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公共频道,以为是个机会的他又去了公共频道,对公共频道深入了解之后,又人心思动,最后被王伟硬拉过来,最终成了王伟手下的一员大将。
在我看来金涛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当然我其实对男人长得帅不帅没有鉴别能力,我这样说是因为他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沉稳、精神与淡定。接下来便是脸上的那些疙瘩,这使他把自己一下子跟这些年已经不吃香了的小白脸拉开了距离。那些小疙瘩面积不大,也不醒目,没有湖南广电着名节目主持人马可的同类产品那么令人恐怖。我估计是偶发性的过敏反应,但他的女同事称之为青春美丽痘。金涛于是申明自己确实正处于青春发育期。他说这话既不学究也不油腔滑调,中气很足,还带有那么一点胸腔共鸣的意思,显得很磁性。
金涛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到今天为止,他正好进湖南广电满九年。他用“体制内”称呼湖南广电。
这并不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大学学的是音乐专业,毕业后分配在航空局工会。投身电视行业,他觉得跟个人情结有关。在一拨一拨年轻人的眼里,电视行业是梦工厂,能够参与到制造梦想的行业中,金涛觉得是件很拽的事。他是1999年年底进的娱乐频道,当时有一档脱口秀节目,应该是湖南省内早于“越策越开心”的一档脱口秀节目,叫“妙论大卖场”,主持人是刘仪伟。金涛把进入行业前三年当着是个人经验积累的过程,更多的是从事一些编导的工作,也就是最基层、最具体的工作。那时他最大的感觉,一个是苦,一个是累。非常苦,非常累。在湖南广电,这是大家共同的感受,电视劳工的感受。金涛曾经创造过因为加班七天没有离开办公室的记录。
一个星期都干了什么呢?
因为“妙论大卖场”是个话题性的谈话节目,需要事件,需要人物,一个星期待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找资料,跟嘉宾沟通。金涛至今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广电中心主楼二楼的一个办公室(曾经是天娱传媒艺人部),整整一个星期呀。终于到了周末,周六下午和晚上连续录节目,全部工作人员只有他和另外一个编导加上两个制片。录完以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灯光熄灭,他们四个人坐在黑黑的演播厅里,泪如雨下。
他们那时的基本工资非常低,像金涛那样的主力编导,月薪也就1600元左右。
其实也谈不上主力非主力,算上金涛,也就两个人。因为劳动强度和劳动报酬不匹配,很多人员都流失了,从娱乐频道到经视、到卫视,或者干脆离开了湖南广电。
他们带着梦想来到这里,找到的不是自我价值实现的满足感与工作着的快感,而仅仅是苦与累。后来金涛又换了几个栏目组,换来换去让他觉得在这种环境里面待着有点恐惧了。不错,这里有舞台,但是让人觉得自己永远是这个舞台上每一幕戏的戏子。今天这个幕一拉开你还能表演,明天这个幕一拉上,也许就没你什么戏了,也许你就该走了。湖南广电没有给金涛这种人可以把根扎下来的感觉。
1999年国办发了一份82号文件,要求大力推广公共频道,在县级广播电视实行三台合一的基础上,由省电视台制作一套公共节目供所辖的各县电视台播出,从中空出一定时段供地县播放自己制作的新闻和专题节目。随后,随着广电总局等主管部门的一系列政策付诸实施,我国除几个边远省份外,大多数省都于2002年7月1日准时开通了公共频道。
金涛认为公共频道会成为一个更大的平台,可以帮助自己实现更大的目标。他去了。第一次开大会就让人热血沸腾。领导激情满怀地说,建公共频道就是要最大地优化资源,实现每一个员工的价值,让大家三年内有房有车。
公共频道的人员来自各个频道,有经视的、有娱乐的,还有卫视的,算是一个组合的大家庭。第一年,大家士气非常高,每一个人都怀揣着一个梦想,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跳起来就能够得着的目标,尽管公共频道最早组建的时候没有办公场地、没有资金,甚至没有设备。
他们是被指派上阵的士兵。没有枪,没有炮,甚至没有盔甲,但是他们有一个任务,就是必须占领敌人的阵地,让胜利的旗帜猎猎飘扬。
这算什么?
这是一个童话。
这个童话一开始就注定了它必然破灭的命运。
各级电视台不是一个纯粹的经营实体,它是一个行政事业单位,属块块管理,湖南广电对底下各地州市县电视台没有垂直管理的职能,它们分别归属省、地、州委、县委宣传部管辖,同时肩负着喉舌和政策宣传员的重任。因此,由省台组建的公共频道是不可能取代各地州市县电视台的,客观地说,它是由行政手段组建起来的频道,有人称它为政策频道,可说一语中的,尽管有政策支持,资源优势,但并不意味着它就能理所当然地能控制观众手中的遥控器。
现在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公共电台电视台,像英国的BBC,日本的NHK,美国的公共电视(PBS),德国最大的广播电视台西德意志广播电视台(WDR)等都是公共媒体,但它们大都不播商业广告,而依赖政府的拨款和收视许可费来支撑运作,节目都以社会责任为己任,追求引导和服务社会公众。可是,我国现阶段的公共频道,从根本上讲,与其他的电视频道没有什么区别,仍需要从市场上讨饭吃,依靠广告收入来支撑运营。
在这种体制下,你会觉得,这个频道的存在还有前途吗?
不知道金涛是不是第一个感到迷惑的,但起码不是唯一的一个。他再一次失去了方向感。
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使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公共频道。那件事却跟金涛做的一档节目获得全国性大奖有关。
那个节目是2003年做的。当时湖南省永州电视台有个策划,想为瑶族做一个专题节目。瑶族主要居住地是在湖南永州和两广交界的地方,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迁徙式的民族,它的迁徙史和吉卜赛民族有点相似。那个时候湖南公共频道刚刚组建,给予它的定位就是一个公共的、大家的频道,它所要诠释的是对于人自身的尊重,对瑶族的追本溯源显然符合它的定位。
最早的策划便很艰难,因为那时公共频道刚刚成立不到一年,要从事这样一个大型节目的拍摄,地理跨度很大,必须通过省、市、县三级电视台的合作才能完成。金涛所在的省公共频道是牵头单位,往下永州电视台,再往下是永州所辖的九县两区,总共有十一个县级电视台配合。没法想象摄制组的条件艰苦到什么程度,省公共频道甚至没有自己的车,没有自己的摄像师。上面给他们的准备时间只有一个月,非常仓促,作为主创人员和节目组负责人,金涛对瑶族这个概念也是非常模糊的,对它的民族属性、历史文化完全不了解,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节目组实际上有两个任务:一个任务是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要有一个系列报道,叫做“千里瑶乡行”,每天在新闻节目中都要有一个五分钟的板块;另外一个主要的任务当然就是拍摄瑶族的专题片,那也是湖南民委支持的项目。
做过电视的人都知道,新闻的属性和专题片的属性在很多时候是不能兼顾的。因为拍专题片的手法和镜头感更讲究对镜头的表现力和对题材的深度挖掘,而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具有一定社会价值的人和事实的简要而迅速的报道,讲究的是时效与被关注度。金涛他们团队主力加起来也只有六个人,其中还包括永州电视台都市频道派过来的三个编导,既要保障每天的新闻播出,又要保障所拍的东西能够用来做专题片,这是非常难的。
金涛下去时在频道预支了5000块钱,让他带好整个摄制组,整个摄制组当时加起来有十多个人,得管好他们将近两个月的食宿和发生其他不可预知的情况时的应急,幸好有地方政府的配合,帮助解决了交通和吃饭的问题。金涛他们没车,频道的车把他们送到永州以后,举行了一个开机仪式,就走了。底下各县就采取接力的方式接送,整个拍摄过程就像一次迁徙,甚至不知道下一站的后勤保障会是什么。一切都无法计划和预知,取决于那个县的宣传部门对这次摄制是否认同和尊重。在这种情况下,金涛不得不扮演多种角色,第一当然是导演;第二是记者,得完成基本的采访任务;第三是团队队长,以保证那个松散的集体能够协同作战;第四是联络员,每当这一站快要结束的时候,得提前和下一站尚不认识的新的工作人员沟通好,确定在哪里接头以及安排接下来的拍摄路线和今后几天的吃喝拉撒。当然,一路下来让金涛也有不少收获,原来头顶上的来自于湖南广电的虚幻的光环,没有人认,一切都得靠在与别的不相识的人的沟通中去争取和创造。
拍摄历时一个半月,又黑又瘦的金涛回长沙的时候带了70多本素材带,每一本素材带60多分钟。
专题片的创作,应该有一条连贯的创作思路,但因为这个拍摄组人员构成的复杂性,这种思路随着人员的分散而显得七零八落。打个比方,某个素材有可能是临时加盟进来的永州电视台的编导和摄像拍的,他们在拍的时候固然有他们的创作思路,但到了金涛那里就断掉了,因为拍摄的人是不管后期制作的,不可能和金涛一起做剪辑,金涛得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把那70多本素材带串连起来。
这根线应该是什么呢?
如果金涛把70多本素材带全部连续性地看完需要70多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睡觉需要整整三天,那是足以让一个人头昏眼花、头昏目眩的。
慢慢地,金涛找到了线索,他觉得他要做的不是一个具有深度学术研究性的报告文学,也不是一个民族的历史片,而是一个对族群的认同片。那么好,当他们走过那个地方,走进那个族群,其实是可以带着对这个民族文化的强烈认同感介入的。他要求自己的片子侧重于对那个民族生存状态的记录和对他们情感的一种立体表达,因为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是什么肤色的人种,人的情感、人类的文化与文明,其实是相通的,是可以被把握、被认同、被尊重的。
光杆司令金涛这时身兼撰稿人和剪辑师,用一个半月的时间把70多本素材带变成了一共5集、每集15分钟的专题片。把700多分钟的素材变成75分钟的节目,这个工作难度是非常大的,因为有很多东西需要你去取舍。
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金涛的工作条件。这一次,他打破了自己的记录,创造了一个多月没有离开办公室的奇迹。不为别的,就因为那个时候公共频道的机房特别紧张,它既要保证常规节目的播出,还要保障其他一些制播分离的节目的制作,留给金涛的时间少之又少,他真的只能见缝插针。当时技术部主任无奈地跟他说:“没时间了,我只能给你凌晨两点到六点。”
金涛只能在这个时间进机房做事,他所有的生活时间都被颠倒过来了。他霸占了频道某位副总的沙发,每天上午六点钟以后就在上面睡觉,一觉睡到中午,随便往肚子里填点什么接着开始写稿子,因为片子需要增加一些文字做构架。一天、两天、三天……,将近一个月的时候,金涛有一种感觉,就是心力交瘁,突然发现电视失去团队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孤独的感觉,一种绝望的感觉,非常非常疲惫。有时甚至会觉得是不是干脆就睡觉算了,就那么逃了算了,丢下手头上的事去到一个别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金涛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原来意志是可以被磨练的,被磨练的意志将把人提升到另外一种高度。
简单一句话,在第二年举办的全国少数民族优秀作品参评会上,他们的作品“千里瑶乡行”获得了骏马奖专题片最高奖项——一等奖。
金涛拿着奖杯回来了,他很高兴,连家都没有回,拖着行李箱直接走进了频道总监的办公室,兴冲冲地告诉他奖杯拿回来了。
没有拥抱,没有握手,没有寒暄,甚至连屁股都没有离开办公椅,总监很平淡地望了金涛一眼,说,你把它交到公共事务部去吧。金涛当时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凉到了冰点的位置。
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的理由可能千差万别,但作为群体或集体的一员,他会非常看重那种被认同感。金涛后来对我说,哪怕你寒暄几句,问几句我这次参加颁奖晚会的感受,或者态度稍微真诚地跟我用心交流一下,我都觉得这里面还有一点点人情温暖和组织关怀在。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好字都没有说。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金涛离开湖南广电。
我无论如何不能批评金涛太敏感,或太小题大作。相反,我十分理解和尊重他的感受:当我们作为一个媒体去关注社会的人情冷暖的时候,我们自己的人情冷暖却被忽略了。在一个肩负了更多的宣传职能的单位里,它在宣传政策、公平正义、正气感和主张社会大众的权益的时候,它把它的工作人员当成工具而不是人,可以完全忽略员工的情感和他们的基本权利。在那里,你甚至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
幸好这只是个别情况。可是,在一个单位,如果这是百分之一,落到一个人头上,就成了百分之一百。
要说明湖南广电员工的生存状态,金涛一个人的经历也许太过单薄,我找到了苏建华。他是王伟公司“工龄”最短的一个人,却丝毫不掩饰对王伟团队的感情。他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那次是在佳程酒店的某间行政套房里,十多个人围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瞎侃,他说到国外的旅游、体育产业和国内的节会经济,让我眼界大开。
在王伟团队里,人们很亲切地叫苏建华为“海龟”。
1967年出生的他,1988年以专科生的学历进入湖南广电,他没有走后门,而是经过了极其严格的招聘考试,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经魏文彬签字画押得以上岗。他2001年去加拿大留学,在那里一待就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