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思祥对上他的目光,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杨铨倚着栏杆,掏出根烟抽了起来。
他现在不缺钱,地位也不低,衣着虽然是以舒适为主,但质量也是非常好的;他抽的烟已经很好,而且是所谓“健康烟”,听说可以减少里面的有害物质,不伤肺;他已经不太喝酒,喝酒也只喝好酒,人人都夸他好品味。
事实上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早年他父母去外地打工,只有他自己跟老酒鬼爷爷住在一起,家里酒没了,爷爷就叫他去买;钱没了就赊,赊到人家不肯卖了,爷爷就叫他去偷!当时人人都笑他是“三只手”,因为小偷小摸被学校警告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杨铨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田思祥和刘贺的时候,是因为偷了别人家的废铁被按在地上打,当时他抬起头一看,正好对上刘贺嫌恶的目光。
他在心里冷哼:这些好学生,回头有你们好看!
没想到田思祥却跟刘贺说了两句话,然后自己走了过来,非常有礼貌地跟对方道歉:“他是我们学校的,家里穷,父母不在家,爷爷又好喝,一时犯了昏才会动您的东西,现在东西还在,您也打过他了,能不能放过他一次?”
好学生说一句话比他这种“小流氓”说话可要管用多了,对方想了想,摆摆手骂咧着让他们走了。
当时他就愣住了。
等刘贺跑过来拉着田思祥跑,边跑边告诫:“你管他干嘛呢!要是他缠上你了怎么办?”
他揉揉唇角的伤口,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过身往另一边走。
对于那种好学生来说,他离得远远地,应该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杨铨对田思祥的了解,远远多于田思祥以为的那样。
他叼着烟,笑着说:“刘贺那个侄儿好像很不错,三两下就把刘贺的位子给占了,刘贺还觉得自己把他使得溜溜转,真是太有趣了。”
田思祥沉默下来,刘贺的侄子他见过,似乎叫刘启宇。这个刘启宇才来了没两个月呢,刘贺就已经放心把很多事交给他办了,他还以为是他们叔侄之间够亲近才会这样,难道另有原因?
杨铨取出烟,伸指慢悠悠地弹了弹烟灰:“刘贺那个人从小就没有办大事能耐。比方说你们被人弄出学校的那会儿,要是只有你自己的话,肯定不会闹得那么难看吧?”
田思祥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那么久以前的事,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向杨铨,却发现杨铨正深深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就像少年时他偶然对上的、还是少年的杨铨的视线那样,带着些莫名的探究和暗涌。
过去了的事田思祥很少会去回想,但如果当时不是和刘贺共同进退,他应该是可以脱身的,毕竟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在没有证据、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向强权发难——那不叫勇敢,叫鲁莽。
田思祥说:“以前的事还说来做什么。”
杨铨意有所指地说:“三岁看老。”
这慢悠悠的“闲聊”比任何事都让田思祥难受,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杨铨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你岳父最近的动向。”
田思祥迟疑片刻,将关振德的打算告诉了杨铨。
杨铨仔细地听着他说话,不时随意地抽了口烟。等田思祥说完了,一根烟也抽完了,他摁熄了烟头:“走吧,回去。”
田思祥点点头。
杨铨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说:“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做到某些事,有些习惯还是改一改比较好。”
田思祥霍然抬头。
杨铨正学着他的动作,把手伸到了口袋里,仿佛在抚按着什么。
田思祥睁大了眼睛。
杨铨淡淡地说:“压力太大会用固定的、习惯性的动作来让自己安心,这是人的本能反应。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我们可以凌驾于本能之上——当然,大多数人是忍不了的,所以人和人之间又可以区分开来。”
扔下这段话后杨铨就转身走了。
田思祥怎么都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杨铨。
这一天之后杨铨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彻彻底底地从定海,甚至是华国消失了。
也是在他见过杨铨之后的第二天,有个调查组将他找了过去,想要跟他了解相关的情况。
田思祥再三试探,获知对方背后站着的人是叶盛鸿之后就给出了手里捏着的证据。杨铨那个人很小心,指向他的内容少之又少,反倒是他“岳父”的真面目被彻底揭露出来。
田思祥交待完后就被保护起来了。
等他“岳父”浪荡入狱、他的第二任妻子到处找人,他却没敢再出现。对于这个妻子,田思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妻子长得绝对不好看,但心却不坏,对他“岳父”的所作所为也毫不知情。
可他心里的妻子,只有为他生下女儿的“前妻”。
这只是田思祥的为难而已,定海省的局面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里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当其冲的就是身在漩涡中的关振德。
关凛扬还在首都党校上课,在听到关振德被双规之后非常镇定。
在跟关振德断绝关系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知道这种事明显会波及到自己身上,但他没太担心。一来以他现在的年龄,就算有影响也不会很大;二来他本来就不打算正正经经地往上走,他根本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在知道关振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着手针对孟家时,关凛扬就彻底放弃这个“父亲”了。
等听说关俊宝不知怎么摸到了首都的关家大宅,在大门外哭昏了被抬进去之后,关凛扬止不住地冷笑。
那位老爷子一直不喜欢他母亲,因为觉得他母亲配不上关振德,连带地也不喜欢长得跟母亲相像的他。
事实上关凛扬觉得那位老爷子唯一喜欢的只有关振德这个儿子,瞧瞧那位老爷子对他二叔和他堂弟的态度,同样也不亲近!
这个关俊宝一“回家”就把关振德给弄倒了,要是回了关家,指不定得惹出什么事来。
不过就算是为了膈应他这个“逆孙”,那位老爷子也许也会把人留下吧?希望他不要引火烧身才好。
关凛扬不无恶意地着想。
同样目睹了这场风波的还有刘启宇。
他叔叔刘贺已经因为证据确凿而入狱,对外的罪名是亏空工程款,实际上是因为“涉外”。
涉及了跟国外勾连、出卖国家利益的众多事项。
当然,亏空也是真的,这一点刘启宇非常确定,因为光是他从刘贺那里要回家的钱就不是刘贺自个儿能拿出来的。
再加上……
刘启宇背着行李包跳下了火车,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
他这位叔叔还给自己留了一大笔救命钱,要他好好保管,日后用来上下活动!不过从这场风浪的涉及度来看,他这位叔叔很可能要在牢里蹲一辈子了,所以那笔钱干脆就由他帮忙花完好了。
刘启宇正准备出站,突然感到后颈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着的床似乎在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像是在船上?
刘启宇心头一跳,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跑到门边尝试着拉开门。
外面果然是黑幽幽的水面。
刘启宇快步跑上甲板,就看到有个中年人斜倚在那儿,他看起来很瘦,夹着烟的手指也非常地瘦,一点橘红色的烟燃在他指间,看起来非常漂亮。
刘启宇认得这人——这人是杨铨!
刘启宇见过杨铨两面,饶是他这人无天,却还是对杨铨非常忌惮。因为这人的目光深不见底,轻轻瞟你一眼都能让你心里发寒。
更让刘启宇想不透的是,杨铨这人明明也没有亏待他自己,各种事却又做得很完美,就像在定海那边一样——杨铨居然大包大揽地接下了一堆烂摊子,美其名曰“前期投资”,实际上把“投资”扔在关振德那种人身上明显就是肉包子打狗啊!而关键在于,杨铨竟然把那些烂摊子都收拾好了!
杨铨显然不是好人,可他做过的事结果好像都是好的?
如果刘贺喝醉时说的那句“杨铨跟东瀛人有关系”是真的,那杨铨是不是就是从东瀛人手里拿了钱使了关系来做这些“好事”?
这么一想,刘启宇更想不透了:杨铨的目的是什么?
刘启宇的困惑写在脸上,杨铨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次动手的人来头太大,我们在国内是呆不下去了,我准备去外面玩玩,相信你也会喜欢。”
刘启宇说:“为什么?”
杨铨指了指刘启宇的眼睛:“狂热,偏执,疯狂,你的眼神很让人难忘,也很让人喜欢。我知道你跟我是一类人,肯定会很享受下一轮游戏。”
刘启宇忍不住问:“什么游戏?”
杨铨从口袋里掏出份地图,点着其中一块地方说:“到这个地方累积再一次光明正大出现的资本怎么样?相信我,他们再次看到我们时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
刘启宇说:“这里很危险。”
杨铨挑眉:“你害怕危险?”
刘启宇从杨铨眼里看到了他非常熟悉的亮光。
他们是同类!
别人害怕危险,他们热爱危险——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视道德若弃履,肆意地践踏——每当做着这样的事时心中总有别样的刺激快…感。
刘启宇说:“我开始期待了!”
杨铨一笑:“你不会失望的。”
与此同时,关老爷子从他“孙子”关俊宝听到了很多事,包括张世明今年在定海活动过好几回、关振德说关振远要害他之类的昏话。
要是换了平时关老爷子还没那么容易被哄昏头,可这会儿关振德被停职查办,关俊宝又长得跟关振德非常相像,他一看到关俊宝想到自己错失了大儿子的童年,想到要是大儿子一直被自己带在身边养,说不定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痛心加上愧疚,关老爷子听到关俊宝的话后心头的火就腾腾腾地烧了起来。
张世明跟关振远那么好,他出现在定海就等于是关振远有心摸清定海的消息!
叶家那老家伙一到定海就开始动作,目标那么明确,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煽动!
关老爷子越想越气,自家兄弟都这么算计,这个二儿子实在没法要了!
他往永交打通了这一年来的第一通电话。
关振远还没搞清楚是谁呢,就被关老爷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大意是“你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哥哥”、“你对得起你的姓吗”、“你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关振远抓住听筒的手微微发颤。
等听到最后一句,他才颤声说:“失望?你真的对我有过期望吗?”
他的声音之所以会发颤是因为气愤,气愤自己居然曾经还盼着自己和老爷子之间还有一丁点的父子感情。
关振远第一次先挂断了关老爷子的电话。
102第一零二章:触景
定海那边的事渐渐平息,首都那边又传来个大消息:关老爷子的职位换了;换成了没什么实权的“顾问”;原来那个职位居然是由因病退下去休养了几年的陈老。
叶家那边也不安宁;就跟一报还一报似的;关家老大被捋下来了;叶家的老三也出了幺蛾子。叶盛鸿反应很快;大公无私地让人把自己儿子革职了;顺手又借着这股东方将叶家上下清洗了一遍。
叶家老三本来就是叶家老大的“盟友”;叶盛鸿动了他;相当于大大地削弱了他家大儿子的力量。
许多人都从这一系列变化中嗅到了很多东西:关家没戏了,叶家却是要变天了。
也许某个阶层很快就要多个新面孔!
这些消息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早早得知了。
关靖泽是直接相关的人,他已经从关振远那得知老爷子的立场;心寒之余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借老爷子的势。
郑驰乐倒是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唯一令他欣慰的就是叶家老三没了职权,再怎么闹腾影响都大不到哪儿去了。既然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心思来关心自己这个“威胁”。
他唯一头疼的是叶曦明好像讹上他了,写信频率堪比当年他跟关靖泽往来信件的次数!
——这家伙连今天眼皮跳了几次都要写进信里问他是怎么回事。
秋去冬来,年底很快又到了。
关靖泽再怎么不愿意都要去永交那边过年。
本来关靖泽是想让郑驰乐一起去的,但跟郑驰乐觉得还是应该留在季春来这边过,没答应。
关靖泽一个人去了永交。
佳佳见郑驰乐没跟着一起来,扁扁嘴就想哭,但还是忍住了,抓着关靖泽的衣角问郑驰乐什么时候过来。
相较之下更失望的是郑彤,她以为郑驰乐和关靖泽那么好,关靖泽说不定会说服郑驰乐过来过年。
关靖泽将郑彤的神色看在眼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语气平静得近乎冷冽:“如果真的想的话,为什么不去淮昌呢?真那么忙?现在永交和淮昌已经通车了,乐乐也忙,可乐乐也来看过佳佳很多回。真正放在心上的话,怎么都能挤出时间!说到底你还是在逃避,你还是觉得乐乐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关振远说:“靖泽,你怎么说话的?别说了!”
佳佳也怯怯地揪了揪关靖泽的衣角。
关靖泽意识到佳佳还在场,把她抱了起来,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处。
本来他们的假期就不多,好不容易能凑在一起却又得分隔两地,他心里能舒坦吗?郑彤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之一,这点关靖泽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郑驰乐那个人看着开朗又开心,有时候却喜欢把事情都闷在心里,他真要是什么事都能往外倒的脾气,“前世”就不会倔着脾气一次都没到关家、一次都没走到郑彤面前质问她,硬生生地煎熬了那么久。
郑彤呢,也许出发点是为郑驰乐考虑,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她心肠硬得很,没有正面地、直接地给过郑驰乐半点他应该得到的爱。
所以关靖泽才会直接说出心里话。
郑驰乐说不出口的东西,由他来开口!
郑驰乐没去永交,其实没想那么多。
永交那边他总会过去的,可季春来、吴弃疾、赵开平他们都在淮昌,他过年的地方当然只能在淮昌,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
年关将近,郑驰乐也放下了手头的事,开始去给各家拜年,该跑动的一个都没漏掉。
回到诊所时他也没闲着,乐呵呵地应邻里的要求给他们写春联,这也不是因为他写得多好看,就是邻里见他长得俊、脾气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