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一摇头:“庾楷虚有其表,不过是借着他的名义通风报信罢了。”他瞟了张法顺一眼:“是乌衣营执戟校尉何无忌——北府大将刘牢之的外甥。倒是可以提拔,为我所用。”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勃勃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年轻人,譬如何无忌。
张法顺连忙答应下来,司马元显则依旧面色阴沉地望向远方——不是没怀疑过内鬼,但他万没想到那夜坏他大事的就是任臻!
除了西王府夜如白昼地在为此事不停商讨之外,城郊咏真观亦是灯火通明——建康城内遍布司马元显的眼线,谢府更是盯梢的重点对象,因而远离皇宫又属王谢子弟势力范围的咏真观便当仁不让地成了可避耳目的密会地点。
谢玄刚一步上大堂,早已久候了的北府诸将纷纷起身,轰然抱拳:“谢帅!”谢玄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落座,自己则走到最前,在王恭身边坐下,冲他略一点头。
王恭便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连夜召见诸位,想必也都知道何事了。谯纵僭越称帝,西征迫在眉睫,司马郎君得军三万,终得兵权,气势如日中天,若他真收复西川便可借势挟威地让朝廷为他加九锡赐黄钺,届时我朝上下恐难遏制了。”
台下一片肃然,心里都知司马元显若胜则气焰高涨,然则若输,三吴地区已因迁丁征兵之事民怨暗起,一旦王师无功而还,只怕顿生板荡——强令三吴子民迁入建康编为军户与西征谯纵,对东晋来说,都是利在一时而弊在长久。。。两者拧成一处,始作俑者还是同一个人!
谢玄揉了揉眉心,又不期然地想起数月之前在咏真观与那一个人剑拔弩张的重逢。
“。。。故而我们北府军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征西军中占有一席之地,立下大功,以分司马郎君之权——”王恭还在继续分析情势,谢玄忽而回神,环顾四下:“刘牢之何在?”
又是一阵缄默,还是参军刘裕出列答道:“今日接彭城来报,镇北将军。。。操练之时不慎堕马受伤,无法入城参见都督,特为请罪。”
刘牢之会堕马受伤?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抽。谢玄紧抿双唇,一语不发,另一员大将朱龄石忍不住腾地起身:“岂有这般巧合之事?放眼北府军中除了谢帅便是他堪为西征统帅,如此临阵脱逃——”谢玄摆了摆手,睁开双眼:“道坚不至负我。”刘牢之对他固然还算忠心无疑,但他如今家大业大,长子刘敬宣又为宣城内史,在为司马元显做事,有时候他行事便不得不瞻前顾后多留退路——他这一避退,等同将征西主帅之位让予司马元显。
气氛一时凝滞,司马元显为扬威耀武,在建康城南的秣陵关举行了一场新军的阅兵仪式,届时帝后亲临,百官聚观,将要以会猎比武的形式确定西征诸将领的人选。谢玄沉吟片刻,目光在诸将身上扫了一圈,末了扬声道:“朱龄石,我要你夺得副帅之位。”
朱龄石应声而起,躬身领命,紧挨他坐着的刘裕低着头一声不吭,心中则不无失望——他的年纪与朱龄石相差无几,论武功论资历亦不输人,为何谢帅心目中的最佳人选不是他?
东晋这次西征,大张旗鼓、倾国之力,许胜不许败,于是司马元显踌躇满志地策划了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以彰显他的新军之威。
吉时一至,安帝,王后,皇室宗亲并谢玄王恭等重臣先后踏上高台,最后是任臻等外国使臣,众人依次落座之际,任臻扫了一眼全场——慕容熙居然缺席,代替他来的是副使封懿,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据说是告了病。这个场合就是真有个小病小痛的也不该缺席,是慕容熙本人不想来,还是与他对台的封懿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来不得?任臻还在沉思,阅兵时嘹亮的号角声便已响彻全场,拉回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谢玄亦在台上冷眼旁观,见这新军中选拔出来的上千儿郎倒是各个披坚执锐各个威猛,整齐划一进退有据,堪称军容严正,不由诧异,随即又暗自想道:新军成立之后,就三个月不到的操练时间,怎会有如此进展?定是司马元显好大喜功,从别处拼凑而来代替的。其余人等不知内里,自然交口称赞,就连王皇后都淡淡地褒奖了一番。司马元显更显得意,信步走到帝后面前躬身一拜:“今日诸将云集、群英荟萃,小王今日新得了一件新鲜物事,特地带来让各位一开眼界,大显身手。”
众人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按他的安排移步后山,见到一处周长百丈的帷幕围成的一处露天场地,四下遮掩地甚是严实,全然看不出内里乾坤。
晋安帝平日总被关在深宫,甚少见到这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新鲜之下精神也好了不少,孩童似地拉住身边王神爱的袖子,努力地问道:“姐姐,这这这是要要要看看什么去?”
像在回答这位皇帝的疑问一般,帐幕内忽然爆出了一阵野兽的低咆,叫安帝吓了一跳,一溜烟地藏到了王神爱身后。百官也都齐齐住脚,在一声声的兽嗥中胆战心惊地望向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气定神闲地一抬手,早守候在帐外的兵士得令,齐拉绳索,帘幕落下,见是一个丈高木栅栏围城的斗兽场,而中间的一个巨大铁笼里正关着一头人立着的大黑熊。
安帝稀奇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也不知道害怕了,探出头来竟撒开腿就往那跑,司马德文眼明手快地连忙把皇兄给一把拦住了,王神爱纵使站在场外,离那畜生很远,却也惊骇地花容失色,指着难得出面的司马道子厉声道:“你父子意欲何为!”
司马元显挡在自己父亲面前,躬身禀道:“娘娘休惊,这黑熊乃是去岁冬前小王的下属在山林中猎的,驯服多月,已是野性大褪,温良了不少,不至伤人,今日诸将都在,不如入场猎熊,得胜者便为征西军之帅?”
王神爱还未发话,晋安帝居然头一回拍着手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好好,好,看猎熊。”
谢玄怎么也没料到司马元显会有这么一手,他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与他隔了十余人的任臻,恰好任臻也在此时回眸,视线相撞,他微微地勾唇一笑,带着一点挑衅的意味。
谢玄撇过头来,一双手藏在袖中暗暗纠结成拳。
这边厢被勒令闭门反省的谯王司马尚之率先出列,诚惶诚恐地跪奏道:“启禀皇上娘娘,小王多日反省,自知有错,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次西征不敢落于人后,请皇上准许小王入场猎熊,若侥幸得胜,愿为陛下挂帅出征、死而后已!”
开什么玩笑,一个亲王亲自猎熊?那黑瞎子可不知什么九品中正、门第高低,一巴掌盖下来再高贵的人都得给拍成肉饼。王神爱抢在皇帝跃跃欲试以前一口回绝,司马尚之执意不从,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请皇后明鉴他的改过自新,王神爱无奈之下只得加意劝慰,又把之前申饬他“轻狂好色”“目无法纪”的话全数收回,违心地夸他“赤胆忠心”“国之栋梁”。折腾了许久,才折中由司马尚之府中一位力士代主出战,下场猎熊。
谢玄看罢这场闹剧,才一挑眉毛,看向爱将朱龄石:“伯儿,可愿为本帅一搏?”
朱龄石起身,唯一抱拳,废话全无。
其余有心拔筹的众将士纷纷主动请缨,共得六人,诸将分别领了刻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刀枪剑戟准备入场。那谯王府的壮汉率先赤膊进场,但见他身长八尺形如黑塔,浑身肌肉虬结,须发皆张瞠目结舌地望那黑熊面前一站,眼花的差点以为那是俩兄弟。朱龄石则是给帝后行毕礼,方才卸下轻甲,亦是赤膊上阵,以示公允。
任臻拢着双袖,施然落座:他事先已给司马元显一派的将士们所配的武器全涂上了大剂量的银环,这毒见血即行,药性猛烈,纵使那黑熊体型高大,也支持不过一时三刻便会四肢麻痹、丧失行动力,那么死于司马元显的人手中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锣钹奏响,缚熊的绳索被立时斩断,铁栅洞开,黑熊低咆数声,蹒跚着爬出笼子。朱龄石正是血气方刚急于表现的年纪,当下仗剑迎上,刀光一闪,锋刃划破厚重的皮毛溅出一道鲜血,那黑熊吃痛地咆吼,笨重地转过身子,一掌朝朱龄石拍去,朱龄石足尖一点,堪堪避开,所立之处已是沙石迸裂尘砾四起。其余的不甘人后,一拥而上——霎时间场内血肉横飞,杀声震耳。
众人离这惊心动魄的搏斗不过百步之内,皆是觉得心颤肉跳,王神爱看不过几眼,便心慌意乱地起身避席,正当此时,场内一人手中长剑忽而贯穿黑熊肩膊,带出一大泊腥臭的热血,黑熊痛到极致,嘶吼着人立起来,猛地将挂在左近的人悉数甩了出去,在一片惊呼声中重重地砸落在地。
任臻皱了皱眉——不对,此时药效早该发作了才是,这黑熊怎还越来越力大无穷?说时迟那时快,那谯王府的力士挣扎着爬了起来,第一个扑上前去欲拦住黑熊,谁知伤痕累累的黑熊发狂似地俯扑而来,扬起蒲扇大的铁掌猛地拍下,瞬间撕下一大团血肉来,那壮汉惨叫一声,滚落在旁,已是没大半边胳膊。黑熊凶残性起,又狂吼着朝那重伤之人扑去,力度之大甚至一举压碎了侧旁的木栅栏!
谢玄腾地起身,一扬手喝道:“护驾!”乌衣营素来是皇室近卫,然则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战战兢兢地挡在皇帝皇后身前已是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最后见那熊果然怒吼着踏着缺口一步步地逼近,恨不得丢下仪仗武器转身就跑。离地最近的官员们也立起骚动,两燕使团首当其冲,兀烈慌忙护住任臻后撤,而拥挤混乱中有不少气力不济的被推搡摔倒,一个倒霉地正滚到黑熊身前,被一掌拍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于是惊恐呼救之声夹着野兽咆哮之声不断,人群中顿时一片哭爹喊娘的惶乱。谢玄一咬牙,一面喝命左右保护帝后,一面抽出一名侍卫的佩剑,转身朝那狂性大发的黑熊冲去!
刘裕今次不得上场,因而一直留在台上,此时见谢玄主动迎战要转移那畜生的注意力,连忙抓紧时间命人保护帝后群臣撤退,再次回头之时已见那黑熊果然已被带离了方向,浑身上下又多了十数道的刀伤剑痕,鲜血瓢泼而下它却兀自狂躁呼啸,一掌连一掌地朝缠斗不放的谢玄拍去,所过之处皆为齑粉,谢玄纵使再骁勇,那畜生却是力大无穷又似癫如狂不惧刀剑,几个回合下来,谢玄也被溅地全身浴血,连衫袍都已染地通红,他渐渐体力不支,一个踉跄,竟被气浪掀翻在地,黑熊龇牙咧嘴地暴吼一声,一脚掌踏住了谢玄的广袖。
刘裕大惊失色,刚欲挺身而助,忽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飞速闪过,抢过身边那个已经傻眼了的乌衣营侍卫的随身雕金大弓,随即一个箭步蹬上华盖之顶,电光火石之间利箭嗖地离弦,在那黑熊抬起铁掌的那一瞬间射进了它血红的右眼,复又以破雷裂冰之势穿破颅脑而出!
那黑熊惨呼狂咆地暴跳人立,下一瞬,谢玄纵身而起,反手执剑,用尽全力刺进了黑熊的心窝!
淋漓灼热的鲜血兜头浇下,谢玄大喝一声,猛地拧转剑刃一举拔出,那肆虐发狂的黑熊最终抽搐着咆哮着轰然倒地,身下的血迹蜿蜒,漫出残破的身躯皮毛。
谢玄双膝着地,剧烈喘息着盯着那具熊尸,冷不防一双手斜下伸出来不由分说地撑起他的胳膊,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令他站稳直立,任臻的语气依旧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嘲讽:“这就吓傻了,谢帅?”
谢玄转过头来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抬肘拭去颊边的血痕,冷声道:“笑话。”
127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夕阳折射在谢玄身上;玉树依旧临风;却带着一身的血色杀戮,一派的冷峻绝情,仿佛战神下凡、修罗转世。任臻看着他泛着森冷战意的眸子;四目相对间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待收拾残局完毕已是数天之后了。谢玄、任臻救驾有功;自然予以嘉奖;封赏无数——这让任臻有些后悔;以他的身份低调都来不及;自然不想出这风头徒惹生疑;只是当时情势危急,眼看那眼睛长头上的傲娇公子就要血溅五步;还来不及在脑子里再三思量他就已经本能地从上去了。
幸而司马元显因此次组织失误而大为光火,忙着善后清算,一时无暇顾及其他:这次的大风波,使得在场的不少显官贵宦都受惊不少,更有奔逃之际因长袍广袖行动不便而跌倒受伤的,就连后燕使臣封懿都在人群中不慎受伤,折了踝骨,如今动弹不得地在驿馆中养伤。东晋朝廷自然遣人探望,研医施药不提,驿馆中一时访客不绝。
任臻来地不早不晚,意思意思地也带了点探病的“薄礼”,侍卫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却告诉他“封大人不便见客”。任臻转而要拜会慕容熙,依旧还是“不便见客”。
是不便见客,还是不便见我?任臻点了点头,立即退下,绕到侧边,避开侍卫,翻墙而入。
府里的下人却当真是络绎来往,一片繁忙,似在打点行装。任臻随手制住了一名落单的仆从,问出慕容熙的住处,推门而入。
慕容熙披了身敞怀的月白外衫靠在榻上,抬眼见了不请自来的任臻却也不惊诧,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任大人若来探病,怕是走错了房间。”
“熙王爷不是也恰在此时生了场病么?”任臻稳步走到他面前,俯低身子,看着他的双眼道,“是你下的手。”
慕容熙不解地抬头:“什么?”
“除了你旁人没有动机。”任臻懒得与他废话:“猎熊那日只有你一人不在现场,而封懿因此受伤,听说你已去信中山,让你父皇让‘受伤、受惊”的封懿先行返回后燕,你拔了这眼中钉,在此处便无人制肘了。”
慕容熙抬腿下榻,冷笑道:“我有这么大能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你能耐不大却挺能闹腾。”任臻岂肯就此放过他,“只要把那日的武器换过淬了特殊毒药的,刀砍剑伤之下激地那黑熊的狂性大发,便能成为你伤人的武器,届时我们这一干人便首当其冲——你不仅想要顺手除去封懿,只怕主要目标还是在下吧?”
“证据呢?”慕容熙凝着脸转向他,“这里不是长安,您的金口玉言做不得主。”
任臻拧起浓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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