,以及著名作家梁晓声的长篇巨著《浮城》的发表,给世纪末的中国科幻前景,罩上了绚丽的光环。
    《浮城》是一部40万字的长篇小说,故事讲述了某一个无法确定的夜晚,地壳突然变动,使沿海某城断裂,脱离大陆架,深入太平洋。于是,一场关于人类文化存亡、人类本性存亡的悲喜剧逐渐地展开。
    梁晓声,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编剧,生于1949年。他的主要作品有《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今夜有暴风雪》等。
    也许是昨天,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沿海某个城市,在一个暴风雨肆虐之夜,在人们不经意之间,从大陆架上断裂下来,漂到了太平洋上……
        一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华夏土地
    缩为一座浮城
    在时代的汹涌海洋中
    茫然地漂泊——
    “看,看,海鸥!海鸥!……”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海鸥,成千上万只海鸥,大雷雨前的蔽天乌云似的,不知何时笼罩于城市上空。它们响亮地叫着,如同闹蝗灾的情形一般,来势汹涌,几乎完全占领了人们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们很快就不再仰望这一城市中的奇观了。
    海鸥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了,飞翔和俯冲的高度,越来越低了。一些羽毛,从空中悠悠地飘落。
    一个少妇尖叫一声,率先遁入楼里。
    人们顷刻逃窜而尽。
    这条街上,霎时只剩下了婉儿和孟祥爷爷一老一少二人。
    海鸥成群地降落,占领了一座楼顶,又占领了一座楼顶。这些海鸥,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从内陆海远征到大洋上的海鸥,一厢情愿地将这个城市当成了一座岛屿。它们同仇敌忾,企图占领整个“岛屿”。
    “滚开!滚开!……”
    老孟祥挥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挡着它们的进攻。老孟祥是这个街口小饭馆的主人,他屋顶上悬挂营业幌子的高竿横木上,也落满了海鸥。
    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被啄出了血。他愤怒了。
    他的手在挥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鸥,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又抓起一只,又摔死了。
    接连抓住几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鸥们的进攻之势才败退,老孟祥趁机进入饭馆。
    婉儿躲在柱子后面,一动不动,吓呆了。
    不一会儿,老孟祥怀抱着什么从饭馆里跑了出来,跑到她跟前。
    “这个,你带上。”他将一个旅行背兜帮她背在身上。
    他光头上的血淌到脸上。他抹一把脸,看看手,催促婉儿,“快走!快走!兜里有救生圈,也许用得上……”
    “大爷,我不……”
    婉儿缩着双肩,想使旅行背兜从身上褪落下来。
    “你这姑娘,不听话我揍你啦!”
    老孟样吼起来,重帮她背好,又说:“用得上,你将来别忘记大爷一个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爷送你空人情……”
    婉儿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给他磕个头……
    进攻过他的那些海鸥,飞了过来,不停地叫,在他们头顶威胁地盘旋。
    “走!”老孟祥双手把婉儿一推。
    婉儿心肠一硬,抽泣着跑了。
    海鸥的叫声,在她听来,如同一阵高过一阵的胜利的欢呼……
    她一口气跑到街口才站住,反身一望,魂飞魄散——老孟祥,不,孟祥爷爷,唯一把她当人看的孟祥爷爷在顷刻间被海鸥啄得血肉模糊,几块白得吓人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
    她悲痛欲绝,想反身回去,她是个放荡的城市妓女,只有孟祥爷爷把她当人看,而孟祥爷爷他……
    她抱着背包大哭起来。
    更令她魂飞魄散的情形发生了——街道从中段裂开了。裂缝左右横着延伸,撕开一幢幢楼房,撕开一幢幢院子,撕开一切……
    城市整个地和大陆断裂了。
        二
    城市象受灼的海星,由于紧张缩成一团。
    人们疯狂地冲进百货商场抢救生圈。由于抢得了救生圈,人们可以在心理上比别人多一层安全感——虽然城市离沉下去为时尚早。那些抢得了救生圈的人大都喜形于色,因为他们在客观上压迫着没有救生圈的人们的心理,好比他们在饥荒年头在腹内空空的人们面前扛着一袋子面或一袋子米。
    终于,普遍的嫉妒嬗变成对他们大的愤慨和大的憎恨,终于导致了人们对他们的公然围剿。
    “那!那还有一个!”
    “追!围住,围住!别让他跑了。”
    于是又一个有救生圈的人陷入了十面埋伏,八方堵截。
    许许多多被缴获的救生圈,谁在十字街头,泼上汽油点燃,熊熊大火冲天。仿佛这些尤物不能救人,却可以致人死命,仿佛城市的灾难就是它们带来的。
    人们在焚烧自己的方舟过程中达到了心理平衡,手拉手走向死亡,他们不愿放过一个可能存活的人。凭什么大家都死了,就他活着。
    没有人注意到婉儿的背包,可是婉儿亲眼目睹了这一出活剧。
    有个藏匿救生圈的人被公众连同救生圈一同揪了出来。
    “这是什么?”
    “这……这是几年前教孩子学游泳,给孩子买的……”
    “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只问你一句话——它能救生不?”
    “……”
    “说呀!”
    “能……”
    “几乎全市的人,都将会死,偏偏你企图活下去。你的命就比别人宝贵?唵?你死了对中国对人类就是巨大的损失?唵?你怎么就那么特殊?唵?你根据什么那么特殊?唵?你怕死,难道别人就不怕死了么?你替千千万万没有救生圈的人们作想过么?……”
    于是逼迫主人找来一把剪刀,当着父亲的面,也当着那八岁孩子的面,将一个塑料质的,天鹅形状的水上漂浮玩具剪碎了……
    那当父亲的蹲下身子,搂住儿子,无声地哭了。
    孩子却未哭,望着那些熟悉和陌生的大人们,冷静得可怕。
    忽然孩子开口说:“小梅家里还有呐!”
    “带我们!”
    于是孩子挣脱父亲的搂抱,带领人们去了……
        三
    婉儿望着那些发疯的人群,胆战心惊地护着包儿往后倒退。突然,她身后一扇门开了,一只大手将她强拉进去,随后门被“砰”地关上,婉儿一时难以适应小屋的黑暗。
    当她定下神来时,发现一个男人冷冰冰地看着地。她急转身,推门想走。
    “你不能走!”
    他抢前一步,挡住了门。
    婉儿愣了愣,打开背包,取出老孟祥送给她的救生圈,说:“大哥,行行好,放个行吧!”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救生圈!现在许多男人在为这个动刀子!”
    “他们都疯了,而我没疯。”
    “我不管你疯没疯。我给你这个,只求你放我走!”
    他却将门插上,并且锁了一把锁。
    “你……你想干什么?……”
    婉儿下意识地从工作案上抓起一把虎头扳子。
    他噗哧笑了,嘟哝:“他妈的!我怎么救了你这么个小妞。你以为我想强奸你是不是?你到窗口前去,往外看看。”
    婉儿就走到窗口前往外看——在她视线范围内,遍地是鸥鸟。外面没有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没有一个活人,大概活人都躲到建,筑物内去了。几十个人倒卧在马路上,有男人!也有女人。壮大的鸥鸟们在啄食他们的躯体,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以凶残在向人类示威。
        四
    市委大楼前的广场已被鸥鸟占领了。
    躲在堵垒物后的警卫班长挥舞手枪,大将军似的自我表现,重复着“以最后一滴鲜血保卫领导安全”之类的豪言壮语——要是鸥鸟们能撞开堵垒窗口的重物,他也许就换了截然相反的另一种说法。
    而有一位局长时时提醒警卫班长,切勿将枪口对着他。
    “你看你的枪口!你看你的枪口!又对着我啦!我捉醒你二十次啦!……”
    警卫班长啪地并拢脚跟:“领导请多包涵,下次一定改正……”
    动作甚急,手指不经意间一勾,果不其然走火。一声枪响,对方身子一颤,僵挺在沙发上。
    他吓傻了。
    一阵慌乱,众人包括市长在内,皆变了脸色,立刻围向那只沙发。
    市长悦:“快看他是伤是死!”
    局长说:“我死了!”
    众人舒了一大口气。
    几只手同时摸他身体。摸遍全身,没见血。
    于是有人替他庆幸:“你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
    他不信,叫嚷:“胡说!胡说!我死了我知道!……”
    一辆、两辆、三辆、四辆……
    装甲车和坦克,开始出现在城市的各条主要马路上。
    这批五十年代甚至解放战争时期的爬虫,廉价处理给本市钢铁厂,今天它们终于有了一次“放风”的机会。
    最初鸥鸟们对它们刮目而视,并不像对人似的一看见就群起而攻之,也不因它们躯体的庞大而惊飞。有些甚至飞到它们“身上”和炮筒上,仿佛乘着它们检阅。
    在装甲车和坦克驶过的马路上,出现一条鸥鸟们的“死亡带”。
    接着又出现了压道机。被压得粉身碎骨的鸥鸟们的尸体粘连在一起,一张质量上乘的“羽绒地毯”被制造出来。
    不多时,“特种杀手”们从下水道门、防空洞口钻出地面……
    火焰喷射器扫向了鸥鸟……
    火舌和消防车的水柱交叉对它们进行消灭……
    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不是人的,而是鸥鸟的……
        五
    城市弥漫着羽毛的焦臭和鸥肉的烤香……
    经过这许多日子的折腾,婉儿已经困了,她好疲倦,她想好好睡一觉。
    不料一只肥大的老鼠,倏然从身旁跃出来,蹿到了她肩上。
    她惊叫一声,霍地又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怎么啦?存心不让人睡觉是不是?”救她的男人在床上翻了个身。老鼠凌空一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男人又睡去了。婉儿盯着他光溜溜的脊背,内心里感到了一种真实的自责。
    几天来,男人一直不让她跨出房门一步,她一直以为他是坏人,要对她行不规之事。她虽是个妓女,多少还有些自尊,她不容别人那么轻易地占有她。她因此防范着他。
    几天来,男人连一个手指也没碰她一下。他冷傲、孤独、自尊,对婉儿的美似乎从未心动过,这是一个正派的男人。
    她知道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男人不让她出去,是为了救她,使她免遭海鸥的袭击啊!她被一种自责一口咬住灵魂……
    他这人其实不坏,倒是我自己太不是东西!。婉儿,婉儿,你一向以为自己不坏,其实你很坏!你以怨报德,你无耻而且无赖,你作践自己其实比任何一个男人作践你更彻底更无所谓……
    婉儿抱着被子无声地啜泣,她浑身冷汗淋漓。
    黎明就要到来,世界仍是一片黑暗。
    她没睡着,他也醒了,黑暗裹着他们。
    她呢喃地说:“我想看着你。”
    他沉默。
    “我想看着你!”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抖。
    她说:“有时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证明自己没骗他,那是挺难的。”
    他说:“有时根本无须证明,比如现在。”
    “你内心里很鄙视我,是不是?”
    “这使你感到受伤害了,是不是?”
    “是的。”
    “你还憎恶我?”
    “不……让我对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
    于是他向她俯下身。
    “我想把自己给你。”
    “为什么?”
    “不,我说得不对。我想……我想……我要你温存我。真的!……”
    “……”
    “你把我看成一条蛇?”
    “如果你能感化他呢?”
    “那就象一个童话,结果被变成丑八怪的公主,嫁给白马王子为妻……”
    “你不要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王子。”
    “我以为你是呢?”
    许久许久,他默不作声。
    “爱爱我吧,求你!趁现在我觉得我不是在和一个男人逢场作戏的时候……明天我又会变成从前那个不要脸的坏姑娘了!……”
    黑暗中,她的语调凄凉哀婉。
    嚓!他猛地划着火柴——她已泪流满面了。
    他为眼前的真实颤栗了!他深深地埋下了头,火柴熄灭了。
    “你听着!你现在必须听我讲。听我讲讲自己!……”
    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一边讲他的三十三岁的人生经历——
    名牌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获得了航空电子专业硕士学位……忽然有一天从香港飞来一份价值一百七十万美元的遗产……他把得遗产的秘密告诉给一位最好的朋友……一位服装模特“偶然”与他相识……爱情故事……他们结成伉俪,新婚燕尔,同宿双飞……
    两个月后他的“维纳斯”象一个幻影似地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那个朋友,还有一百七十万美元的存折……朋友和“维纳斯”去了美国……他一夜间成了一文不名的光棍……
    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谴责那一对骗子。因为对于大多数人,再没有比看到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一日之间变成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更开心更快感的事了……甚至连他的自尊也难以保全了……从此他以修自行车为本行,兼利用一切机会倒买倒卖,炒美钞、玩股票……
    他一讲完他的“故事”便坐在沙发上吸烟,黑暗中那烟头一红一红,如同一只独眼一睁一闭。
    “因此你憎恶女人?”
    她的语调轻柔而且充满怜爱,似母亲跟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说话。
    “不是憎恶,是憎恨。”
    他的语调变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当时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
    “那……你后悔救了我?……”
    “……”
    “你杀了我吧,”她说,语调平静得连她自己也感到无法理解,“你杀了我吧!既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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