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带兵之人是我们的老相识了。”姚嵩又咳了数声,方道,“沮渠蒙逊。”
任臻愕然抬头——他当初入凉州协助苻坚拿下北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想手刃沮渠蒙逊,谁知那厮奸狡,声东击西之际将自己妻儿推出去做了挡箭牌,自己逃之夭夭,气地任臻差点不顾一切带兵追击,还因此与苻坚大闹了一场。后来冷静下来,他曾在萧关一线下令所有燕军阻截沮渠蒙逊,格杀勿论,谁知沮渠蒙逊在逃亡途中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就此了无音讯。如今想想,当时镇守北疆的萧关守将便是拓跋珪!
原来那时候他便已对他阳奉阴违,收留了阴险狡诈的沮渠蒙逊,为了现在能替他打江山夺天下。
任臻回想彼时情形,拓跋珪全无反常,每次陛见皆是如常,一副对他忠诚至死的模样,殊不知早已起了贰心。若说这些年来,任臻对拓跋珪的感情一直复杂的很,当初众口铄金说他谋反,他还是不忍诛杀,宁可允他复国放他远去,直到了天各一方不相往来的地步,他对这个一手提拔的孩子也还有几分不舍,不愿轻易刀兵相见,谁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欺骗。
慕容永见任臻勃然变色,显是气恼地不轻,便道:“可要勒令拓跋珪交出沮渠蒙逊?”
“不。”任臻审时度势,却一摇头:“中山未下,拓跋珪必不肯交人,这时候逼他只会激化矛盾,只能暂做不知,等他打下了中山再做打算。”
姚嵩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也同意暂不发难。现在黄河两岸全都被拓跋珪搞地天翻地覆,东晋又爆发了孙恩之乱,三吴一带乱成一团,晋廷□乏术自顾不暇,我们很该趁机扩张地盘,转而南下图谋巴蜀。”
任臻眼皮一跳,忙道:“转攻巴蜀?可我们年前刚与东晋合作灭了谯纵,约定以剑阁为界,各御南北;慕容垂围困长子之时,也是东晋派兵相援,此时取益州,未免有趁人之危之嫌,恐天下不齿。”这全然是临时起意的话,且不说国与国之间从无永为友邦的道理,而为君为皇者亦素来誉满天下谤满天下,若都这纯善守礼,战都打不起来了。
姚嵩却不敢苟同,坚持道:“正因为他们如今没有剑阁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绝非难事,而一占益州,便可进而威胁荆襄,顺流而下兵锋更直指建康,进可攻退可守,益州势在必得。”
姚嵩正儿八经地叫起皇上,便是暂摒私情,就事论事,任臻亦知他全是老成谋国之言,但就是拧眉不答,一直默不吭声的慕容永道:“若皇上将来欲一统天下,趁东晋忙着绥靖扬州孙恩之乱的时候拿下益州是最省力的办法。”
慕容永也赞同出兵,任臻心里便犯了嘀咕——合则这两人是商量好了才来告知他这个皇帝一声?他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聋作哑。
姚嵩见状便轻哼一声:“皇上坚持不肯出兵可是因为如今暂代益州刺史的朱龄石是谢都督的人?谢玄对皇上有恩,西燕上下铭感于心,但他已因擅自援助长子而被东晋革职,已不再是北府统帅,皇上却还是不肯兵戎相见——难道谢玄一日未死,皇上便一日止步长江?!”
这一个“死”字,如一柄利刃直插而入,激地任臻断然喝道:“住口!”他回过神来,竭力平稳呼吸,不肯对姚嵩动怒发火:“我再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任臻拂袖离去,一路忍气疾行,漫无目的地走到沧池——这开凿于汉武帝年代的皇家御湖,本是碧波千顷波澜壮阔,但历代以来多有淤塞,任臻又不是个酷爱享受的皇帝,自不肯滥用劳力开凿园林,如今这沧池真也不过是个池的规模,平日亦少有人迹,是未央宫内难得的清净之处。
任臻也不顾暑热,盘腿坐下,无意识地扣着手指边的苔绿,神色颓然——乱世百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若说他不想一统天下那是假的,这十年来子峻也好,叔明也罢,都为了这个宏图呕心沥血,更不用说这些年的兼并战争多少人死于非命。然而理想归理想,一想到谢玄为了救他而被褫夺爵位,贬官居家,他怎么也无法对东晋用兵——他已是对他不住了,怎能再害他担心难过。
头顶上忽然笼上一层阴影,任臻抬头,正与苻坚四目相对。
“天王属狗的?”任臻忍不住一笑——苻坚从不掺和国政,任臻一见他便是心安。
苻坚摸了摸他的长发,俯□咬着他耳朵道:“我属不属狗你还不知道?”
任臻脸一红,反肘一击,却被苻坚轻松化去,他握住他的手,拍干净上面的草汁树皮,才紧挨着坐下:“你每次一郁闷就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荼毒花花草草,我当然一找一个准。”
任臻一愣:在萧关在张掖他要是一遇到挫折难处心里面不痛快了,的确是不愿与人诉苦,宁可躲起来自己发泄,只是每次都被苻坚撞破。咬牙笑道:“天王这嘴被我带坏了。”
“带坏就带坏吧。你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瞎痞也挺好~”苻坚把任臻湿漉漉的手心送到唇边,珍而重之地印上一个吻:“过刚易折,别逼自己逼地太过。我陪你骑马出宫散散心?”
任臻被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吻弄地一哆嗦,心中却是一暖,忽然抽出手来,一把勾住苻坚的脖子,拽下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非议皇帝是重罪,朕罚你圈禁宫内,不准离开!”
好啊。苻坚大大方方一点头,猛地翻身将任臻压倒在地,饿虎扑食一般啃上了他的唇瓣:“我离开姑臧之前已命杨定摄政监国——他总要开始学习如何治国了。”
任臻心里一动:“大头,你想不想符宏回来,继承王位?”
苻坚自然不知道任臻在东晋与符宏的一段公案,想了想,便道:“宏儿若能回来那自然很好,可若论治国,他并不适合,与其将来他守不住江山再次沦为阶下之囚,还不如让杨定上位,护他一身平安荣华。”
任臻眨了眨眼,没想到苻坚豁达至此。
宣室殿内的两人却是面色凝重,半晌过后慕容永起身,合上轩窗,叹了口气:“子峻,你最近。。。太急进了。”
姚嵩背对着他,神色不动:“我一心一意只为他能君临天下,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
慕容永没有回头,意有所指道:“你不怕适得其反?”
姚嵩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心里却涌上了一浪浪的难以名状的悲哀:我只怕。。。时日无多。
138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拓跋珪一阵风似地刮进大帐;一面走一面开始摘下自己的头盔铠甲,已是热出一头一脸的大汗,一屁股坐上帅座,汗水顺着胳膊不住淌下,立即在身边汇成了一处小小的水畦。
亲兵立即捧上汗巾;他接过寥寥草草地胡乱擦了;又一把扯开领口,重重地喘出一口浊气,算是缓过那股热劲儿了。亲兵见他热成这样;便献媚着说要给大将军寻几盆冰来;再对着冰块徐徐扇风;管饱暑热全消。
拓跋珪又抹了一把脸——他不是个贪享受的矜贵人;行伍军旅之中吃住从来都与士兵一个样;唯是怕热地很——任臻也是个怕燥惧热的体质,前些年在长安,他虽因百废待兴不宜靡费为由没有采纳一些臣子的意见在郊外修避暑行宫,却也在未央宫的金华殿旁建了一座大水车,从沧池引水带动水车轮转,立时便有席席凉风了。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中郎将,鞍前马后地贴身伺候着高高在上的西燕皇帝,期盼着他能一时高兴赏他这流亡王子一个锦绣前程。
那夜他为任臻打着扇子正半睡不醒,忽然被轻轻踢了一脚,他惊醒过后便见任臻枕着双手,躺在榻上半睁着眼懒洋洋地道:“你这么大一具身子跟个火炉似的,别凑跟前了,到窗边躺着去。”
他只能讪讪地告退,窗外正对着那大水车,水气共凉意齐齐扑面而来,果真不热地难受了,他也难得睡了一场安稳好觉,次日起身,却发现面前还有原本摆在皇帝床前的一盆冰,一夜功夫已化成了水;而自己腰上则搭着一袭绣龙薄衫。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呢?七年?八年?还是整整十载光阴?
原来,谁都回不去了。
拓跋珪随手掷下汗巾,冷声道:“不必了。召齐人,再开一场军事会议。”他不后悔,他向前看——如今还绝不是他可以松懈享乐的时候。
不多时,众武将谋士鱼贯入帐,分列两旁,整齐划一地向拓跋珪请了安。
拓跋珪是不讲虚礼的,直接一指贺兰隽:“听说最近军中闹起时疫,情况如何?”
贺兰隽皱眉道:“药材与军粮都已所剩不多了。我军攻城不止,死的人越来越多,天气也越来越热,只怕。。。”
一武将不假思索地道:“那便再去搜罗,先前咱们粮食也没带多少,以战养战不也坚持下来了?”
可这场战打了大半年了,整个冀州都已被他们三番五次搜刮了个底朝天,中山实已成为后燕在河北的唯一的据点了,还能搜罗出多少油水——况且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沮渠蒙逊一样真洗劫一空再一把火烧个干净。叔孙普洛想了想,便道:“不如向燕帝求援,让他们资助粮草药材。这几年内关中在姚嵩的均田制下必有大量粮草储备。”
沮渠蒙逊突然哈地一笑:“大帅与西燕现在不过是名义上的从属,如今我军的地盘滚雪球似地越来越大,慕容冲只怕防备我们都来不及了,还会那么好心地拨粮?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叔孙普洛不由对他怒目而视:他自认不是个妇人之仁的人,但得知参合杀俘之事还是觉得骇人听闻。若不是这沮渠蒙逊怂恿拓跋珪一下坑杀五万人,后燕军民不会如此奋战,誓不肯降;他们的推进也不会如此举步维艰。他们这些跟着拓跋珪起兵打天下的元老没有一个看沮渠蒙逊顺眼的,可说不得人家军功最高,大半个冀州都是他给打下来的。
拓跋珪照例不发表任何意见,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到白热化,方才一锤定音:“我们情况艰难,中山城内的情况肯定更艰难。到这份上,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一面修书向长安要粮要药,另一方面赶在疫症进一步扩散之前发起总攻,拿下中山,灭亡后燕!”
拓跋珪既是下定了决心,便没人再敢异议,各自散去,操练武备。拓跋珪盯着这群人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崔浩,你留下。”
被叫住的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汉人少年,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的模样,往那群彪悍壮汉的军官里一丢,差点找都找不出来。此人姓崔名浩字伯渊,乃冀州名门清河崔氏的嫡系子孙,先前河北战乱,拓跋珪顺道攻占高阳之时招降的高阳太守崔宏的长子。拓跋珪欲长据河北,自不愿意得罪当地豪强,便很是礼待崔宏,引其为黄门侍郎,送往平城掌管机要、草创典章,更将其子崔浩留在身边为军中祭酒——祭酒等同谋士,但没一个人把这年纪轻轻的崔浩放在眼里,都只觉得拓跋珪不过是要留下个人质来牵制崔氏家主崔宏。
崔浩转过身子,不亢不卑地朝拓跋珪行了个礼,便垂手默立等拓跋珪的示下。
待人走了干净,拓跋珪方才问道:“对总攻中山,你有何看法?”
崔浩缓缓抬头,方才还透着谨慎小心的双眼瞬间变地熠熠生辉:“大帅心中已有定论。”
拓跋珪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说看。”
崔浩听闻此言,便坦然道:“难。若要硬拼死战,慕容宝大有可能行焦土之策,宁可毁灭煌煌帝都也不愿意双手奉上,即便最后牺牲无数打下来了,也只得一座废都,又有何用?——中山城地处中原,不比塞外参合陂,冀州更是天下九州之中,大帅乃是英主之材,欲以此地为根据之地便必不能失了此地民心。”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围城战打到这份上,都很难当真你死我活一决胜负。围城的固然艰苦,被围的却也十分想要突围而逃,只是少一个时机罢了。何况慕容宝就算侥幸突围成功,他在河北孤家寡人的,也已经站不住脚了,只能向北逃窜到辽东的龙城。大帅占领冀州以后,大可以且追且战,继续扩张地盘,扩充军队——因为一旦这边与后燕的战事平息,只怕大帅马上就要与宗主国西燕兵戎相见了。”
拓跋珪眸色一暗,隐隐磨牙道:“崔浩,你当真聪明,能把我的心思琢磨地一清二楚,可聪明的人一般活不长。”
崔浩并不畏惧,朗声道:“不掌兵,不召忌。伯渊再聪明也全是为了辅佐霸主,大帅怎会自毁长城”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一个清河崔氏,果然世出神童——我将你父亲送往平城草建各项军国制度而坚持将你留在身边也就是为此!”
原来,先前因为参合杀降之事,世人多以拓跋鲜卑为杀人魔军,后燕境内凡是有点门路的豪门世家纷纷撤离这战乱之地,而原任后燕高阳太守的崔宏亦在拓跋珪破城之前,携一家老小逃到海渚,欲循水路南逃,投奔东晋。
拓跋珪闻讯之后,连夜骑马去追,彼时崔氏阖家已经上船,他便亲自拜倒在岸边,苦劝崔宏留下辅佐。崔宏见状便有些犹豫,还是他的儿子崔浩挺身而出,在船舱中朗声劝道:“东晋朝廷任人唯亲,门阀林立。就算如今我们逃往江东,也不过做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大丈夫当以毕生所学报效明君霸主,方不负此生!”最终使崔宏下定决心,上岸归顺。
更有众谋臣见后燕将平,战事顺利,便开始商议复兴代国之事,众说纷纭之下不外乎都要扩建盛乐为都,召开部落大会,正式恢复代国国号,再由拓跋珪承继代国王位,召告天下,以慰老代王拓跋什翼犍在天之灵。
拓跋珪一直不置可否,唯有崔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直言道:“从前的代国虽有国名,实则不过是敕勒川的一个部落联盟罢了,组织松散,制度落后,还过着游牧生活,所以一旦内乱便立即被当时强大的前秦帝国吞并;今若复国,便不能再退回草原,固步自封,满足成立一个区区的代国!”
所有人都被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给弄笑了——拓跋珪若非打着复立代国的口号召集旧部,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发展到如此地步?
更有故意逗他这孩子说些狂言的:“那依你之见,当为何名?”
崔浩正色道:“观大帅行止志向,不下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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