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内侍都是训练有素,绷着张脸做充耳不闻状,姚嵩自个儿不好意思起来,恼羞成怒地道:“谁怕苦了!”说罢随手端起药碗来一鼓作气地仰脖全喝了。任臻拈起一颗糖莲子含进嘴里,笑着拍手道:“原来子峻当真不怕苦啊!”
姚嵩皱着张脸将空碗放下,发现自己居然中了这么个简单的激将法,咬着嘴唇瞪向任臻,简直恨不得一记捶死这痞子。
任臻含笑看着姚嵩含嗔带怒的双眼与日渐红润的气色,越看越是心动,两人无声地凝视了片刻,心中俱是寂静、欢喜。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老臣慕容恒求见皇上!”任臻愣了一愣,与姚嵩对视一眼,统一地觉得此人很是讨厌。但嘴里只得道:“有请。”果见皇叔慕容恒大步入内,俯身对任臻跪行君臣之礼——慕容恒比慕容垂还要年长,辈分既高,又是七年之前平阳起兵之际就跟着慕容冲了,可谓劳苦功高,因而成了西燕唯一封王的亲贵,慕容永不在长安,慕容氏便是唯他马首是瞻。任臻见他下朝之后还特地进宫,知他必有要事,因而瞬间变脸如翻书,笑着亲自下阶来扶:“朕赐皇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何必还行此大礼?”
慕容恒却不肯起身:“臣已老迈,又无大功,不堪如此殊荣,请皇上收回吧?”
任臻讶异地一挑眉道:“皇叔是朕之长辈,慕容氏的长老,一贯忠心耿耿,怎么不堪了?”
慕容恒唉声叹气道:“皇上中兴复国,重振我慕容氏的荣光,每一个鲜卑子弟都与有荣焉,然则如今竟有人仗势欺人,欺到我们慕容氏头上了!”
任臻不动声色地瞟了一脸无辜的姚嵩一眼,手下用力将人强行撑起,和颜悦色道:“皇叔这是从何说起?”
“皇上可知近来颁布均田法令?”慕容恒也不敢太过拿乔,便也随言落座,开门见山道,“户曹官说要实行什么‘三长制’,将关中百姓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如此编算户口,再按人头授田耕种,更有甚者,还将那耕田分做什么‘桑田和露田’,桑田可继承,露田在人死后收回——”
任臻已猜出他的来意,此刻便道:“战后关中有大量无主荒地,计口授田可促民生,按丁赋税可以富国。有何不好”
慕容恒果然诉苦道:“我们慕容氏有功有爵的,向来是占田占人,自主坞堡的,一样可以为国纳捐赋税,如今兴师动众地既要编查人口又要计口授田,岂不是逼、大家都退地放人?皇上可是咱们鲜卑之主啊,请您细想想,亲贵百官之中,有几人会真心愿意?”
任臻咳了一声,姚嵩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耕种与赋税制度,果然燎着了一撮人的屁股,急不可耐地推出个代言人来和他谈判了。他还在组织语言,想要尽可能委婉地解释一下,谁知一旁的姚嵩忽然硬邦邦、冷冰冰地出言道:“大燕本来是行屯田占田制,但是以军屯为主且集中在西北边陲之地,关中大量良田则兼并于少数人手中——公卿贵族们自可田连阡陌,但于国家可有任何增益?!”
慕容恒一愣,似也没想到姚嵩竟然公然与他叫板。其实他秉性宽和,又素知自家皇帝看着不拘小节实则乾纲独断、不是好相与的,所以从来都是退居二线不肯出头,如今着实是被家族中人逼地不行,加上又对姚嵩甚为忌惮——本以为拓跋珪那小子有皇帝撑腰,弱冠之龄而至大将军已是千古难遇,谁知这姚嵩不过一介降臣,就算投诚有功吧,却也不能区区半年就官居上品,成了大燕最炙手可热的权臣,简直是匪夷所思!
更诡异的是原本最忌外族分权的慕容永竟然全不反对,还将尚书令印双手奉上,更是教他们不解至极。如今可好,这贰臣当着皇帝的面扫他脸呢!不由也薄怒道:“姚大人这是在说我们为谋私利而不顾国家了?!老夫还不曾说你擅自动用府兵强行冲进坞堡去盘查人口,甚至伤及人命——大燕皇族乃鲜卑慕容,并非你们姚氏,谁给你的特权?!”
姚嵩拂袖而起:“我府下户曹属官推行计口授田令以来,每天都有皇族贵戚拒绝配合,更有纵容家奴打伤户曹的,我为手下官员人身安全着想才派兵保护,究竟是谁占着特权肆意妄为!”
“够了。”任臻忽然出声,原本吵地不可开交的两人顿时失声,齐齐看向他。
任臻转向姚嵩,沉痛道:“皇叔说的对,府兵不得出长安城,这是规矩,你身为尚书令,怎可先以权犯禁?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往后不可再犯!”
姚嵩望了任臻一眼,缓缓跪下,告罪认错,慕容恒心下刚刚一喜,就听任臻话锋一转,又冷冷地道:“以后出城办事,便先知兀烈一声——你可随意动用虎贲营将士,谁敢阻拦可以军治之!告诉他们,均田法令功在国家,朕一定会执行到底!朕倒要看看,谁还敢跟朕过不去!”
慕容恒听地目瞪口呆,皇帝哪里是给他们撑腰,根本是借题发挥支持姚嵩改革变法呢!
姚嵩听地低头暗乐——就知道这痞子腹黑着呢。慕容氏的骄骑三营大半都被带去西北种田了,若是由当年的三军上将慕容永出面任臻可能还会忌惮几分,而如今慕容恒那班贵族皇亲在长安城内无有所恃,任臻哪会被他们吓倒?慕容恒又素来不是个刚硬人物,被这么迎头一击当头棒喝的,以后必吓地不敢再为人出头。
果然不一会儿慕容恒便失魂落魄地告退,任臻赶紧把姚嵩扶起来,狗腿兮兮地道:“方才我声音大了些,可有被吓到了?要不还是宣太医令来再把把脉?”
姚嵩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勾住任臻的肩膀,似笑非笑道:“皇上,莫装了。你和慕容永都是豆沙包做的——外表雪白腹中乌黑!心中早有想法了却又不好得罪这班皇亲国戚老封君,就借我这把刀剃头呢!这么着我唱白脸,你们唱红脸,一旦大事告成,就准备把我鸟尽弓藏了”
任臻听地哈哈一笑,竟一把将人抱起,凑过去亲了一下:“好啊,藏入深宫,封你为后!”
姚嵩听地满额黑线,想象了一下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不轻不重地拍了“龙头”一记,嗔怒道:“油嘴滑舌!”
且说改行计口授田以来,因为尚书令姚嵩的强硬已初具成效,关中两州六郡点算出的无主土地与在籍百姓陆续汇总到长安,京畿附近的豪绅士族也不得不退地放人。一日天气晴好,任臻见姚嵩身体也渐有起色,便提议到出城微服寻访,去看看京郊均田令进展情况。
姚嵩二人只带了十余个侍卫便悄悄出宫,任臻本在宫中拘束久了,意欲骑马出城,但转念想到秋风渐起,姚嵩体弱便当即作罢,便叫了辆四周遮挡地严严实实的宽敞马车,又将太监宫女药膳补品熏炉带了一车,这才放心上路。
一路皆是黎庶安居的太平光景,姚嵩捧着只焙着丹参的小熏炉从帘角处向外张望,有感而发道:“我自幼长在长安,却已整整十年未见这般情景了,当年姚家就住这朱雀大街,小时候我娘怕我得罪几个兄长,总把我关在院里不许轻出,我那时淘气,总是偷偷爬墙出来到隔壁这家食肆里找东西吃,偏又没钱,掌柜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只刚出炉的杏酥,是我这辈子最难忘怀的美味了。”任臻凑到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笑道:“呵,那家铺子还在。”说罢掖了掖帘子,将姚嵩轻推回座:“别张望了,仔细又受了风。”
马车缓行数步而后停下,车外脚步疾响,任臻掀帘望去,见兀烈跑地一脸的汗,忙不迭将手上的一大包杏酥恭恭敬敬地呈上:“那铺里有好几种口味,爷没说要的是哪一种,末——小的只得将铺里所有杏酥全买了下来。”
任臻抚额——这兀烈是杨定的私生子嘛如出一辙的死脑筋啊啊啊!他只是为了讨姚嵩欢心,随便哪一个口味重要吗?哎,要是拓跋珪还跟在他身边做这侍卫统领,铁定比他机敏的多。。。想到远在潼关的拓跋珪,任臻忽而有些怔忪,身边的姚嵩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必是方才任臻放下帘子之时与车外亦步亦趋的兀烈打了甚么小暗号,谁知这忠心不二的侍卫统领竟将全店的东西都给扛了回来。任臻见状,便也笑道:“莫要得意,今日定要你将这‘最难忘怀的美味’尽数吃光。”
102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车马粼粼地出了长安城门;官道两旁人烟渐稀;而田连阡陌,俨然一番新气象。
任臻嘴里虽说要罚姚嵩将杏酥吃完;但怕他吃多了上火,掰了半块喂予他吃了,便将其余的百八十块全分予众人,尤其是兀烈,独得了近半。
一行人便就地休息,用食饮水。那兀烈初时吃地畅快;没多久就被噎地难受;因是皇帝御赐恩赏他“悉数吃了”还不能打包回去,只得皱着眉毛;四处寻水佐食;惹得众人暗中发笑。
任臻见午后气候宜人,便与姚嵩下车透透气,刚在树荫下落座,便闻不远处的田间传来嘈杂啼哭之声。
兀烈正噎地两眼翻白,眼见终于有突发状况了,连忙过来喜不自胜地道:“末、末将前去看看发生何事。”
姚嵩好心地摸过身边的水囊递了过去:“不,我想亲自去看看因何事争执吵闹。”
姚嵩发话,任臻自无不可,二人携手起身而去。
却见田埂边三三两两已围了不少人,中间的一老一少做佃农打扮,双腿沾泥,正与几个手执棍棒的家丁争辩。原来这对父子本在一大户人家为佣,均田令一颁发,便到户曹官衙报道,遂按人头领得数亩薄田。谁知那大户遣家奴一路追来,声称老汉欠银未还,曾愿卖身抵债——既在奴籍怎能记名领田?定要拉人便走,那老汉之子便怒道:“虽有欠钱,但并未签了卖身契,怎就算奴籍了?分明是你等仗势欺人!”对方便道:“你这逃奴!那欠下的银钱就不必还了?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任臻止步,微微后倾身子悄声问兀烈:“谁家家奴?”
兀烈道:“似刁将军的舅家,亦是长安豪绅。”
“怎么?想出去拔刀相助打抱不平了?”姚嵩调侃道。任臻看他一眼,笑道:“你要我出手,我便出手。”姚嵩一撇嘴道:“我不理这事。”
任臻便道:“那我也不理——依我看来这父子俩本欲卖身为奴,典身银子都已收了用了却恰逢均田令下,便钻了个空子领了田地,那大户咽不下这口气,这才不依不饶追来寻他们晦气。一方为富不仁一方穷则思变,各有不是。却叫我为谁出面‘拔刀’?”
姚嵩浅笑点头,他的任臻从不会不知轻重地一味热血冲动:“若是寻常富户,为搏个好名声便是为民出头也没什么,却偏又是刁云的亲戚——他是骄骑营的宿将,且人又在前线拼死拼活打天下,若冷不防给他一击,难免他会多心——所以这事最好私了。”任臻亦是如此想,正想转头命人取些银钱来,那边已经斗争升级,开始动起拳脚来了。
“且慢!”一个做僮生打扮的伶俐青年忽然出声,拉开了欲强行拉人的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强行虏人?闹大此事就不怕长安吏知晓,上告廷尉,将你等下狱,甚至累及家主吗?”
一袭话果然将众人唬住,姚嵩却暗暗纳闷:小小一个僮生,怎会如此知晓燕律,还说得头头是道?他四下环视,果见人群之中隐着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灰扑扑的一身寻常布衣打扮,戴着个黑纱笠帽——是他了!
那大户家奴回过神来,亦不满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就此罢休?!”
那黑纱男子果然排众而出,朗声道:“这个自然。但闹僵了一拍两散对双方都没好处,不如协商以定。”
那家奴头子冷笑道:“如何协商?他们若有银钱,还须用骗?”
“他们没有。”黑纱灰衣的谢玄微微一笑,足尖点地,“但脚下黄土却有。大燕刚颁下的均田令规定所有领田农民都须按年缴纳一定的谷物、布疋或服兵役,余者才能自家留下。待来年收成,便让二位将留下的谷物按当时市价折予你们——你们也不必怕他们跑了或者赖账,所有持田者皆有在籍登记,又有邻长、里长、党长层层看管,人与地绑在一起,无法走脱,岂不四角俱全?”
姚嵩不由大感诧异——均田令刚颁不久,他辖下不少老宦熟吏都还背不清个中条例,此人看着初来乍到的,焉能如此熟悉?任臻亦挑眉看向来人,心中暗自激赞。
谢玄已劝服了双方,又命杨平铺开一张白纸,执笔沾墨,笔走龙蛇,姚嵩离得不远,看地真切——这区区数十字,写地笔意顾盼、藏蕴含蓄,真真是绝妙书法!谢玄顷刻间便写就一纸契约,让那父子二人皆画过押后,递与那家奴头子,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再请‘三长’公证——让这父子二人分三年将收获谷物冲抵银钱偿还其债,若遇天灾则向后顺延。”
如此处事,众人咸服,各自散去不提。
杨平则蹦跳奔来,刚叫了一声“公子——”便见一彪形大汉走到面前,对谢玄主仆二人一抱拳道:“我家主人请公子过去一叙。”
杨平忙挺身一拦:“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所为何事?”谢玄微一摆手止了他的盘问,从善如流地跟着兀烈过到树荫下,对二位衣饰考究的青年公子微揖行礼:“在下言无射,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任姚二人亦答礼报名,姚嵩一面命人上茶奉客,一面笑道:“无射乃古乐十二律之一,现已失传,公子以此为名必是雅号音律有伯牙之才了。”
谢玄一听边知眼前的俊美男子已知他这名乃是杜撰,便一笑置之:“不敢当。”
任臻不懂这些哑谜,因而道:“我听言公子口音非关中人士,但方才行事却似对大燕律令政策了若指掌,实在令我等钦佩不已。”
谢玄转头看向这英伟不凡的男子,谦道:“在下漂泊不定周游列国,素喜研究当地风土人情,这才略知一二,倒叫二位兄台见笑了。”
姚嵩道:“既是四处游历,必是见闻广博,不知言公子对这均田令可有见地,说来共享?”
谢玄见二人气度不凡,只道是长安城中哪位名门贵胄出城踏秋,便笑道:“均田令乃富国强兵之策,若可得执行,三年之内无饥馁矣——然则行事过急,各中细则未有完善,倒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