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情况无疑是惨烈的。
丁开怀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听完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一时间没法消化掉。
郑驰乐却了解到另一件事:原来东村和西村就是那时候开始分化的,西村出了闹得最凶的那批人,东村却大多都在为王家说话,因为王家以前在青花乡确实做了不少好事,比如说粮荒时还曾经将粮食分给乡人,再比如说耕作的经验也没藏着掖着,都大大方方地教给了其他人。
东村人看不惯西村人的做法,西村人却用上新学的词骂东村人捧“资本主义”、“封建势力”臭脚,两方的纷争逐渐加剧,从此结下了仇。
郑驰乐花了半天的时间走了一遭,往回走时夕阳已经下山,金黄的余晖落满山脚。
丁开怀走在他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
丁开怀跟着大伙看电影时最恨的就是东瀛鬼子,看到他们举起长枪和尖刀就咬牙切齿,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人也可以这么对自己人。
就这么沉默了一段路,丁开怀对郑驰乐说:“小郑哥,我很难受。”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因为你很善良。”
丁开怀说:“山上有座道观,我们常去上面捣乱,因为我们觉得道观里那个老道人脾气太大,动不动就骂人,还一个人占着那么大的道观不让人进去!现在我知道了,他是有道理骂人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差点拆了他的道观!而且一开始他也不是一个人的,只是其他人都死了。”
郑驰乐看着丁开怀一脸难过,一时找不到话宽慰。
他走访时没避开丁开怀就是因为他很看好这个少年,他想要让这个少年看见更多的东西,然后走得更远。
而看到的东西多了,难免会有感到痛苦的时候。
郑驰乐说:“还有力气吗?”
丁开怀原本都快哭了,听到这话后又打起了精神:“还有,要去哪一家?我们这就去!”
郑驰乐说:“我们上山,这座山这么高,爬上去后也许又累又饿,你还能坚持吗?”
丁开怀说:“能!”
两个人开始沿着狭窄的山路拾级而上。
一路上丁开怀都在跟郑驰乐说这个老道人的事,这老道人的年纪谁也不清楚,听说已经很老了,但还很精神。所有小孩都被家里警告过不要靠近道观,因为这个老道人脾气很坏,小孩子都下得了狠手教训——一开始有好些小孩不信邪跑想攀墙进去,都从墙上直直地摔了下来,西村那个瘸子的腿当年就是这么摔坏的。
后来渐渐就没人敢靠近了。
丁开怀去招惹老道人还是因为一开始学校房子漏水,想起这么大个道观可以借用,所以特意跑上来跟老道人商量。
结果当然是被老道人骂跑了。
丁开怀心里有气,每次跟别人经过道观时都远远地大声叫嚷“小气鬼”“铁公鸡”“活阎王”……什么难听喊什么,老道人起初还骂咧几句,后来就没声音了,压根不理会他们。
丁开怀见老道人也没有出来打人,开始变本加厉地跑去道观门前搞破坏,不是拍门就是踢柱子,等那个老道人拿着掃把走出来时他就一溜烟地跑了,气得老道人吹胡子瞪眼。
丁开怀知道当年的事情后心里很后悔。
郑驰乐听完后揉揉丁开怀的脑袋。
丁开怀说:“我要跟他道歉。”
郑驰乐敲响了道观的门。
道观虽然只有老道人守着,却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常年都有人维护。
郑驰乐敲了一会儿门后里面就传来一个苍老而带怒的声音:“谁?”
丁开怀抢着说:“是我!还有小郑哥,他是我们青花乡新来的乡长!”
里面的声音变得更怒了:“滚!”
郑驰乐也不急:“我们还没吃晚饭,没力气滚,你能给我们吃点东西再赶人吗?”
老道人这次说了三个字:“滚犊子!”
郑驰乐说:“其实我会开锁,里锁外锁都难不倒我。”
老道人冷笑:“那你倒是开开看,这是我们先祖传下来的连环锁,连当年那群畜生都拿它没办法。”
郑驰乐语气轻松:“人多的话,直接撞门不就行了。”
丁开怀拉了拉他。
郑驰乐示意他稍安勿躁:“只有我一个也不是问题,实在打不开锁,拆门多容易。我只要把连着门的几根栓子拔掉,你的门就会轰地一下,倒了。”
老道人静默片刻,说道:“你想说什么?”
郑驰乐说:“当初也有人护着道观吧?这么一扇门,并不能阻挡动乱的脚步,所以当初挡在道观面前不让其他人靠近也是有的。那时候有推墙的人,也有护墙的人,也许护墙的人最后也倒下了,但他们确实曾经站出来过。你做过的好事,并不是全部人都忘记了;有些人做下的错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忽视。您永远闭门不出,自然避开了很多麻烦,但也挡住了很多好事。”
老道人不说话。
郑驰乐说:“其实您也并不是硬心肠的人,最好的证据就是您对开怀的容忍度很高。对于他的怒骂和捣乱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最开始来到道观的理由已经打动了您。”
丁开怀忍不住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却静静地看着禁闭的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一个身穿灰蓝色道袍,面带长须的老道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丝毫没有传言中的凶狠。
他睨了郑驰乐一眼,开口问:“你想做什么?”
郑驰乐正色回答:“我想改变我看到的东西。”
改变并不是多容易的事,但郑驰乐和丁开怀总算是吃上了老道人招待的第一顿饭。
接下来几天郑驰乐都是白天照跑,晚上上山跟老道人闲聊。
老道人脾气不大好,但对于种东西很有门道,平时吃的东西都是自给自足,等到道观需要修缮时他就到山里采参去卖。他自己“卖相”不错,不发脾气的时候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换钱倒也轻松。
这天丁开怀被县里的老师找回学校帮忙,郑驰乐一个人上了山。
郑驰乐跟老道人已经熟稔起来,聊着聊着就问起老道人会不会帮人算命。
老道人闻言立刻吹胡子瞪眼:“那都是江湖骗子干的事,糊弄别人用的,我们师门可不允许做这事儿。”
郑驰乐问:“那你们做什么?”
老道人捋捋他的长须:“我们先祖是负责司天监的,简单来说就是观天象!观测时运变化。”
郑驰乐说:“听着很牛气,看出时运以后能改吗?”
老道人撇撇嘴:“改运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关我们什么事?你要知道司天监以前可都是对皇帝负责的,皇帝才会关心这个。”
郑驰乐一脸了然:“也就是说你们那一套搁在现在根本没什么用……”
老道人:“……”
老道人正要辩驳郑驰乐几句,道观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123第一二三章:月下
打开道观门;月色正好;洒在道观附近的松林上。月下的长松影子抵及台阶;松针缝隙间筛落的月光把一路上的沙石和落叶剪得很细碎。
关靖泽就是踏着这样的夜色来到山上的。
关于道观的故事关靖泽在榆林乡那边也听说了,只不过榆林乡跟那时候的事不大;他也没有第一时间登门。这几天处理完榆林乡的事;关靖泽动了念;也就趁着饭后的闲暇走上山。
等看到来开门的郑驰乐;关靖泽也没多意外。
郑驰乐动作向来很快,青花乡既然有那样的遗留问题,郑驰乐肯定会着手去解决,这才是郑驰乐的性格。
几天没见;关靖泽忍不住盯着郑驰乐直看。
忙着正事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他不会特意拨出空来想郑驰乐,可等见着了人心里就没法平静了。
真是恨不得把人拉过来亲一把。
可惜不行,边上还有人!
这时老道人已经在里头问:“谁来了?是不是开怀那小子?”
郑驰乐问关靖泽:“你是来做什么的?”
关靖泽说:“听说了道观的往事,来拜访一下老道长。”
郑驰乐点点头:“那我领你进去。”
关靖泽跟着郑驰乐走进道观,就注意到整个道观虽然有种冷清感,但维护得很好,至少墙和柱子连半个剥落的地方都没有。
而走在道观之中的郑驰乐,看起来也比分别时沉静了不少。
郑驰乐这个人有时候其实把情绪藏得很深,关靖泽再怎么深究都抓不准他的真实想法。关靖泽看着郑驰乐笔挺的背影有些走神,不知怎地就想到了自己曾经注视着的少年时的郑驰乐。
那时候郑驰乐也是这样往前走着,跟人谈天说笑,仿佛永远不会有忧愁的时候。
在那静谧的校道上他们常常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会跟谁说话,郑驰乐交郑驰乐的朋友,他也有自己的圈子,两个人仿佛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
尽管他们都是其他人口中议论最多的人,他们却没有单独地跟对方说过半句话。
回想起来那时候徘徊在喉咙里的犹豫着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预感到一旦开了口,禁锢在心底某个角落的感情就会决堤而出,将自己彻底淹没。
他最终还是忍耐住了,只在梦中留下点儿影影倬倬的念想。
因为那时候他还不能把握自己的未来。
也没有把握获得郑驰乐的回应。
现在他已经可以了。
郑驰乐并没有注意到关靖泽跟往常一样黏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将关靖泽领到老道人那,介绍道:“道长,这是关靖泽,他被分到了榆林乡那边,职务跟我一样都是乡长。”
老道人对榆林乡倒是没有特别的感觉,点点头说:“我以为你已经够小的了,没想到还有一个。”
郑驰乐不客气地拉关靖泽坐下,信口忽悠:“道长说他可以夜观天象,感知时运,你觉得怎么样?”
老道人听到他那儿戏的语气,知道他跟自己混熟了,想从自己口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来呢。他也不上当:“你还不信了是吧?我也没想着让你信,时运这东西不好提,提了容易招来晦气。你小小年纪的,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郑驰乐当然不是真的想知道时运的变化。
即使碰上了“读档重来”的奇异遭遇,郑驰乐也不信什么时运。时运时运,也就是某一时期事情发展的轨迹,自己身在局中,知道了它又有什么用?怎么去改变这个轨迹,终究还是取决于自己的抉择——能改变的,事到临头自己自然会做;不能改变的,知道了也只是平添遗憾而已。
眼看老道人不吃激将这一套,郑驰乐明晃晃地亮出自己的意图:“我这几天跑遍了整个青花乡,发现能快速累积起步资金的路子不多,所以我准备在山上做人参种植的试点。”
老道人站了起来,绷着脸:“你要是希望我把种药的经验拿出来给你,你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郑驰乐沉默下来。
老道人转过身说:“我们并不是没有教过他们,那时候我们和王家,都是好心好意地把一部分栽培的窍门告诉他们,他们挨饿的时候王家放糧,他们生病时道观给免费救治,结果怎么样?都是一堆白眼狼!”
郑驰乐也站起来:“对不起,道长!”
老道长说:“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问题。你一个小娃儿能做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很晚了,回去吧。”
郑驰乐说:“那我明天再来看道长。”
关靖泽见谈话进行不下去了,也站起来说:“我也改天再来拜访您。”
老道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说道:“你们选的路,不好走。”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视一眼,都微微一愣。
不知怎地,他们都感觉出老道人说的并不是他们的仕途,而是别的东西。
因为老道人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提醒他们的人。
郑驰乐回答得很干脆:“既然已经选了,就别去想它好不好走了,再难走的路一样能走下去。”
关靖泽没有说话,但神色同样坚定。
老道人静静地凝视了他们一会儿,才说道:“你们有决心就好。”也不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对郑驰乐两人招呼,“跟我到里面看看吧。”
郑驰乐和关靖泽跟着老道人走进道观的主殿。
老道人的师门供奉的是“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在三清殿的内墙有着不少壁画,都保留得很好,大意都是“三清”下世度化世人的情境。跟别处的区别在于这儿的壁画非常实在,大多是“三清”将观测天象、预测天气、栽种作物、制作工具等等方法授予世人的画面,看得出老道人的师门确实是在积“普世”功德,用这种“格物”方法来传道。
郑驰乐还是第一次受邀踏进主殿,心里对老道人的过去有了更深的认识。出身在这样的师门,老道人平日里定然也没少给山下人“布道”,传授各种实在的经验。
平时对山下人千般万般地好,却遭受了那样的劫难,老道人心里意难平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那样的劫难不仅降临到他自己头上,还降临于他整个师门之中、降临于他们悉心爱护的师传道观之上。
任谁都无法忍受。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劝服老道人重新接纳山下的人。
老道人却说:“你们别站着,跟我来。”
郑驰乐两人快步跟上,从主殿的侧门走进一个类似于藏书阁的地方。
只不过一排排书架上空落落的,没有任何书摆在上面。
老道人点着盏油灯,在一处空地板前揭开个跟地板同样质地的盖子,示意郑驰乐两人跟紧。
这是个大型的地窖,已经被仔细地重修过,空气虽然有些闷,但不至于让人感到呼吸不畅。
地窖里面没有堆放食物或者酒,而是摞着一层又一层的书,看上去都是老书,不过保存得很好。
老道人说:“这都是我们道观和王家的藏书,我的两个徒弟为了把它们从王家把它们救出来都受了重伤,没多久就离开了。当时我从外面赶回来,看到的就是有人朝我们道观泼粪,拿着家伙准备强拆道观。那些家伙里头有很多还是来求我起的名字,有很多还是病重时来求我救回的命,你们说,我还有必要对这些白眼狼儿存着半点善意吗?”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沉默下来。
老道人说:“我师门之中出过不少能人,历朝历代出世的人也不少,就连华国开国时,我的师兄也曾经应邀出山,还有师门的其他人也都投身到当时的各个阶层。我能耐最差,能做的顶多只是出去做点买卖维持我们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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