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驰乐咬牙说:“是养父。”
韩老爷子锐利的目光锁在郑驰乐身上。
韩老爷子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郑驰乐临时改口时的滞缓。
事实上一听郑驰乐姓郑他就想起来了,同样的一双眼睛、同样的无畏无惧、同样的不卑不亢,跟记忆里那个拧拗的“郑连长”一个样。
韩老爷子没有亲历郑存汉和叶盛鸿的相识相知和分道扬镳,他见到郑存汉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块踢不动、挪不开的臭石头,谁的劝都入不了他的耳。
在他看来郑存汉和叶盛鸿的矛盾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只要两边坐下来好好谈谈,所有事都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叶盛鸿如果不是被郑存汉伤得深,也不会一记恨就是许多年,再也没有提起过郑存汉这个人半句;而郑存汉如果不是钻进了死胡同里,也不会在因伤退伍之后音讯杳杳,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
韩老爷子始终觉得有点可惜,因为郑存汉这人虽然固执了点,但却有着远超常人的眼光与才华,从他前头的指挥战例看来,要是碰上个好机会必然能大绽光彩。
说句老实话,他们这一辈的地位都是枪杆子打出来的。郑存汉如果没退,继续熬个几年,绝对不会默默无闻。
韩老爷子原本是想从他口里听一听郑存汉过得怎么样,没想到郑驰乐居然会扯谎。
郑存汉那种脾气,难道真的会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生个儿子?这实在太荒谬了。
韩老爷子久居高位,自然不会跟郑驰乐计较。
郑驰乐不说,他自己难道不能去打听?
韩老爷子不再追问,换了个话头:“那么你父亲他现在怎么样了?日子过得还好吗?”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他去世了。”
韩老爷子微怔,转念一想又放平了心。活到他这岁数,听到哪个老友去世已经不会太震惊了,毕竟死神早就守在他们周围时刻准备收割他们的生命。
只不过难免还是有些唏嘘。
他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郑驰乐想了想,索性全交代了:“两年前,老头子去得很安详,是夜里在睡梦里睡过去的。”
韩老爷子感慨:“到了我们这个岁数是喜丧。”
郑驰乐点点头,将话题拉回正事上:“您现在要去慰问一下里面的伤员吗?”
李院长也想起了这茬,交待情况:“有几位战士受了伤,也送到了吴医生带来的医疗队这边。”
韩老爷子知道自己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当下也不再多问,转头对吴弃疾说:“来,带我去看看你带来的医疗队。吴医生你的想法很不错,我们国家还在发展中,各方面都还很落后,人才特别缺,平时没什么,遇事就捉襟见肘了。这种节骨眼上就是需要多培养能敢领头、敢带队的人才,像你给我说的那样,大伙平时分个批次定期搞学习、搞研究,偶尔也学国外来个学术研讨会,遇上永交这种情况就让有经验的带着没经验的出来磨练磨练,争取把所有人都变成有经验、有思想、有知识的专业人才,再遇到这种事就不会无人可用了。我是外行,不插手,你这个内行人回去后先理理思路,改天写个详细的报告上来,要是你的方案真有可行性,国家一定大力支持。”
吴弃疾大受鼓舞,点头应是。
送走韩老爷子、安置完所有伤员,郑驰乐才问起吴弃疾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弃疾也不隐瞒,把所有事都告诉了郑驰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跟郑驰乐猜测的差不多,半夜出现险情后他和关靖泽第一时间赶去最前线,没想到不久之后韩老爷子也出现了。等各个巡逻队都陆续回来报告情况、知道伤员不多后韩老爷子才缓和了脸色,问起吴弃疾相关的事。
吴弃疾见机会难得,顺嘴提起了国内医疗体系还有很多空白区域,也许可以利用国家政策进行行政干预,将某些方面规范化,或者将某些方面好好整顿、补充。韩老爷子听完后很重视,于是回头就有了刚才那番话。
郑驰乐听完后觉得韩老爷子并不像传言中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儿。
正相反,从刚才短暂的接触看来,韩老爷子心里始终装着民众,而且还十分重感情。毕竟他外公因伤退伍时不过是个连长,韩老爷子却能记住这么多年,并且还能凭着他的一双眼睛认出来!
郑驰乐并没有怨恨过韩家。
抛弃郑彤娶了别人的是叶仲荣,韩家的女儿很可能并不知情,他能怨恨什么?
见过韩老爷子后他更坚定了不跟叶家扯上关系的念头。
韩叶两家门当户对,两家儿女的结合也代表着政治和利益的结合,叶仲荣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认他这个儿子、毁了大好的联姻关系?
叶家当初想要他死,现在很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何必为了那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惹祸上身!
郑驰乐面色沉沉,静静站在原地一会儿,跑回去给伤员做复查。
57第五十七章:狡猾
灾情逐渐稳定下来,关振远也从前线退离。吴弃疾大手一挥给郑驰乐一个清单;让他带队去省会审查一下后续补充的药物;也算是给他们两甥舅一点相处的时间。
郑驰乐没有因为任务简单就掉以轻心,老老实实地带着人去审查药物。等他完成吴弃疾交待的工作之后已经是中午的;关靖泽正好也忙完了自己的事,过来找郑驰乐一起个工作餐。
可他们刚端着饭坐下,就有一个勤务兵找了过来:“小郑医生,老首长想跟你吃个饭。”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眼里都掠过一丝忧心。
郑驰乐倒是很快缓过神来;他把自己的饭往关靖泽手上一堆:“不能浪费;你把我的也吃了。”
关靖泽点点头,提前预约他的时间:“回头见。”
郑驰乐挥挥手说:“回头见。”
郑驰乐抵达韩老爷子的住处时韩老爷子正坐在桌边不知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打量着郑驰乐。
这一次他看得比上一回要仔细。
郑驰乐的体型跟年轻时郑存汉很像,虽然还没长到那么高,但看起来已经非常匀称。站着的时候总是把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弯腰。
可在某些方面,郑存汉又狡猾得无师自通,比如在分析战局时他总是比任何人都要敏锐,用起险招来又准又好,并不拘泥于常例。
他非常顽固,可偏又想得比谁都通透,是个相当矛盾的人,只要跟他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韩老爷子觉得如果郑驰乐的脾气像他外公的话,肯定不会让别人安排他的人生。
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找郑驰乐面对面地谈谈。
郑驰乐不知道韩老爷子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世,心里还有些忐忑。
没想到韩老爷子似乎真的只准备请他吃顿便饭,见到他后就招呼他坐下,让勤务兵把饭菜送了上来。菜色并不丰盛,只是简单的三菜一汤,两个素菜一个荤菜,汤也只是蛋汤。
韩老爷子似乎还觉得奢侈,补充道:“本来我不吃荤,不过你是少年人,还在长身体,所以就叫人做了个肉菜,吃吧。”
郑驰乐说:“谢谢老首长!”
两个人都努力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的基本原则,埋头吃饭。韩老爷子步入老年后食量不大,没一会儿就吃饱了,坐在一边看着郑驰乐吃饭。
虽然对面是韩老爷子,郑驰乐却也没太拘谨,察觉韩老爷子在看着自己后他笑了笑:“我要吃挺多的,下午还有事,饿着没精神,剩下这些菜我就包圆了。”
韩老爷子越看越喜欢。
在他这一辈人眼里孩子能吃就是福!他不是没跟郑驰乐这么小的娃儿吃过饭,只不过能跟他接触的孩子家庭都不一般,在他面前反倒不如郑驰乐放得开,至少没哪个人敢放开肚皮来吃。
而且郑驰乐虽然吃得不少,但仪态还是很端正的,吃相很好,不会狼吞虎咽。
这样吃饭才是享受。
韩老爷子始终觉得教养不是忍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所以他一向最看不上在他面前藏着掖着的人,倒是郑驰乐这样的脾气很对他胃口。
真是越看越满意。
等郑驰乐吃饱,桌上也换上了两杯开水。
韩老爷子和郑驰乐对视片刻,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老郑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我刚到任上,叫他来跟我一起吃饭,他还真的大大咧咧地来了——不仅来了,还吃得很开怀。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是他教出来的。”
郑驰乐一愣,恍然回到了儿时的生活。
那时候他向来无法无天,郑存汉脾气暴烈,动不动就劈头盖脸的骂,可他不服,昂起脖子就跟郑存汉吵。可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好好相处的时候的,他三四岁时拿了郑存汉的毛笔到处乱画,郑存汉看到后出奇地没骂他,反而开始给他启蒙。
他那手字就是从郑存汉那学来的。
那时郑存汉曾经这样教他:“做人就要跟写大字一样,恪守原则,方正刚直,该退的时候你要退,该进的时候你要进,就算是弯了、折了,心里也要有个度在那儿——要不然看上去就很难看,字不成字,人不成人。”
“前世”的怨怼渐渐淡却后,那些被遗忘的相处时光反而清晰起来。
他的性格确实跟外公十分相似。
郑驰乐说:“老头子确实教给我很多道理。”他以为韩老爷子是为了了解郑存汉后来的生活才把他叫过来,自发地聊起了一些关于自家外公的事。
韩老爷子也不打断,只是仔细地听着。他已经打听到了,郑存汉对外一向宣称郑驰乐是他老战友的遗孤,所以郑驰乐要管郑存汉当父亲,要管亲生母亲当姐姐。据说有段时间郑驰乐闹腾得厉害,被郑存汉送到了岚山监狱附近的小学寄宿。
自那以后郑驰乐就学乖了,成绩依然优异,但却没了那上天入地浑不怕的牛脾气。
韩老爷子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不过人世间的辛酸苦辣他多少也尝了个遍。
他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从小被告知没有了父母亲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更何况郑驰乐的亲生母亲郑彤本来就在身边!
从他发现的蛛丝马迹看来,郑驰乐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也许郑彤曾经因为一时情难自禁而将真相告诉了他,偏偏又被顽固过头的郑存汉死死按着不让相认,郑驰乐才会那么闹腾。
后来被远送、被告知郑彤结了婚,这个小娃儿又该是怎么样的心情?
韩老爷子本来就有些喜欢郑驰乐,这么一想总觉得为这个小娃儿难受。
从总的方面看来,郑存汉的做法是对的,按照他的安排去做郑驰乐母子俩绝对可以和乐一世,做一对感情极好的姐弟。可郑存汉做事总会忘记考虑感情这一变数,母子日夜相处,那样的秘密又怎么可能隐藏一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郑存汉自己那样绝决,遇事总是不带丝毫感情地做出选择。
韩老爷子看着郑驰乐,目光越发爱惜。
郑驰乐挑出跟郑存汉有关的记忆给韩老爷子说了一遍,却不其然地对上了韩老爷子满是关爱的双眼,一下子就愣住了。
韩老爷子的情绪早已收放自如,他怕吓着了郑驰乐,缓声说:“这些年老郑过得不是很好啊。”接着反倒是他给郑驰乐说起了郑存汉当初的事。
郑存汉鲜少提起自己的事,郑驰乐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过往。
对于别人来说那是峥嵘岁月,可对于郑存汉而言那并不是多好的回忆,因此他始终闭口不提。
但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段日子也有种别样的不凡——即使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
郑驰乐沉默下来。
郑存汉临去前的一晚也特别叮嘱他别搅和到叶家那趟浑水里面,回想起来郑存汉当时确实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没想到藏着的是这样的过去。
有这么一段老恩怨在,情况就更加复杂了。
郑驰乐理解叶盛鸿的怨怒,如果他不是重来了一遍,肯定也没法放下心结重新审视一切。也许郑存汉的做法有他自己的道理,有他自己的考量,是当时的最佳选择,可他们在感情上依然无法接受。
现在他外公已经死了,这注定是一段无解的仇怨。
所以郑存汉再三叮嘱他别跟叶家扯上关系。
只不过……
郑驰乐的心猛地一跳。
韩老爷子为什么要对他说起这些?从韩老爷子的话里看来当初他们也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为什么会特意把他找过来聊这么久?
郑驰乐可不信韩老爷子是因为老来寂寞,想找个人聊聊!
郑驰乐抬眼直迎韩老爷子的目光。
韩老爷子喜欢他敏捷的思维,也不绕弯子了,他善意地一笑:“其实我找你来不是想聊这些,这几天我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刻意的停顿让郑驰乐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韩老爷子似乎还有意吊他胃口,郑驰乐眼神微凛:“老首长,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这下轮到韩老爷子愣住了。
他看着郑驰乐坚定的目光,心中一恍惚,恍然间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郑存汉。那时候他并不同意郑存汉去出最后一个任务,可不知怎地,对上郑存汉的双眼后他居然无法拒绝。
就是这样的秉性!只要认定了的事他就会朝着自己选好的方向走下去,无论前面是荆棘满路还是鲜花遍地,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都没有差别。
韩老爷子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大包大揽地将事情安排下去,否则这娃儿要是犯了拧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韩老爷子也看着郑驰乐:“说吧。”
郑驰乐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我知道您也许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我这里只有我知道的版本,我的母亲下乡时爱上了一个城里来的知青,比她大上几岁,说自己叫荣重。分别时他们没有给过彼此任何承诺,于是各自回家以后我的母亲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我五岁那年她看到一个同窗从首都带回来的婚宴照片,才知道自己连对方的真名都不知道。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荣重’其实叫叶仲荣,很清晰易懂的化名,而且非常贴切。”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依旧带上了点儿讽刺。
对于无关的人,郑驰乐嘲讽起来一向没有客气可言。
韩老爷子当然听得懂他的话,郑驰乐的意思是叶仲荣以荣华权贵为重,他想要为女婿辩解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太单薄太牵强。当时的情况叶仲荣是骑虎难下没错,可他要是把话说明白了,韩家能挑的人多得是,难道还非逼着他答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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