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换苻坚有了片刻的恍神,随即苦笑道:“终究是你豁达。也罢,是非成败转头空——这是我苻坚今生今世最后一场终局之战了。”
“是!臣立即着手战前筹备动员事宜——倾国之力,务求必胜!”杨定浑身一凛,躬身答应的同时,强行咽下心头泛起的那丝久违的苦涩。
公元403年夏末,慕容永破函谷向魏开战,沿途守军竟不能敌,各地城镇纷告失守,和平三年的燕魏边境风云再起。拓跋珪不得已命令援助南燕的奚斤立即调头北归,全速堵截阻击来犯之地,奚斤昼夜行军,这才堪堪撵上燕军,在中原一带陷入苦战。那边厢刘裕觑准时机,活捉了从魏军军营回城报信的南燕使者,将其缚在战车上绕城游街,命众军士在旁大喊:“魏军已撤,再无后援!”以瓦解在城内固守待援的南燕将士们的守土决心,惹的南燕主慕容超大发雷霆,埋怨不止。
可拓跋珪此刻却也顾不得他了。他在殿内一把扫落了满案的书札战报,暴跳如雷地对几个谋臣狂吼道:“奚斤那边怎么还没有捷报传来?!他占据险关,阻击西燕,怎么迟迟不胜!”来回急踱数步,又展袖喝道:“再下一旨,让贺兰隽加紧攻陷晋阳!十日之内朕见不到拓跋仪的首级朕就诛他九族!”
晁汝默不作声,心道拓跋珪果真是怒急攻心,气糊涂了——贺兰氏已是鲜卑八部中唯一明确支持拓跋珪的中坚力量,贺兰讷还在平城身居要职,拓跋珪就威胁前线苦战的贺兰隽要诛他九族?
显然拓跋珪还未当真发昏,没多久便喝回了准备传旨的小黄门,晁汝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为今之计,皇上万不可中计分兵,被各方势力牵着鼻子走,须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才好。”
拓跋珪额上青筋直跳,暴怒道:“都想对朕赶尽杀绝!尽管一起来吧!朕受命于天,佛祖化身,朕不怕他们!”
另一大臣斟酌着问出心中疑惑:“只是。。。边境承平已久,不知这慕容永怎会突然发难?”
说者无心,却叫殿上两人俱是心中一荡,正在此刻,中常侍宗庆匆匆奔入青金殿,低声附耳数句。拓跋珪便命诸臣告退,并下令今日所议之事不得外传走漏,晁汝走在最后,不经意似地回头一看,恰见拓跋珪摸出逍遥丸来,倒出一把,胡乱往嘴里一按。
任臻入内之时,拓跋珪已经平复了精神,不复方才恶鬼一般的暴虐神情,只是气息恹然,显是受了重创巨击。
任臻也不提那些糟心事儿,尽寻些轻松的话题与他相谈,又连劝带哄地让他好歹用了些膳食,内侍上前撤去杯碟,犹在与他天南地北地聊天,可过了半晌不见回应,任臻定睛看去,才见到对座的拓跋珪端坐垂首双目微闭,竟不知何时倦极睡着了。
任臻正待收回目光,却猛地喉间一哽——未至而立、正当盛年的拓跋珪的鬓边已凭空染上了一片花白。
此时又有内侍手捧书函奔跑上殿,任臻立即回头,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惊醒了拓跋珪,那内侍忙将刚刚送到的加急战报放在案上,唯唯告退。
任臻放眼望去,便见报上触目惊心地一行墨字:柔然西凉联军十万东出焉支,已过阴山,直扑盛乐而来,前线告急,乞求援军!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拓跋仪匆匆下了城楼;一张烟熏火燎一般的脸上满是疲惫;下最后一级石阶之际他微一踉跄;险些摔了下来。几个捭将忙簇拥过来搀扶,齐道:“大王!”
拓跋仪赶紧撑起身体——他知道这一当口他便是一杆旗帜,万万不能倒下。这么多人抛家弃子跟他干这一笔杀头的买卖;谁都没有了退路——要不成王;就此龙登九五;要不败寇,死无葬身之地。
城墙之外喊杀震天,战鼓动地,硝烟滚滚的天空中箭矢如蝗,贺兰隽显然是因为拓跋珪疾言厉色地连旨申饬而被急红了眼,被迫把自己本部精兵全都押了上来,可谓下了血本,成败在此一举。
反观拓跋仪这边虽然逃来避难投奔者众多,但都龟缩在晋阳一带,僧多粥少,资源匮乏,除了和拔倒戈之时带过来的三万兵马之外,只有万余散兵游勇,难堪鏖战,若非尚算团结同心,就凭那悬殊的军队对比,贺兰隽早已破城。而千里之外的拓跋珪又在平城大开杀戒,叛逃之人皆被诛族,使已经逃到晋阳的文臣武将们心下也难免凄惶,城内一片凄风苦雨的萎靡气氛。
所以拓跋仪强作镇定道:“无妨。和拔将军刚上去换防,又打退了贺军一次冲锋,死伤枕籍,够那些小崽子们喝一壶的了!”
于是众人扶额相赞,都松了好大一口气。只有方才刚从城楼下来的将领知道,他们的确是堪堪打退了贺军一次攻城,但这只是贺兰隽每日例行的试探进攻,而晋阳守军早已经捉襟见肘。方才云梯在楼车的掩护下都已经搭上了墙垛,若非守军中有奋不顾身抱住来敌跳了下去,晋阳城墙又是出名的高厚坚实,只怕城楼都已失守。若无外援,只要贺兰隽日以继夜地围城冲锋,打消耗持久战,晋阳迟早陷落。
这些事拓跋仪又岂会不知,幸好晋阳算是他的大本营,当年抚镇此地一带的时候,未雨绸缪地强征了百姓余粮囤积官中,一时用粮无虞,为今之计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顶住狂轰滥炸——这当口,拓跋珪比他更为焦急地渴盼胜利,所以只能变本加厉地催逼贺兰隽打破僵局。
拓跋珪那脾性他是尽知的,怒火中烧之时天王老子都敢杀,只要逼他急眼到和贺兰家也彻底决裂,那可就真算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了。
他想耗,可贺兰隽的攻城一天猛似一天。和拔曾率军冒死组织过一次突围却几乎死伤殆尽,从此再没人敢冒险一试——就当众人焦头烂额就快走投无路的时候,贺军的围防战阵出现了一丝松动,次日黎明时分竟然趁着夜色悄然撤离了晋阳城下。
拓跋仪甫听此事,惊喜地连鞋履都不及穿,趁着夜色光脚奔上城楼,果见贺部军队正有条不紊地撤退,一时甚是不解,天明之后才有几个偷偷逃到晋阳投奔拓跋仪的鲜卑大臣告知了真相,原来柔然汗国再次纠集西凉合兵五万精骑跃过阴山,直扑盛乐而去——自拓拔魏国迁都塞内,立足中原以后,柔然人如今乃是大漠草原的王者,对代郡这块水草丰美的风水宝地自然觊觎非常,还特地挑这么个烽火四起、首尾难顾的好时机来趁火打劫。
据说拓跋珪闻知之后气到当场呕出一口老血,厥在殿上——所以贺兰隽才临时撤军,奉命北上阻击柔然,这才使晋阳城稍稍喘了口气。
拓跋仪自是狂喜不已:“此话当真?”
那逃臣抹了一把额上的油汗,心有余悸道:“怎么不真?拓跋珪怒气攻心呕血昏厥,宫内宫外全都乱成一团了!卫王明鉴,拓跋珪怀疑我与先前投靠来此的和拔兄弟还有暗中联络,欲将我家老小连坐处死,那些侯官甚至已经围住了我家府邸,他们是出了名儿的残忍好杀,不见血光不回头,若非宫中大变,又怎会中途罢手?我这才得以只身逃出平城,前来投靠大王!”
拓跋仪一贯好利贪酷又睚眦必报,对拓跋珪的斩尽杀绝已是恨之入骨,此刻见状,心中又有了别的计较:“那是谁下令贺兰隽撤军?”
那大臣又喘了口气,不屑道“现在掌权的是赵国公贺兰讷——我看什么北击柔然也是借口,他一贯顾惜本部人马,哪里舍得在大王这里拼光了资本?我先前风闻他已经暗中准备好了,一旦皇帝有个万一,他就准备废太子,扶持拓跋绍登基呢。”
拓跋仪眼中一转:看来撤军之事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贺兰讷两面三刀又野心勃勃,先前就假惺惺地向他示好投诚来麻痹他,最后关头却杀出来勤王护驾,立功讨好,事后一下子称为鲜卑八部之首,如今倒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等事来。而贺军明显是拓跋珪现在唯一依赖的外部人马了,若是能铲除贺兰隽拓跋珪纵使不死,也如同去了牙的老虎,没甚可怕的,那彼此情形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杀进平城做个真正的皇帝也未尝不可!
所以拓跋珪思前想后,决定趁贺军还没走远,又是赶路行军,疲惫倦怠放松警惕的时候,率军出城从后追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而诸将领困在城中早就憋屈够了,闲时还常梦见自家高堂妻儿死状凄惨而胆战心惊,谁不想冲出去大开杀戒出口鸟气,最好一口气冲到平城把拓跋珪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杀了方才解恨,于是同仇敌忾地纷纷赞同。唯有和拔因曾跟着拓跋珪南征北战,心中对此举有些疑虑,但一说出来,拓跋仪却只当他是爱惜羽毛不肯尽力——毕竟他要带出城去追击贺兰隽的主力,大多是还有一战之力的和氏骑兵。当即拉下脸来,好一番责骂,因为怕贺军走远了追赶不上,也没做什么准备就直接带兵匆匆出了晋阳城。
谁知当真是诱敌深入欲擒故纵之计,贺兰隽做出全速撤军的假象,连拔营离去时候留下的炊具军帐有时都不及收拾,更是惹的拓跋仪心痒难来,更不肯放过已到嘴边的肉,而一路死咬、紧追不放。正翻山越岭之际,早一步占据优势地形的贺兰隽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四下掩杀,将拓跋仪之军包了饺子。
贺兰隽在山头上居高临下地喝道:“拓跋仪,皇上早知你野心勃勃贪念十足,特命我依计诱你出晋阳城——你尚若还有一丝良知,速速下马就缚,押送平城,或可免生灵涂炭!”
拓跋仪方知上当,后悔不迭——他没想到柔然大军压境、威胁盛乐,近在平城拓跋珪竟然能够沉得住气不为所动,没有召回贺兰隽相援,甚至反而利用这一消息,布局设计诱他出城、
引他决战!但事已至此,早没有了投降与和谈的可能,他和拓跋珪都清楚彼此的性子,这场内战,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于是拓跋仪率军死命突围,贺兰隽此番再也不敢大意浪费这次难得的机会,把全部兵力悉数推上前线,意图全歼叛军。双方都是背水一战皆无退路,几天几夜里直厮杀地昏天暗地、血流成河。最后拓跋仪只身出逃,除了些许亲信死忠,和拔带来的三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贺兰隽不敢松懈,立即按照先前拓跋珪的指示不再一味恋战追杀,而是火速折返,在拓跋仪之前拿下了先前久攻不下的晋阳城,一举端掉了叛军的大本营,又坐镇于此,派出兵马四处围剿盘踞周边郡县的叛军,所过之处若遇抵抗则片甲不留。
其余趁乱而起的地方军阀们顿被震慑,不敢再轻易出头,纷纷收敛起来,再次向拓跋珪投诚示好,并开始依命与奚斤一起组织防线,层层阻击、抵抗入侵的燕军,先前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分裂的帝国也渐渐回稳,
拓跋珪陡然睁眼,抬手斥退了飞奔进来报讯的小黄门,殿上大臣也都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纷纷道贺称颂不止——幸亏拓跋珪顶住了重重压力没有自乱阵脚,反而险中求胜,一举击溃了叛军主力,终于打破了先前拖而不战的僵局。如今拓跋仪虽然还没伏法受诛,但主力已溃,人心必乱,与先前情形相比可谓天渊之别——现今的大魏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军心了。
拓跋珪微一扬手,续道:“让贺兰隽拿下晋阳城内所有投靠拓跋仪的叛臣,暂且扣而不杀——告诉和拔等将,他先前阵前投敌之罪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他戴罪立功,前去襄助奚斤阻击慕容永的西燕军队北上,朕来日还要对他论功封赏,女人、牛羊、钱帛和爵位都只会比先前更为丰厚——拓跋仪先前会怀柔招抚,难道朕不会?!”
拓跋珪知道手下这位宿将的秉性。和拔当初为了名利可以不顾妻儿家小倒戈投降;现在拓跋仪这靠山已经失势,他也可以为了再求富贵而放下灭族之仇——为今之计,是要尽快稳定情势一致对外,为了大局他可以先忍一忍,而一旦平定战祸,他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背叛他的人!
他雷厉风行地又下了数道旨意:“传旨中原各州郡府县,民间各坞堡可自发组织乡勇兵丁抵抗西燕军队,皆可斩首计数以报功,战后累积首级上万者,朕以万户侯待之!”
众人皆是心头一震,立即发出好一阵“陛下圣明”的恭维之声,晁汝隐身在人群中,亦在随波逐流地歌功颂德,内里却也不免暗自心惊胆颤——代郡盛乐是北魏大后方,离国都平城不过三四百里,柔然骑兵向来以风驰电掣出名,这点距离也不过跃马可至,所以一旦盛乐告破,平城必危,而那时拓跋珪甫闻此讯,气到呕血也确有其事,但他并没自乱阵脚,反而随后就能将计就计,利用这一消息诱战拓跋仪,果真是当世帅才!之后更立即动员全国,用人海战术层层削弱来对付来犯的燕军,使燕军从此每推进一步都如陷泥潭,举步维艰,等于和所有魏国百姓为敌作战!
他本以为暴躁易怒阴沉难测是拓跋珪最大的性格缺陷,但他也可以为了大局而痛加忍耐,谋定后动——当真是沧海横流方显豪杰气概,越遇危局才呈枭雄本色——他先前还是有些小看了拓跋珪。
拓跋珪先前日夜悬心,担心晋阳战局——要是再丢了这关键一战,他的北魏帝国当真要彻底崩溃了。但即便是如今的绝地逢生,他的如释重负也不过转瞬即逝:他是牺牲代郡的前提之下取得晋阳之战的胜利,如今内忧稍解,外敌战火却已真真切切烧到了脚下,西燕柔然南北夹击,腹背受敌之下又能坚持多久?
果然不出数日,北线战报传来——盛乐失守,柔然大军第一次攻破北魏旧都,朝野哗然。有不少鲜卑大臣皆义愤填膺,纷纷请战。拓跋珪怎么不知坐视盛乐失陷就等于将平城安危、大魏国运一并交托于敌手?但如今的魏国表面惊涛骇浪,内里也暗潮汹涌,他并非畏战,只是一旦离开国都,谁来统筹全局?说实话,他其实谁也信任不过,连自己的儿子都着意防备,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机时刻他更须自己坐镇中枢,指挥调配各路人马,才不至倾覆。审时度势、权衡再三之下,他决定暂不出兵夺回盛乐,先着手对付已深入腹地的慕容永。
一道道的军事命令雪片似地从平城传至前线各方,晋阳与平阳皆有捷报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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