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原本生来就不喜与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以前在宣城时也常看不惯某人能完全放□段和那些贩夫走卒寻常百姓攀谈论交,然而任臻便大手一挥,不以为然道:“君博览群书,岂不闻‘孟尝君鸡鸣狗盗出函关’之典?人才不分出身,只要你看的上、用的着,那还管人家是读书人还是屠狗辈?”谢玄当时还嘴硬道:“任大人每见一人便要一掷千金地想方设法去结交,倒也累的很。”任臻大咧咧地一拍他的肩膀:“用金银买回来的交情一旦到了利益攸关之时便完全指望不上了,别以为人穷就志短,有时候他们也和你这王谢子弟一般别别扭扭的,有心气地很呢~”最后一句话全然是在欠揍,谢玄不忍让他失望,当即狠狠地踹过一脚。
如今想来,这些琐碎小事比起战场风云峥嵘岁月都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谢玄费劲地抬起右手,挣扎着抚向腰间藏掖的那小小的纸包——那里面是鲜卑秘药“银环”,他见建康曾见任臻用过,知道它的药性与毒性相辅相成,见血即行,厉害非常。当年他在长子郊外中箭坠马后,慕容永送他疗伤所得。那时候他纵使血流如注,却也一时不舍,将这小包药粉时时携带,从不离身。那夜他内力全失,自知不免,情急之下,便以手指沾取药粉含入口中——有何恶果他已顾不得再去细想,司马元显便已杀到。若说第一次呕吐是情不自禁难以忍受却因银环之毒而一发不可收拾,那么第二次、第三次更加严重的发作却是他有意为之了——江南名医普遍不识鲜卑秘药,自然断不出是毒是病,更无从解起。
然而坐以待毙也好,苟延残喘也罢,都不是他谢玄会做的事。
从那日起,谢玄依旧“病入膏肓”“沉疴难起”,每每叫司马元显败兴而归,却总会与青骢交谈一二,话不多,然句句直刺胸臆,他下意识地学着那个人,第一次去存心结交他原本不屑一顾之人。
他开始透过青骢去了解外界时局的变化,开始知道司马元显在朝上只手遮天倒行逆施,甚至几番意欲废后,擅用东宫仪仗,起居规格逾于帝王,已惹越来越多人的心生不满,远在京口的现任北府都督王恭就郑重其事地上了一道罪责折,虽借口弹劾王国宝,实则矛头直指弄权窃国的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对此折的答复就是留中不发,并将王恭族中在朝为官者大肆贬斥,最后,将王国宝从秘书丞升至尚书左仆射,共擅朝政——明眼人一望即知,继谢玄谢琰两兄弟之后,司马元显下一个对付的必然就是拥兵在外,由谢玄指定的北府都督王恭了。朝廷与藩镇之间的关系亦由此而益发剑拔弩张。
隐于寻常巷陌的刘府今夜却不复平静。几名骑士飞马驰来,为首之人披挂齐整,滚鞍下马,将马鞭丢给身后卫士,低声吩咐道:“把守街口,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闻风开门的是刘裕之妻臧氏,她虽非名门出身,却端是机敏稳重,见身居要职的何无忌这般阵仗夤夜来访,便知非同小可,赶忙将人迎入书房,又沏上两盏新茶,便带着下人远远退开,到门口亲自值守。
“德舆,果然不出你所料!”何无忌兴奋地两眼放光,不及落座便道,“幸亏听你的话常在西府走动,今日那东海王一个嬖宠叫青骢的忽然悄悄叫住了我,你道是谁?却是谢玄要向我传递消息!事后还让我带出两只锦囊,一个给王大都督,一个却是指名给你!”
刘裕却是不慌不忙地拆开锦囊,笑了一下:“命我秘密出京,前往京口,辅佐王恭。”说罢一指另一枚给王恭的锦囊:“那么那里面写的是什么,不言而喻了——定是命他起兵的檄文!谢玄绝非逆来顺受之辈,他审时度势哑忍至今,全是为了要等候最恰当的时机对司马元显主动攻击,一战而胜!”
何无忌笑道:“北府军一旦真地起义,司马元显所倚仗的乐属兵与乌衣营就完全不够看的了。我竟是没想到啊,谢玄一个半残之人,司马元显又那般严加看守,他还能收买人心,暗中活动!幸亏当日我听你一言,没有完全投靠东海王而对他落井下石。否则,焉能与你一块从戎起兵?这世道,手里有兵,囊中有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即刻出城,往见王恭!”
刘裕却又是淡淡地一摇头:“不。你还须伺机进宫,面见皇后,将这锦囊与信件都当面转呈,最好再将谢都督的处境说的越惨越好,如无意外,皇后激愤忧惧之下将会颁下衣带诏——有凤诏在手,你我便不再是起兵作乱的乱臣贼子而是苦心救驾的勤王功臣了,北府起义也将师出有名!”
何无忌击掌称赞,当下转身便走,自去布置。刘裕一人独立堂上,缓缓饮尽手中残茶:他不信他想的到的谢玄虑不及此,肯定是投鼠忌器,顾及王皇后困于深宫,不欲她也牵涉到这兵锋之中,而令司马元显对她不利。可他不在乎,他只要最后的胜利!
东晋隆安二年秋,北府统帅王恭奉皇后诏令于京口起兵,以东海王司马元显“离间帝后,祸乱宫闱、把持朝政、日渐不臣”等八大罪状誓师勤王,除奸诛佞。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大部分郡县甚至开门迎降,不过半月,大军抵达瓜州,兵锋直指建康,朝廷为之巨颤。
作者有话要说:任臻这算出场么?算吧?
那个~~下周2有堂公开课,啥都还没弄= =,请假一次,顺延到周6更新哈~~~~
140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王国宝匆匆奔走上堂;跨过门槛之际甚至因急折屐;他顾不上重新穿好木屐;一见司马元显便耷拉着一张脸道:“殿下;王恭的北府军已下瓜州;下一步就要到石头城啦!”
司马元显正与张法顺商量此事,见他惧怕地如此失常,便皱眉斥道:“瓜州太守是你举荐的人;居然不战而降,本王正要好好问一问你!”
王国宝张了张嘴;这才想起这一折来;忙辩道:“瓜州驻军不多,王恭又兴师动众;这,这他也是没有办法才——”
“那太守大人对敌人有没有办法尚未可知,但对王大人就一定是十分大方讨喜。”张法顺冷不防开口打断了王国宝的辩解,他刚从会稽又替司马元显征调了一批税钱过来,充作驻守建康的“乐属兵”的军饷以激励士气——他忙地□乏术,就越发看不起惯于阿谀奉迎怂恿挑拨的王国宝。前些时日,王国宝很是得宠受信,风光无限,连他都得靠边站,可仗的是什么?瞧瞧他对谢玄的那些谗言与手段,哪里看的出来也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
王国宝对张法顺怒目而视,却硬是不敢回嘴,见司马元显也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赶紧陪着小心寻个由头,脚底抹油,溜了。
张法顺瞪着他的背影半晌,才道:“王恭起兵,有一半矛头都是对准了他,说他奸佞祸国,卖官鬻爵,甚至挑唆殿下,祸乱宫闱,软禁帝后;另一半则是为救谢玄。殿下,谢玄再好,也比不上您的江山您的大计啊,若还是将他死死扣在手里,怕会更失民心,殿下不如——”
司马元显一抬手,止了张法顺滔滔不绝的劝谏:“你放心,当初有些事本王有意推他出面去做,就是存了个替罪羔羊之意。为叫王恭退兵,我可以除去王国宝以平民愤,但是,谢玄,我不会放手!”
不出数日,司马元显果然上表朝廷“罪己”,自责误信奸党以致国事渐非、宫闱失和,将大部分罪责全推卸到王国宝身上,将其全家收捕下狱,不日,按律处死王国宝与其子王绪,并废其女贵妃位号,贬入冷宫。同时明诏褒奖王恭起兵讨伐王国宝乃“忠心为国之举”,更加封其为前将军,四两拨千斤地意欲平息事端。
这对司马元显来说,着实已算是前所未有的服软认输了,王恭下令全军暂驻瓜州,停止进攻石头城,是一个观望僵持的态度——他虽心高气傲,却也知王家世代高门,忠于皇室,若非被逼无奈,他完全不想走“武谏”这条万分危险的道路,何况司马元显推出一个王国宝顶罪,也算是业已谢罪,他毕竟是参知政事的相王,正儿八经的皇族显贵,就算自己有凤诏在手,是奉旨起兵诛除奸佞,但如今既已有一个“奸佞”伏诛了,自己再不依不饶地大动干戈,恐逃不脱拥兵要挟、别有用心之说。
然而他也不肯就此退兵,还镇京口——司马元显之所以敢如此肆意妄为,盖因他扳倒了与王家唇齿相依的士族领袖谢氏!没把谢玄救出来,他这次起兵就不算成功。
青骢在院门口陡然见到司马元显,唬地立即跪在道旁,一面请安一面惴惴不安地想:自战事又起,司马元显已经好些日无暇踏进偏院了,今儿怎么。。。因而在他脚边拦了一拦:“殿下,谢大人,不,谢公子刚刚才用了药又睡过去了。。。”
司马元显住了脚,连日忙乱之下,他面色青白,眼布红丝,已是疲惫地很了,然而拧眉瞪向这个在他眼里连地上之泥都不如的小东西时还是透出一抹阴狠的厉色,忽而飞起一脚踹中心窝,在一道惨呼声中拂袖转身、径直入内。
室内放下了帘幕,焚起了帐香,一片阗黑中暗香萦绕。谢玄躺在湘竹榻上,倒是睡容平静。榻边摆着半盏残药,司马元显端起来嗅了一嗅,果然是先前王国宝敬上的丹药煎化而成的——凡服用者气衰神竭,终日恍惚,想来也没有心力去做旁的事了。
他伏□子,含住了谢玄干燥而冰冷的双唇,身下的人却似无知无觉一般,连呼吸都不曾有一丝的紊乱。
司马元显至此才放下心来——他是被谢玄弄怕了,就算他断了臂,丢了官,失了自由,也不敢完全掉以轻心——无论如何,王恭奉召起兵,时机配合地未免也忒巧合了些。
“先生,你瞧你无事一身轻,只要高卧即可,多好。而我却几乎要被王恭逼死了——他今日又再次上表,不仅要我放了你,还要我辞去尚书令兼扬州刺史,只满足做一个区区东海王!”他摸了摸谢玄的长发,忽然一笑,“呵,我已经给过他一次面子,他还不肯罢休,甚至还要跟我抢人,这王阿大真以为自己能手握重兵号令天下了?先生,您就算现在这般模样了,总也不能让我省心。不过,你放心,谁也打不进这建康城,你也出不去这西王府!”
司马元显并无兴趣对个睡地像个死人的谢玄长时间的直抒胸臆,临走前他又加派了人手,将此处更为严加看管起来。
谢玄在黑暗中忧心匆匆地睁开双眼,心头一阵不安,却也知道再想向外传递消息却也难了——司马元显不长于军事,但确是诡计多端,难道他已想出了退兵之法?
然而还不等他暗自惴惴几日,便见青骢神色焦灼地匆匆入内,谢玄恐他在司马元显的耳目面前露了异样,便伸手将药碗拂落在地,有气无力地怒道:“我已无大碍,为何还要日日喝这不知什么劳什子的药!”
话音刚落,果然有侍卫应声推门而入,查看内情,青骢定了定神,便跪下道:“此乃殿下吩咐,请大人万勿为难奴婢~”
待他收拾好一地的残瓷碎片,谢玄才低声道:“怎么了?”
青骢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带有几分不忍:“王大都督。。。兵败了。撤往曲阿途中,为部属所执,已押回建康。。。”
谢玄此惊非同小可,司马元显不惜闹地三吴地区民怨沸腾所招募建立的“乐属军”有多少斤两,他是知道的,就算这一两年来日夜操练也断不会在数日之内就能大胜他一手创立的北府精锐!更重要的是王恭一败,不仅意味着他难逃生天,更意味着连北府军都要成为司马元显的囊中之物!
“到底怎么回事。。。”他无力地跌坐在榻,虽是仲秋而汗出如浆,喉间也涌上一阵腥甜。青骢忙起身搀扶住他,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原本是王大都督部下的鹰扬将军刘牢之今夜将谒见东海王。殿下下令全府准备夜宴,要以最高规格礼待刘大将军。”谢玄怔了一怔,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似瞬间清明了起来——刘牢之。。。是啊,也只有刘牢之倒戈,北府军自相残杀,王恭才会败地那么快、那么惨。。。可为什么?刘牢之再贪财嗜权,也不至叛主。。。为什么会被司马元显轻易收买?!
刘牢之确实对谢玄此生敬服,但谢玄却并不知道他与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王恭早不对盘,二人间的矛盾早已种下,只是往年北府有他坐镇,这才相安无事。
而司马元显正是看透了这一点,便命张法顺秘密出城,往见刘牢之,以相王之名允若他“一旦倒戈,勘乱事成,即以王恭位号授之”,意即许刘牢之北府都督之位——有晋以来,未有寒门武夫可位至三公者,刘牢之如何不心动?何况他服谢玄为帅,是因为谢玄出身高门自己也是一代名将,更对他亲自提拔抬举,可王恭算甚?纸上谈兵一赵括耳!看着谢玄面子尊他做了都督,王恭还真以为自己能号令三军,镇日里趾高气昂,视他这军中第一实权人物如寻常的部曲属将,此次出兵,也依旧像往日一般对他挥之则来呼之则去,毫无倚仗尊重之意——他不反谢玄,却不代表他不会反这虚有其表的王孝伯!
轰轰烈烈的北府起事历时不到一月即因大将军刘牢之的倒戈而宣告失败,原大都督王恭于隆安二年九月十七日被司马元显斩于倪塘,京中子弟族人皆被牵连处死。王恭临行刑前仍整理须鬓,神色自若,对监刑的人道:“我闇于信人,所以至此;原其本心,岂不忠于社稷邪!我王恭俯仰无愧天地,唯负故人重托——苍天有眼,当证此心!”言罢从容赴死,时人多有惜者。
寒门出身的“江东虎”刘牢之,立即走马上任,成为北府建军以来第一位非贵姓高门而都督六州诸军事的北府主帅。
这一事变传至长安之时,西燕上下正在励兵秣马,准备与刚刚拿下中山盘踞冀州的拓跋珪开战。
导火索依旧是沮渠蒙逊。
杨定自姑臧传来密信,言张掖有北凉残余势力劫持走了软禁中的“少帝”吕荣,意图谋反作乱,军中各部势力亦不乏蠢动者,请苻坚立即回姑臧主持大局——把任臻气地直咬牙:“那北凉小天王如今不到十岁,一直被严加看管,如何轻易就被救出去了——怕是他身边有人故意放水!”苻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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